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養傷
- 傾世迷迭書
- 青語
- 4543字
- 2015-05-08 15:59:20
史上最失敗的刺客連城陷入了漫長的夢境里,夢里她還在蜀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練習師門那些,看上去永遠都練不完的劍譜。三月的青城山開了花,流水脈脈,跟著她的腳步,風軟得沒有骨頭。連城的劍又被師姐打落,只大她半歲的師姐氣咻咻地說:“郁連城你這輩子還想出師嗎!”
……她能說她不想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后來師姐走了,再后來她也走了,她走了很多地方,她到了晉陽,餓昏在太原侯府外,然后……有人緩緩舉起手,風聲,刀光,衣甲破碎,她聽見自己的尖叫聲——
“連城、連城!”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用力推她,她忽然醒過來,咫尺之前,斜飛入鬢的眉,閃閃發亮的桃花眼,有人唇薄如紙。
記憶一點一點浮起來:“你、你怎么在這里?”
渤海王世子也沒料到連城醒來第一句話問的是這個,微微一怔,道:“我怎么不在這里……你受傷了。”
見鬼!她當然知道自己受傷了,不然她為什么會被包成粽子躺在這里一動不能動!
“太醫說很險,再深半寸,胳膊就廢了。”世子遲疑片刻,又補充說。他還記得當時危急,記得她眼睛也不眨地朝他撲過來。他記得她之前的背影,在畫舫上,那樣喧嘩熱鬧、花團錦簇的畫舫,有人背影伶仃,她說:“我怕死。”
——就仿佛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這時候想起,要拼出她當時的表情,卻是不能。
這樣怕死的人……硬生生給他擋了一刀。他尤記得她睜大眼睛,啞聲分辯“不、不是我”當時驚惶,而他緩緩舉起手,一個“殺”的動作。
竟然會有這么傻的人。聰明人見多了,這么傻的,還是頭一回見到。
這個渤海王世子生平僅見的傻子呆呆地看著頭頂檀絲云錦帳,不用問她也知道,自己又被挪回棲霞閣了,有世子親自看護,有太醫療傷,說明眼下情況應該是……他信了她。連城簡直不敢相信,在世子手下,她居然還有扳回一局的機會,一時愣愣地,冒出一句:“你的毒……解了?”
——雖然眼前這個世子更英朗好看,但其實她還挺懷念燒餅上兩條大肥腸的。
——不能說話不能動任人宰割的世子得有多可愛啊。
世子面上露出十分奇怪的表情,像是尷尬,又像是不忍:“……不是毒。”
“不是毒?”連城傻了:“那是什么?”
“風疹。”
連城幾乎要破口大罵,什么破風疹,不早不晚,在這要命的當口發作!
世子訕訕:“……是這樣的,庵波羅果,你記得么,就是你哄我說酸,其實不酸的那種果子,是阿爺從胡商手里淘回來的新鮮玩意兒,原產在天竺,美味是美味了,卻不是人人都能消受……”
“那,”連城琢磨了一下當時情境:“是王爺及時趕到,救了你我么?”
世子臉色一變:“你先安心養傷吧。”
如果不計較過于旺盛的好奇心引發的心理煎熬的話,連城眼下的日子算是很不錯了,好吃好喝供養著,世子每日都來看她,有時帶一兩樣點心,有時是一支花,桃紅李白杏子青,有時同她說外間的笑話,他原本就美姿容,善言笑,這時全力施為,滿屋子丫頭都被哄得花枝亂顫。
連城也想笑,只是她一笑,傷口就綻裂開來,剩下就只能哭了,當然還是有人笑的——世子笑了。
到傷勢稍稍好些,到能坐起的時候,世子怕她無聊,帶了棋來與她下,連城雙手一攤,回絕得異常爽快:“不會。”
“琴棋書畫詩酒花,”世子掰著手指數給她聽:“總該有一樣會的吧。”
這話說得,就好像七百卷《華林遍略》不是她一手一腳抄出來一樣,連城冷笑一聲:“殿下倒是個樣樣精通——”
世子笑道:“……可不是。”
“去怡紅院掛牌,定然大受歡迎。”
世子撲過來擰她:“怎么就生了這么壞的嘴!”
……連城的傷口又裂了。
但是世子因此被激發了好為人師的虛榮心,得空就來教她下棋,平心而論,連城還挺喜歡聽那個叮叮咚咚的落子聲,奈何每次都被殺得片甲不留,忒難看了,輸棋的固然不痛快,贏棋的興致缺缺,多幾次下來,世子念叨的事就變成了“等你什么時候好全了,我們去西山打獵”。
——大約是相信連城作為一個刺客,騎射上的天賦總該過得去。
但是這話連城是不敢信的,因為自渤海王回朝,世子就忙碌起來,雖然連城不知道他忙些什么,但也能從他眉眼里看出倦色,這時候她會生出許許心虛來,她誠懇地同世子說:“殿下忙,就不必來看我。”
世子不以為然。
他并不覺得探望連城是件苦差事,不然的話——為他受傷甚至丟掉性命的人海了去了,要一個一個看顧過來,他還不如早點自掛東南枝,他這樣勤于去看連城,自己也覺得納罕,如果非要找一個理由,那大約是……有趣吧。
比如她每次不知死活挑戰他的底線的時候……他一直是很懷疑,這丫頭到底有沒有身為刺客的覺悟;
比如她再一次把傷口笑裂的時候……是誰在發誓,要給每天的笑定下額度,便是天塌下來也絕不再笑,結果卻屢次破戒?
連城心里惦記著上巳節,因知世子絕不肯透露,就只能趁他不在,聲東擊西旁敲側擊地套問下人,起先沒人肯說,日子久了經不住連城水磨,方才一點一點透出口風,真相讓連城直接跌碎了下巴:上巳節事件并非突襲,而是渤海王為了考驗兒子苦心孤詣安排的試練——可憐的世子,猜中了開頭,沒猜到結尾,渤海王要考驗的,并不是他們的耐心,而是膽識,所以命手下大將石景南帶了百余將士圍攻營帳,于是……
世子悲劇了。
浣衣的張媽說:“咱們世子什么都好,就這膽子呀……”
嘆氣,搖頭,恨鐵不成鋼。
伺候筆墨的婢子麗娘描述得更詳細些:“那是真刀真槍!三公子素來文弱,自知不能敵,索性束手就擒;四公子多虧侍衛勇武,護著逃了出去;唯有太原侯臨危不亂,拔劍而起——古語有云,狹路相逢勇者勝,太原侯都拼命了,底下人敢不效死!石將軍雖是百戰之人,也被逼得險象環生,不得已去掉遮面的兜鍪,說明來意,太原侯仍不信他,直接卸了他兵甲,拿到王爺面前才算完。”
景仰之意溢于言表。
……得,統共就沒世子什么事兒。
鋪床疊被的丫頭茵茵更是直言不諱:“太原侯是個英雄。”
“那咱們世子殿下呢?”
“殿下?”茵茵想了半天,勉強啟齒道:“殿下是個好人……唔,好像也不是。”
……好吧,連城不得不為渤海王世子默哀一會兒:又被他爹坑了。
但是整個事件里最無辜最冤枉的還不是世子,而是她郁連城:兒子坑完老子坑,合著她就一萬人坑啊!連城琢磨著,自從書商來過之后,她的運氣就像是脫了韁的野馬,一路頭也不回絕塵而去——要不就是十指血淚,要不就是死里逃生落湯雞,這回更是傷筋動骨,再這么下去,遲早小命玩完!
…… 是時候燒香拜佛求平安了。
沒等連城開口提這個心愿,世子卻忽然不來了。
命運總是給人意想之外的東西,比如你心在江湖,它給你王侯,比如你夢想平安喜樂,它給你顛沛流離,比如你以為必死無疑,結果醒來高床軟枕,有人噓寒問暖。人很難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比如連城沒有辦法想清楚,她是什么時候開始,習慣了日日都會見到渤海王世子,雖然他的存在與否,并不影響她起居飲食,但是……你知道的,習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當他忽然絕跡棲霞閣,于連城來說,就仿佛是抽去了她拾級而上的梯子,留她獨在高處,往哪個方向看,都空空的失落。
盡管那并不是太讓人意外的結果。
但是連城控制得住不開口詢問,控制不住眼睛往外張望,控制得住不豎起耳朵分辨是誰的腳步,控制不住胡思亂想,控制得住一如既往面無異色,控制不住荒蕪的時間在這荒蕪的世間肆意橫流。
那真是種糟糕的體驗,比進離心院還要糟糕上許多,連城默默地想,門忽然開了。
人影搶到她面前,撲通跪下:“郁娘子,你行行好放過殿下吧。”
是明依!
連城只覺腦子里轟地一下,明依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太傅一狀告到王爺面前,王爺就教訓了世子。”
模糊不清的幾個字眼抓下來,連城心里一松——渤海王教訓兒子,總不成把兒子打死打殘,否則就世子那德性,憑什么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活到這把年紀。
“世子不成日挨訓么。”這聲音像茵茵。
“賤婢!”明依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你哪個眼睛看見世子成日挨訓了!”
茵茵被嚇了一跳,囁嚅道:“……這還用看見么……”
明依還待發作,猛地瞧見連城骨碌碌亂轉的眼睛,氣不打一處來,恨聲道:“還不是郁娘子惹出來的好事!”
連城簡直想翻白眼,她這兩天才剛剛能下地呢,世子挨了教訓——“那和我有什么關系?”
明依瞪視她,如果眼睛能噴出火來,連城這會兒怕是燒得渣都不剩了:“不是郁娘子想去西山打獵,世子又怎么會去搶太傅的馬?不是世子惹惱了太傅,王爺又怎么下得了這么狠的手……都好些天了,連床都下不來呢。”
連城:……
如果說明雪出了事她求放過她,尚在情理之中,如今是世子出了事,她也來求她,她當她是什么了,觀世音呢還觀世音呢?
就算真是她想打獵,難道堂堂世子府,連匹馬都找不出來么?就算沒有太傅告狀,難道渤海王會心慈手軟?如是,趙郡王陸昭必然死不瞑目。不過……這倒真像是渤海王世子干的出來的事。
連城不與她糾纏,轉臉對茵茵說:“茵茵,扶我去看看世子。”
明依退幾步一劍封門,擲地有聲:“不必了!”
探個傷還要這么偷偷摸摸,連城真是鄙視自己。
麗娘自告奮勇為她調虎離山,她在茵茵的鼎力相助下艱難地翻窗入室,自覺身輕如燕,但是床上的人還是被驚醒:“連城?”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世子但笑不語。誰來探傷不大大方方走正門的,真要圖謀不軌,那也得無聲無息,以連城這等泰山壓頂的架勢……足以把這行的祖師爺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了。
連城訕訕道:“明依不想看見我,我就不礙她的眼了。”
“我知道。”
連城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室中靜得出奇,隱隱能聽見麗娘在門口唧唧咕咕地說話,滴漏的聲音,啪嗒。燈火照見世子的面容,眉目間青腫滿布,連城不忍多看,微垂了眼簾:“……疼嗎?”
世子斜睨她一眼:“把手給我。”
連城心里疑惑,猶猶豫豫伸了半截,被世子一把拖過去,光影里但見白牙森森一亮,連城急退,帶倒坤凳——“哐當!”
“殿下?”外間傳來明依的聲音,然后影影綽綽的影,映在漢白玉透雕立屏上,連城登時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一動也不能動。
世子瞧她一眼,唇角壓著笑,懶洋洋的腔調:“能有什么事兒……忙你的去吧。”
“明依姐!”麗娘的聲音。
明依冷冷盯住白玉屏,連城是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她狠狠剜她一眼,屈膝應道:“是,殿下。”姍姍退出,繡簾落下,紗門閉合,連城捂住手臂上的牙印,氣鼓鼓作了個口型:“你屬狗呀!”
世子這才笑吟吟問:“……疼不疼?”
連城算是服了他了,到這動彈不得的地步還能有心思折騰。給他這么一鬧,之前滿心難過倒沖得淡了。
又聽世子道:“藥在邊上。”
偏眼看去,青玉盒裝的油膏,正是明雪給她用過的神鯨膏,連城記得當時是滿滿一盒,她也沒用多少,這會兒倒去了大半,傷勢之慘烈可想而知。連城一面給自己抹藥,一面問:“王爺打的?”
“嗯。”
“……我不想打獵。”沒頭沒腦的話。
“什么?”
“我不想打獵,”連城說:“殿下不必費心給我找馬。”
“明依跟你說什么了!”世子一挑眉,嘿然:“我阿爺就這么個性子,高興了打我一頓,不高興了又打我一頓,什么理由都白找,你莫要聽她胡說!”
連城不說話,她說不出話來,她不是傻子,明依也不是。她一向活得沒心沒肺,可是他讓她不安。
她當不起他對她這么好。
她并沒有救過他。就算沒有她,石景南的手下,難道還真敢傷渤海王世子不成!更何況她當時、她當時……她不是去救他,她是想搶了他的劍跑路。她是個刺客,她是來行刺他的刺客,他不該對她這么好。
不該每日去看她,不該千方百計哄她笑,不該惦記著帶她出去玩,更不該挨了打還為她開脫。
“就算是,也沒什么大不了,”世子覷她神色,知道抵賴不過,改口道:“阿爺打我是家常便飯,當年他還用箭射我呢——”
“射死了嗎?”連城冷冷地問。
世子一口氣上不來,成功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