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的說:“當年是擁書權拜小諸侯,而今真個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說是:“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補好缺的。”又有的說:“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這就得了。”一面就搭訕著薦幕友,薦長隨。落后還是幾位老師,認真關切,走來問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報國;況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談罷。”安老爺也只得一一的應酬一番。
又有那些拜從看文章的門生,跟著送引見。見老爺走了這途,轉覺得依依不舍。安老爺從上頭下來,應酬了大家幾句,回到下處吃了點東西,向應到的幾處,勉強轉了一轉,便回莊園上來。
那時早有報子報知,家人們聽見老爺得了外任,個個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和公子,見老爺進門來,愁眉不展,面帶憂容,便知是因為外用的原故,一時且不好安慰,倒提著精神,談了些沒要緊的閑話。老爺也強為歡笑,說:“鬧了這許多天了,實在也乏了。且讓我歇一歇兒,慢慢的再計議罷。”誰想有了年紀的人,外面受了這一向的辛苦勞碌,心里又加上這一番的煩惱憂思,次日便覺得有些鼻塞聲重,胸悶頭暈,懨懨的就成了一個外感內傷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請醫調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熱往來,又轉了瘧疾;瘧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無法,只得在吏部遞了呈子,告假養病。每日的醫不離門,藥不離口,把個安太太急得燒子時香,吃白齋,求簽許愿,鬧得寢食不安。連公子的學業功課,也因侍奉湯藥,漸漸的荒廢下來。直到秋盡冬初,安老爺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舊。依安老爺的心里,早就打了個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關切一邊的師友親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報國勤民的大義勸勉,老爺又是位循規蹈矩,聽天任命,不肯茍且的人,只得呈報銷假投供。可巧正遇著南河高家堰一帶黃河決口。
俗語說:“倒了高家堰,淮揚不見面。”這一個水災,也不知傷了多少民圍、民命。地方大吏飛章入奏請帑,并請揀發知縣十二員,到工差遣委用。這一下子又把這老爺,打在候補候選的里頭挑上了。
列公!安老爺這樣一個有經濟有學問的人,難道連一個知縣作不來?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這步田地!有個原故。——只因這老爺的天性恬淡,見識高明,廣讀詩書,閱盡世態,見世上那些州縣官兒,不知感化民風,不知愛惜民命,講的是走動聲氣,好弄銀錢,巴結上司,好謀升轉。甚么叫錢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親家丁書吏,不去過問;且圖一個旗鑼傘扇的豪華,酒肉牌攤的樂事。就使有等稍知自愛的,又苦于眾人皆醉,不容一人獨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動輒不是給他加上個難膺民社,就是給他加上個不甚相宜,輕輕的就歸掉了,依然有始無終,求榮反辱。因此上自己一中進士,就把這知縣看作一個畏途,如今索性挑了個河工。這河工更是個有名的虛報工段,侵冒錢糧,逢迎奔走,吃喝攪擾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難作!自己一想:“可見宦海無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聽天由命的闖著作去,或者就這條路上,立起一番事業,上不負國恩,下不負所學,也未可知。”老爺存了這個念頭,倒打起精神,次第的過堂引見,拜客辭行。一應瑣屑事情都已完畢,才回到莊園。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說:“欽限緊急,請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說該坐長船的;也有說該走旱路的;也有說行李另走的,也有說家眷同行的。安老爺說:
“你們大家且不必議論紛紛,我早有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主見在此。”這正是:
得意人逢失意事,一番歡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爺此番起行赴任,怎的個主見?下回書交代。
第二、沐皇恩特授河工令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這回書緊接前回,講的是那安老爺揀發了河工知縣,把外面的公私料理,應酬已畢,便在家打點起上路的事來。這日飯罷無事,想要先把家務交代一番,因傳進了家中幾個中用些的家人,內中也有機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誰不想獻個殷勤,討老爺歡喜,好圖一個門印的重用。那知老爺早打了個雇來回車的主意,便開口先望著太太說道:“太太,如今咱們要作外任了,我意思此番到外任去,慢講補缺的話,就是候補知縣,也不知天準我作,不準我作,還不知可準我作,不準我作。”說到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應了一聲。又聽老爺往下說道:“我是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這條路,在官場上講,實在是天恩,我怎個不感激報效的嗎?但是我的素性,是個拘泥人,不喜繁華,不善應酬,到了經手錢糧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頭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學些圓通;但那圓通得來的地方好說,到了圓通不來,我還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暫且不帶家眷,我一個人帶上幾個家人,輕騎簡從的先去看看路數。如果處得下去,到了那里,我再打發人來接家眷不遲。家里的事,向來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囑咐。我的盤纏,現有的盡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慮者,家里雖有兩個可靠的家人,實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輕,萬一有個緊要些的事兒,以至寄家信,帶東西這些事情,我都托了烏明阿烏老大了。他雖和咱們滿洲、漢軍隔旗,卻是我第一個得意門生,他待我也實在親熱。那個人將來不可限量,太太白看著幾天兒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來,來時太太總見見他,玉格也可和他時常親近,那是個正經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鄉試,玉格務必叫他去觀現場。”
因向公子說:“你的文章,我已經托莫友士先生和吳侍郎給你批閱。可按期取了題目來作了,分頭送去。”公子一一答應。
說到這里,太太才要說話,只見老爺又說道:“哦!還有件事,前日我在上頭遇見咱們旗人卜德成——卜三爺,趕著給玉格提親。”太太聽見有人給公子提親,連忙問道:“說得是誰家?”
老爺道:“太太不必忙著問,這門親不好作,大約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說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雖不是查不出號兒來的人家,現在通共就是我這樣一個七品大員,無端的去和這等闊人家兒去作親家,已經不必;況且我打聽得姑娘脾氣驕縱,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說,就回復說我沒有留下話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歲,這事也還不忙。我的意思,總等他進一步,功名成就,才給他提親呢。”太太說:“這家子聽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我們這么一個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沒那富室豪門找上門來,只怕兩三家子趕著提來,還定不得呢!”老爺說:“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正,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她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說:“叫老爺說的真個的!我們孩子,怎么了就娶個南山里北村里的?這時候且說不到這些事。倒是老爺才說的一個人兒先去的話,還得商量商量。老爺雖說是能吃苦,也五十歲的人了,況且又是一場大病才好。平日這幾個丫頭們服侍,老婆子們伺候,我還怕她們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調停,如今就靠這幾個小子們,如何使得呢?再說萬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門,老爺難道天天在家不成?別的慢講。這顆印是個要緊的。衙門里,要不分出個內外來,斷乎使不得!老爺自想想。”老爺說:“何嘗不是呢!
我也不是沒想到這里。但是玉格此番鄉試,是斷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兒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親無法不起身赴官,自己無法不留家鄉試,父子的一番離別,心里十分難過。就以父親的身子年紀講,沿路的風霜,異鄉水土,沒個著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
如今又聽父母的這番為難是因自己起見,他便說道:“我有一句糊涂話不敢說,只怕父母不準;據我的糊涂見識,請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爺、太太還沒等說完,齊說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說:“請聽我回明白了。要講應酬事務,料理當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來的膽兒小不出頭,受父母的教導,不敢胡行亂走的這層,還可以自信。至于外邊的事,現在已經安頓妥當了,家里再留下兩個中用些家人,支應門戶,我不過查查問問,便一意的用起功來,等鄉試之后,中與不中,就趕緊起身,隨后趕了去,也不過半年多的光景,一舉兩得,不知可使得使不得?”
太太聽了,只是搖頭;老爺也似乎不以為可。但是左想右想,總想不出個道理來。還是老爺明決,料著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彼此都不放心,聽了公子的這番話,想了一想,便對太太道:“玉格這番話,雖然的是孩子話,卻也有些兒見識。我一個人去,你們娘兒兩個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沒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沒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個玉格在家,我同太太不放心。這本是樁天生不能兩全的事!譬如咱們早在外任,如今從外任打發他進京鄉試,難道我和太太還能跟著他不成?況且他也這樣大了,歷練歷練也好。他既有這志向,只好就照他這話說定了罷。太太想著怎樣?”那太太聽了,自然是左右為難;但事到其間,實在無法,便向老爺說道:“老爺見的自然不錯,就這樣定規了罷。但是老爺前日不是說帶了華忠去的么?如今既是這樣說定了,把華忠給玉格留下,那個老頭子也勤謹,也嘴碎,跟著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點兒心。”
老爺連說:“有理。我要帶了華忠同去,原為他張羅張羅我洗洗涮涮這些零星事情,看個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該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兒也照過來了。”
當日計議已定,便連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爺一面又把自己從前拜過的一位業師跟前的世兄弟程師爺,請來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溫習學業,幫著支應外客。那程師爺單名一個“式”字,他也有個兒子名叫程代弼,雖不能文,卻寫得一筆好字,便求安老爺帶去,不計修金,幫著寫寫來往書信。外邊去的是門上家人晉升,簽押家人葉通,料理家務家人梁材,還有戴勤并華忠的兒子隨緣兒,大小跟班的三四個人,外薦長隨兩三個人,以至廚子火夫人等,內里帶的是晉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是戴勤的女孩兒,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爺一輛太平車,太太一輛河南棚車,其余家人都是半裝半坐的大車。諸事安排已畢,這老爺、太太辭過親友,拜別祠堂,便擇了個長行吉日,帶領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這日公子送到普濟堂,老爺便不叫往下再送。當下爺兒娘們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淚,太太也是千叮萬囑,沾眼抹淚的說個不了。老爺便忍著淚說道:“幾天離別,轉眼便得聚會,何必如此!”說著,又囑咐了公子幾句安靜度日、奮勉讀書的話,竟自和太太各各上車去了。公子送了老爺、太太動身,眼望著那車去得遠了,還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爺、太太在車上,也不由得幾次的回頭遠望,只是戀戀不舍,這正是古人說的:“世上傷心無限事,最難死別與生離”。這公子一直等到了車輛人馬都已走遠了,又讓那些送行的親友先行,然后才帶華忠并一應家人回到莊園,真個的,他就一納頭的杜門不出,每日攻書,按期作文起來。這且不表。
且說那安老爺同了家眷,自普濟堂長行,當日住了長新店,沿路無非是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一日到了王家營子,渡過黃河,便到南河河道總督駐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長班,預先給找下公館,沿河接見。上下一行人便搬運行李,暫在公館住下。安老爺草草的安頓已畢,便去拜過首縣山陽縣各廳同寅,見過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遞手本,稟到稟見。那河臺本是個以河工佐雜微員出身,靠那逢迎鉆干的上頭,弄了幾個錢,卻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錢糧,作了他致送當道的進身獻納,不上幾年,就巴結到河工道員;又加他在工多年,講到那些里頭“挑壩”、“下掃”、“加堤”的工程,怎樣購料,怎樣作工,怎樣省事,怎樣賺錢,那一件也瞞他不過。因此上歷署兩河事務,就得了南河河道總督。待人傲慢驕奢,居心忮刻陰險。那時同安老爺一班兒揀發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門路,要了書信,先趕到河工,為的是好搶著鉆營個差委,及至安老爺到來,投遞了手本,河臺看了,便覺他怠慢來遲。又見京中不曾有一個當道大老寫信前來托照應他,便疑心安老爺仗著是個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隨吩咐說:“叫他等見官的日子,隨眾參見。”安老爺是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這些事!一般也隨眾打點些京里的土儀,給河臺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傳了進去,交給門上。那門上家人看了看禮單,見上面寫著不過是些京靴、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發話道:這個官兒來得古怪呀!你在這院上當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兒們送禮,誰不是緙繡、呢羽、綢緞、皮張,還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這位爺送起這個來了?他還是河員送禮,還是看墳的打抽豐來了?這不是攪嗎?沒法兒也得給他回上去。”說著,回了進去,又從中說了些懈怠的話。那河臺心里,更覺得是安老爺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當時吩咐出來,說:“大人向不收禮。這樣的費心費事,叫安老爺留著送人罷。”次日正是見官日子,安老爺也隨眾投了手本。少時傳見,那河臺先算定了安老爺是個不通世路沒有能干的人;及至見面遞上履歷,才知這老爺是由進士出身。又見他舉止安祥,言詞慷慨,心里說:“這人既如此通達諳練,豈有連個送禮的輕重過節兒,他也不明白的理?這分明看我是佐雜出身,他自己又是兩榜,輕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因又動了個忌才之意,淡淡的問了幾句話,就起身讓走送出來了。那安老爺也只道新官見面之常,不過如此,也不在意。從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補聽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閑無事。安老爺本是個雅量,遇著那些同寅宴會,卻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兒舞女,再遇見打牌搖攤,可就弄不來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覺得他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漸漸的就有些聲氣不通起來。這又不在話下。
卻說河臺一日接得邳州稟報,稟稱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