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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史記

先秦的史傳之文

中國人很早就開始記錄歷史,商代(公元前1600年—前1046年)已有專門記錄當時發(fā)生的事情的史官。《尚書》是中國最早的一部歷史文獻,“尚”與“上”相通,“尚書”是“上古之書”的意思。《尚書》確切的成書年代不可考,但在周初(約公元前11世紀)此書已出現是沒有疑問的。《尚書》二十八篇,從時間上分最早的為“虞書”、“夏書”兩篇,接著為“商書”和“周書”。《尚書》記事也記言,但相對來說文采較弱,風格質樸而語言古奧。《尚書》的文體對后世文學影響不大,但典、謨、訓、誥、誓、命這些基本文體,影響漢代以后官方文告的撰制。通常認為《尚書》以記言為其特征,記事突出的史書則首推《春秋》。“春秋”本來是周代各諸侯國史官撰寫的編年史的通稱,魯國的《春秋》本是魯國不同歷史時期史官集體撰述的,后來經過孔子的修訂,現在人們所說的《春秋》特指經過孔子修訂的魯國史書,同時也是中國第一部編年體斷代史。《春秋》以魯國史事為主,也兼及其他國家。這樣不僅敘寫魯國的歷史,而且把同一時代不同史實之間的相互關系呈現出來,視野宏闊,氣象萬千。《春秋》是孔子深感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借史書“寓褒貶,別善惡”,使“天下亂臣賊子懼”,從而維護周禮,最終“撥亂世反之正”。因此,《春秋》的文字既精確又含蓄,有時候一個字就表達了作者對人物的看法,“辭微而指博”,為后世文人所仿效,稱此法為“微言大義”。

為《春秋》作“傳”的很多,最有名的是《左傳》,相傳為春秋時期左丘明所作。《左傳》長于敘事,“言勝捷則收獲都盡,記奔敗則披靡橫前,申盟誓則慷慨有余,稱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紀嚴切則凜若秋霜,敘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亡國則凄涼可憫。”(劉知幾:《史通·雜說上》)《左傳》寫到的戰(zhàn)事有三四百起之多,有時狀運籌帷幄之從容,有時敘金戈鐵馬的激烈,更多時候還是重視前者,落筆于戰(zhàn)前準備、戰(zhàn)術設計,這也影響了此后千年中國文學有關戰(zhàn)爭的寫法。

《史記》基本情況

《左傳》之后,中國最有名的史書是《史記》。《史記》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西漢司馬遷(約公元前145年約前86年)所撰。《史記》記載了上自傳說中的黃帝下至西漢漢武帝的三千年間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發(fā)展。《史記》在史書體制上創(chuàng)獲頗多,有本紀、表、書、世家和列傳五種體例,其中本紀(記載帝王的事跡)、世家(記載王侯外戚事跡)和列傳(記載作者認為行跡可狀之人),對后世文學的影響極為深遠。

司馬遷少時即學古文,曾跟隨當時大儒董仲舒習《春秋》;二十歲起,游歷天下,在南方考察過舜和禹的遺跡,在北方齊魯舊地體驗孔孟之遺風,這都為他日后寫作《史記》打下了基礎。他的父親司馬談為太吏令,曾立志要寫一部史書。父親去世后,38歲的司馬遷繼承了父親的職位和遺志,整理史料,于42歲時開始寫《史記》。因為當時一個投降匈奴的漢將李陵辯護,司馬遷被漢武帝處以宮刑,出獄后任中書令,為了寫完《史記》“隱忍茍活”,并且發(fā)展出他的詩文乃“發(fā)憤之作”的觀點: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闕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司馬遷像他認為中國古代這些偉大的典籍《周易》、《春秋》、《離騷》、《詩經》等,它們的作者都是在遭遇困厄后,因內心有所郁結,于是通過寫作來抒發(fā)憤懣之情。這其實也是他的自況。人們常常稱道《史記》“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說司馬遷“實錄”、“良史之直筆”,即認為《史記》所言都是“嚴格按照歷史事實”,但“嚴格按照歷史事實”來寫,其實很難。嚴格的“商書”、“實錄”要求“言罕褒諱”,而司馬遷在《史記》中常常通過給人物安排傳記的“等級”,或者通過文后的“太史公日”來直接表達自己的道德判斷和情感取向。原因正如他所說,寫作是因心中郁結有不平之氣,所以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有勇氣也有動力來與當時流行的價值觀念抗衡而成一家之言,《平準書》直接批評當朝皇帝,《酷吏列傳》抨擊時弊,《貨殖列傳》不茍同當時重農抑商的思想。

《史記》的人物描寫

《史記》對后世文學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最大的恐怕就是它的人物描寫。項羽是秦末在原楚地起兵,后又與劉邦爭奪天下,最終兵敗自刎的悲劇人物。項羽在秦漢之際的歷史時空中活躍的時間也就八個年頭,這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的氣概,披甲持戟、嗔目而叱的雄姿,以及窮途末路時悲憐愛人虞姬、惜護戰(zhàn)馬,不肯茍且過江終至玉碎的繾綣悲懷,在《項羽本紀》當中都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但在《史記》中,司馬遷也沒有回避項羽的種種弱點和缺點,他批評項羽“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目光短淺、好猜忌、有勇無謀以及殘忍嗜殺等。在《項羽本紀》中司馬遷寫了項羽院殺二十余萬秦的降卒,以及進秦都后屠城焚燒宮室的惡行。在其他人物的傳記中,也借人物之口對項羽的性情作各種介紹。有的說項羽“仁而愛人……妒賢疾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有的說項羽“喑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后一段話是韓信對項羽的評價,指其徒具“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不能成大事。中國當代學者錢鐘書曾經注意到《史記》寫項羽的人物性格“復綜如此”,人物性格相反的特質能統(tǒng)一于一身,而又“同條共貫”,以現代心理學知識考量,也能成立:

“言語嘔嘔”與“喑噁叱咤”,“恭敬慈愛”與“僄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疾能”,“婦人之仁”與“屠阬殘滅”,“分食推飲”與“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但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

項羽既能低聲細語、同情體貼別人,也會高聲怒喝、殺人如麻;有時分人飲食,同情他人疾苦以至于落淚,但在需要給有功之人行賞時,卻又十分小氣,以致不得人心。這些性格特點都是相反的,作者寫作時也并沒有放在一起寫。在《項羽本紀》中,實際上是著力塑造項羽蓋世英雄的光輝形象,而是在別人的傳記中以“互見法”的方式寫了項羽的弱點。這樣,在《項羽本紀》中就能確立起一個悲劇英雄的形象。《項羽本紀》從項羽少年時寫起,寫他習字學劍都不成,喜學兵法但也未完成,已見其性格之粗疏但在看到南巡經過的秦始皇的聲勢排場時,卻說出“彼可取而代也”,又見其少年之雄心。起事后,項羽以鉅鹿一戰(zhàn)成名,破秦軍后“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的威猛震懾得連秦諸侯國的將領們都要跪著到他面前而且還不京劇《霸王別姬》敢抬頭看他,這大概就是項羽一生名望勢力的最頂峰,此后諸侯軍都聽他調遣,他很快就“西屠咸陽”、“燒秦宮室”,滅了秦的大一統(tǒng)政權。此后,經鴻門宴,再遭劉邦離間將相,項羽最終在垓下被劉邦的部隊包圍。項羽悲歌慷慨,別美人,騎駿馬潰敵軍突圍,斬將刈旗,殺敵數百后自刎而死。

司馬遷感于項羽成之速與敗之快,在《項羽本紀》中寫出項羽成功時的威勢與衰敗時的悲壯,不因其英雄蓋世而不責其強力短視,也不因責其氣短而不顯他的兒女情長,這大概是《史記》中最氣壯山河卻又纏綿悱惻的一篇,足以代表司馬遷寫人的風格。

漢代第一位皇帝劉邦的皇后呂雉在中國歷史上以陰狠毒辣聞名,劉邦死后,她把自己最為嫉恨的情敵戚夫人斷手足,“去眼,焯耳,飲痦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就是把人的手、腳砍掉,眼睛挖掉,耳朵熏壞,再用藥使她不能說話,然后放在廁所中,名叫人豬。劉邦有三個兒子被呂后迫害致死;她為了獨攬大權,規(guī)定劉邦所有的子侄都要娶她自己的親戚,呂姓的女子為妻,曾造成亂倫的婚姻。但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是她幫助劉邦打下了漢朝的天下;劉邦死后的十幾年時間,呂后維持了社會的穩(wěn)定,呈現出“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的太平景象。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司馬遷重視呂后的政治才能和治世功績,在呂后的傳記中予以肯定。對于政治才能和個人品德,司馬遷比較注意區(qū)別對待,對呂后如此,對呂后的丈夫劉邦亦然。劉邦自私好色、粗鄙狡詐,但他統(tǒng)一天下,使百姓從連年戰(zhàn)亂中脫身,得以休養(yǎng)生息,這又的確是他的一大功勞,這兩方面《史記》都有表露。

歷史與文學

20世紀80年代,“新歷史主義”在美國的大學校園中崛起。“新歷史主義”宣稱一切關于歷史的文本都相當于文學虛構(海登·懷特)。論者稱“歷史學家首先是一個講故事者”,歷史學家的敏感性在于從一連串的“事實”中制造出一個可信的故事的能力。而所謂的“制造故事的能力”,指的是,“通過壓制和貶低一些因素,以及抬高和重視別的因素,通過個性塑造、主題的重復、聲音和觀點的變化、可供選擇的描寫策略,等等——總而言之,通過所有我們一般在小說或戲劇中的情節(jié)編織的技巧——才變成了故事。”

西方在“新歷史主義”出現之前,歷史和文學要嚴格分家,歷史講理性和真實性,文學講感性。在中國,對《史記》的研讀,有人側重于歷史,有人側重于文學。唐代韓愈把《史記》與《莊子》、屈原的楚辭、司馬相如的賦并稱為寫作樣板,此后人們常把《史記》當作文學來讀。如此說,并不是為了炫耀中國人對于歷史著作的認識超前于西方這么多年,而只是想在西方現代理論的比照之下,我們更能清楚地認識《史記》作為歷史文本的文學價值。《史記》的文學價值,從技巧上說,無非是筆力雅健、氣勢沉雄,尤其在長篇傳記中表現突出,如前文詳細介紹過的《項羽本紀》;至于文章瑰偉壯麗或細膩生動,這在莊子等人的文章中也能見到。《史記》的文學價值,更重要的在于作者主體精神的高揚,就是他以受刑之身,滿懷憤懣,灌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中,以使讀者感同身受:

讀游俠傳即欲輕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立斗,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傳即欲養(yǎng)士。(茅坤《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

司馬遷對才高命蹇之人,如屈原、項羽,甚至游俠刺客都更具同情和理解。但司馬遷又不是氣量狹小的井底之蛙,他少年時的壯游、他的歷史學家的家學與抱負,都使他常以天下蒼生為念。《史記》關注的面極為寬廣,《平準書》、《封禪書》、“貨殖列傳》涉及的是經濟政治問題。《平準書》歷來被認作是對漢武帝經濟政策的批評,在他治下,原先殷實的國庫開始虧空。漢武帝個人既追求物質生活的享受,窮奢極欲,修宮室,巡郡國;又好大喜功,追求帝王的功勛,黷武開邊,興修水利與救荒賑災也所費頗多。再加上社會上不良商人豪富囤積居奇,以個人營利為最高目的,置國家利益于不顧。這些,都導致了漢武帝統(tǒng)治時期國家經濟的衰退。但司馬遷也看到漢武帝實行“平準”——調控物價——的政策的正面意義,打擊了豪族與奸商對財物的壟斷,使皇家財物增益的同時,也使?jié)h家天下財富增益。作為歷史學家的司馬遷,是從整個國家利益及百姓利益的角度來觀照他的寫作對象的。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曾說“詩比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更高”,“因為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我們看到司馬遷所著歷史在敘述個別的事的時候總是把它們放在一個巨大的歷史時空中,比如寫漢武帝的經濟政策,聯(lián)系的是整個漢朝成立以來的經濟狀況和走向;寫帝王將相、寫游俠刺客、寫儒者文人,都放在他們各自的精神脈絡中運行。所以《史記》是有著“詩”的品格的,20世紀中國偉大的作家魯迅曾以這兩句話向司馬遷致敬:“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漢文學史綱要·司馬相如與司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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