道德的進化之路
有些道德傳統和道德觀念純粹是后天習得的,因為它們在不同文化中擁有不同的面貌。只要你曾出門旅行,或者你的閱讀面足夠廣泛,你就一定知道,不同文化之間必然存在著道德差異性。希羅多德早在2500年前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把自己的觀察寫入《歷史》:“每個人都信守自己本土的風俗傳統,無一例外。而且他們還十分堅信,自己從小接受的宗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宗教?!彪S后他記述了波斯國王大流士的故事:
他有一次召見住在他國土上的希臘人,問他們需要多少報酬才愿意吃掉自己父親的遺體。希臘人回答說,無論給他們多少錢,他們都不會這樣做。他又找來印度的卡拉提亞人,那是一個會在喪父之后吃掉父親遺體的部落;還找來一名翻譯,這樣希臘人也能聽懂他們說話。他問卡拉提亞人,他們需要多少報酬才愿意火化自己父親的遺體??ɡ醽喨税l出了恐懼的哭號,懇請他不要再提這么可怕的事。由此可知,習俗的力量有多么強大。
我們隨隨便便就能舉出許多“奇異”的道德觀念,與我們自身所處的文化或時代格格不入。比如說,本書絕大多數讀者可能都覺得,僅僅因為某人的皮膚顏色而仇視此人在道德上一定是錯誤的。但這只是我們現代人的觀念。事實上,在人類歷史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沒人覺得種族主義有什么錯。至于當今社會的道德差異,其實不勝枚舉。我最喜歡人類學家理查德·史威德(Richard Shweder)給出的總結。他列出了一連串社會道德差異。不同社會對這些行為或事物的看法各不相同,有的表示贊揚,有的表示排斥,還有的沒什么特別感覺。這張單子很長:
自慰、同性性行為、禁欲、一夫多妻、人工流產、包皮環切術、體罰、死刑、基督教、猶太教、資本主義、民主、焚燒國旗、迷你裙、長發、禿頭、飲酒、食肉、接種疫苗、無神論、偶像崇拜、離婚、寡婦再婚、包辦婚姻、愛情婚姻、父母和孩子睡在一張床上、父母和孩子睡在不同床上、允許女性工作、不允許女性工作……
雖然希羅多德和史威德都重在討論道德差異,但是他們也同時暗示,人類社會可能存在著某些普遍適用的道德原則。人類學家有關民族志的報告往往會忽略各文化的共通之處,原因之一在于,人類學家傾向于夸大其他民族的“異域特色”。另一個原因是,從人類學家的視角來看,描述共同點實在沒什么研究意義;就好比一本旅行手冊上寫著,你將會遇到的這群異國人士有鼻子、會喝水、會隨時間流逝而老去——這些事情顯而易見,完全不值得留意。比如所有人都本能地反對撒謊、違約和謀殺,但我們早已司空見慣,將之視為理所當然。希羅多德沒有提及某一民族對如何處理逝者遺體毫不在意,史威德也未提及有誰對亂倫行為毫不關心,這是因為這樣的社會可能并不存在。
如果你認為進化的意義只不過是“適者生存”,或者是“尖牙利爪之下的血色自然之道”,那么這些普遍性的道德觀念就不可能根植于我們的本性之中。但是在達爾文提出進化論之后,進化論又有了長足的發展。我們現在知道,自然進化遠比達爾文這位馬爾薩斯主義者口中的“生存掙扎”更為微妙。雖然自然選擇本身沒有“道德”可言,但是它可能在我們的基因之中為道德思考和道德行為打下了基礎。
比如有一種道德意識是“善待血親”。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這條策略的優勢顯而易見。我們可以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假設一位父親和自己的孩子共同生活。我們不需要建立任何復雜的進化模型,就知道如果這位父親肯悉心照顧自己的孩子,那么他的基因就更有可能得到傳播;反之,如果他拋棄或者吃掉自己的孩子,他的基因就不太可能傳遞下去。
除了直系親屬間存在血緣紐帶之外,兄弟姐妹甚至表親之間也存在血緣聯系,只不過要弱于直系親屬。但是血緣紐帶只是強弱不同而已,并沒有什么本質區別。進化生物學家約翰·霍爾丹(J.B.S.Haldane)的故事可以很好地說明這一點:他曾被人問及,自己是否愿意以死來拯救溺水的兄弟。他回答說“不”——但是如果他能救兩個兄弟,或者8個表親的話,他就愿意獻出生命。因為平均來說,他和每個兄弟都有一半的基因相同,和每個表親都有1/8的基因相同,所以從基因的角度來看,他作出了明智的選擇。霍爾丹非常聰明,在回答時特意強調了基因計算——很少有人能意識到,我們都擁有保護基因的本能,但正是這類令人難以察覺的基因計算,恰恰能解釋我們的很多動機和欲望。似乎只要基因能夠保存下來,那么它究竟是存在于某個特定個體,還是他的血親,其實并沒有太大分別。這樣來看,自私的基因也能創造出無私的動物——他們會以無私之心珍愛他人,就好像他們珍愛自己一樣。
我們也能以友善慷慨之心對待那些和我們沒有任何血緣聯系的人。這條策略的進化原因顯而易見:正因為有了共同勞作,我們的族群才得以繁榮興盛。我們的祖先會一起狩獵、一起采集果實、一起照顧幼子……而我們的社會性情感也讓這種合作關系成為可能。早在達爾文之前,亞當·斯密就明確指出了這一點:“人類社會的所有成員都需要得到他人的協助,也同樣可能受到他人的傷害。如果社會成員出于熱愛、感激、友誼和尊敬而相互幫助,社會就能興旺發達,而且讓人內心充滿愉悅?!币簿褪钦f,友善對待周圍的人,可以給我們每個人都帶來好處。
但我們還需解釋這樣一個難題:要想通過協作而讓社會繁榮發展,每個社會成員都必須克制自己的私欲,不能占他人的便宜。好社區中的壞角色,就好比伊甸園里的那條蛇,也就是進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所說的“從內部顛覆”(subversion from within)。這條潛藏在社區里的伊甸園之蛇會劫取最甜美的果實,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能從合作中受益。如果惡魔的基因繁衍擴散,那么毫無疑問,整個人類社會只會越變越糟。但這其實并不是問題的答案,因為自然選擇不會考慮“整個人類社會”。所以我們仍然需要解釋:為什么我們的族群沒有被惡魔的基因完全霸占?為什么我們現在沒有生活在一個充斥著心理變態者的世界?
達爾文學說認為,人類的合作特質擁有進化優勢。如果某個社會的成員能夠通力合作,那么這個社會就更有可能戰勝其他缺乏合作關系的社會。換句話說,他認為自然選擇更傾向于在群體層面上作出選擇,而非在個體層面上作出選擇。達爾文曾經假設,在兩個部落發生沖突時,“如果其中一個部落的成員……有勇氣、同情和信念,隨時準備向同伴發出危險預警,愿意彼此協助和保護,那么這個部落無疑會擁有更大的生存概率,并且一定能戰勝它的對手”。但還有另一種理論更強調個體層面上的自然選擇,也就是由好人來懲罰壞人。就算沒有達爾文所說的部落沖突,如果社會成員在種種條件吸引之下,傾向于獎勵友善個體并與之交往,傾向于懲罰(或至少避開)騙子、小偷、暴徒和不勞而獲者,那么人類社會也能進化出利他行為。
然而,還有些普世性的道德公理,似乎很難從進化的角度加以解釋。我們為什么特別重視性生活的道德問題?我們為什么很容易依據表面身體特征來進行道德上的區分,比如只憑皮膚顏色就判人之高下?我們又該如何解釋某些道德觀念的起源,比如所有人都應該享有同等的權利?這些都是我將在接下來幾章里重點討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