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和同情關系很微妙
盡管這條理論簡潔優雅,但我們仍有不少東西需要討論。在開始之前,我想借愛因斯坦的話來聲明一點:“一切理論都應該盡可能簡化,但不能超過它所能簡化的極限。”
我們現在已經證明,“鏡像神經元理論”其實過于樂觀了。僅憑鏡像神經元還不足以解釋我們的語言能力,以及復雜的社會推理能力,因為同樣擁有鏡像神經元的恒河猴就沒有發展出語言,也無法進行復雜的社會推理。鏡像神經元甚至都不足以解釋我們對他人行為的模仿,因為恒河猴其實并沒有模仿其他恒河猴的行為。此外,鏡像神經元所在的大腦結構與產生“共情”的大腦結構并不相同。因此,不少心理學家和神經學家認為,鏡像神經元很可能不具備任何社會功能,它們的作用也許僅限于探知其他個體的活動——但就連這個說法也飽受爭議。
無論真實情況如何,鏡像神經元都不是共情理論討論的重點。我們確實擁有共情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又必然得通過某種形式產生于我們的大腦——如果不是通過鏡像神經元,那么就得通過其他途徑。但我們最關心的問題并不是神經解剖學或者神經生理學,而是“共情”在更宏觀的道德心理學中究竟扮演了何種角色。
我自己是個適應主義者(adaptationist),我很難想象共情這樣復雜的心理能力是生物進化的偶然產物。它很可能擁有某種特定的功能,而可能性最大的是,它能激勵我們關心他人。就如同饑餓感驅使我們尋找食物、欲望驅使我們作出性行為、憤怒驅使我們在面對威脅時積極抗爭一樣,共情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能激勵我們同情他人,作出利他行為。
但是,共情(感他人之所感)和同情(對他人產生友善之意,并為他人作出善行)之間的關系,要比很多人所認為的更加微妙。
第一,雖然共情有時候是一種自發而無意識的心理活動(比如,哭泣的人會影響你的心情,就算你自己沒有注意到,或者你努力不讓自己的心情受到影響),但我們往往能自主選擇是否對他人產生共情。比如,我聽說某個政治犯正飽受酷刑折磨,我可以通過自己的心理活動想象他可能會遭受怎樣的酷刑(當然,我們的想象力極其有限);或者我看到一個人在頒獎臺上領獎,我可以通過自己的心理活動體會到他的緊張和驕傲。所以共情也可能是道德選擇的產物,而不是作出道德選擇的原因。
實驗室
共情也會受到其他因素影響,比如我們對他人的看法。在一項研究中,男性被試需要和一位“陌生人”進行金錢交易。他們或者得到獎勵,或者遭遇欺騙。然后他們會看到這個陌生人遭受輕度電擊。如果受到電擊的陌生人是給予他們獎勵的好人,被試就會表現出與“共情”一致的神經反應——他們大腦掃描圖中“亮起”的部位正是他們自己遭受電擊時活躍起來的大腦結構。但是如果遭受電擊的陌生人是欺騙他們的壞家伙,被試就不會產生共情,而且他們大腦中與獎勵和快感有關的部位就會“亮起”。(然而女性被試表現出的差異性較小,或者說女性本來就比男性更善良——無論那個陌生人如何對待她們,她們在陌生人遭受電擊時都會產生與共情有關的神經反應。)
第二,產生同情不一定需要共情。要搞明白這一點,我們不妨思考一下哲學家彼得·辛格提出的案例——一個確信無疑的良善行為:假設你路過湖邊,看到一個年幼的女童正在水里掙扎。湖水很淺,只有一米左右深,但是孩子溺水了,正在無助掙扎,她的父母也不在周圍。如果你和大多數人一樣,就會涉水去把孩子救上岸——就算你會在營救過程中毀掉自己的鞋子。(似乎從兩千多年前開始,哲學家就喜歡拿溺水兒童來舉例。比如中國古代學者孟子曾經寫道:“每個人都有體恤他人痛苦的心性……比如有一名男子,忽然看到一個小孩要掉到井里去,他必然會產生同情之感。”)
共情會引發同情之感,讓人作出善行,我認為這確實言之成理:你看到那個嚇壞了的小姑娘在水里掙扎喘氣,你也會感到恐懼和呼吸困難,就好像自己也溺水了一樣。你想消除自己溺水的痛苦,而這一動機又會激勵你向女童伸出援手。但是在一般情況下,事情并不是這樣發生的。你很可能會立即沖入水中,就算你從未曾設身處地感受過溺水的恐怖。正如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所說:“如果一個孩子被一條狂吠的狗嚇壞了,正因恐懼而大聲哭號,那么我也會對他產生共感反應,但我不會和他一起因恐懼而大聲哭號,我會安撫他、保護他。”
第三,你不但可以在不產生共情的情況下作出同情的善行,你也可以在產生共情的情況下不作出同情的善舉。也就是說,你可能會切身感受到他人的痛苦,他也渴望能消除自己的痛苦,但是你選擇的解決方法是遠離此人,而不是竭盡所能去減輕此人的苦痛;你可能會徑直從湖邊走開。哲學家喬納森·格洛弗(Jonathan Glover)講述過一個真實案例:
曾有一位女士住在德國納粹死亡集中營附近,她親眼目睹囚犯在被執行槍決數小時后才在痛苦中死去。她心情異常沉重,便致信政府:“沒有人想要目睹這般暴行。無論如何我已經受夠了,這番景象給我的神經造成了很大壓力,長此以往我必將無法忍受。我要求終止此等非人行徑,或者至少應該轉移到沒人看見的地方進行。”
她對死囚犯產生了強烈的共情;在她看到他們慘遭虐殺時,她自己也深受傷害。她在信中用到“暴行”、“非人行徑”等字眼,可見她并非對這等人性缺失的野蠻行徑完全無動于衷。但是她可以容忍納粹對囚犯的虐殺,只要不在她眼皮底下進行就行。這固然是個極端個例,但對我們一般人來說也并非無法理解。就算一個人在其他任何情況下都特別善良,當他面對發生在遙遠異國他鄉的痛楚和苦難時,或者在城市街道上行經某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時,他也可能會轉身離去。
還有第四種情況。你可以感受到他人的痛苦,產生強烈的共情,但是共情并沒有激發同情,而是激發了另外一種情感。這種情感在英語中沒有一個單一詞匯能夠形容,但在德語里卻有一個詞恰到好處——“schadenfreude”(幸災樂禍)。你喜歡看別人受苦,想讓別人的痛苦持續下去,或者變得更強烈。性虐待狂就是其中一種極端的例子。但某些“幸災樂禍”純屬正常現象。我可能會開心地設想對手遲早會遭到報應;我可能會想象他的痛苦,然后享受這番臆想。
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知道“同情”和“共情”截然不同。我們還應知道,“同情”和“道德”也顯然不同。假設一名囚犯央求警官把他放走。警官可能會同情他,但是絕不應該屈服于私情,因為自己還必須遵守道德原則。我們還可以舉一個不那么戲劇性的例子:一名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可能會懇求我給他一個高一點的分數。我可能會同情他,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為他修改分數,對班上的其他學生就不公平了。
我們在實驗環境中也常能看到“同情”和“道德”的沖突。心理學家丹尼爾·巴特森(Daniel Batson)和同事在實驗中發現,如果要求被試從另一個人的角度思考問題,那么被試就更有可能偏愛此人。假如他們手中握有一張生死攸關的等候救治名單,他們可能會把一名飽受病痛折磨的少女移到其他人前面。但是這樣做并不道德,因為我們必須經過客觀公正的審核流程才能作出這樣的決定,而不能看誰激起的情感反應最強烈。所以要成為一個好人,我們必須有能力壓制自己的同情之心,而不是任其泛濫成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