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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這缺本是個工段最簡的冷靜地方。又恰巧輪到安老爺署事到班,便下札懸牌,委了安老爺前往署事。安老爺接了委牌,稟辭出來,又到府里稟辭。淮安府見面先談了幾句官話,便問:“吾兄,你講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沒有?”安老爺說:“卑職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和大人討人呢!”知府說:“很好!那前任請的朋友錢公,就很妥當,你就請他蟬聯下去罷。”說著,從靴掖兒里掏出一個名條。安老爺連忙的接過來,見上面寫著“錢如甫”三個字,當下收了。這天便是山陽縣請吃晚飯,飲酒中間,安老爺也請教了一番到工如何辦事的話。那首縣便說:“辦工首在得人,兄弟這里卻有一個千妥萬當的人,他從前就在邳州衙門,如今兄弟這里人浮于事,實在用不開。二哥,你帶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便叫了那人來叩見。安老爺一看,見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顴骨,一雙鼠眼,幾根黃須,看去就不象個安分之徒,因是首縣薦的,便先問了問他的姓名。那人回稱姓霍名叫士端。那首縣便道:“明日就到安大老爺公館伺候去罷。”那人謝了一謝,便退下去,一時酒散。老爺次日便拜客辭行,帶了家眷奔邳州而來,在路無話。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書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規,以至同城官員,如何接風宴會,都不必煩瑣。

安老爺到任后,所喜工輕政簡,公事無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過起勤儉日子來。心中只是記掛著公子,所喜接得幾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靜,公子照常讀書,也就無可惦念了。一日,安老爺接著邳州直河巡檢的稟報,報稱: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沖刷,土岸塌陷,稟請興修。安老爺接了稟帖,親自帶了工書人等,到工查看,不過有十來丈工程,偶因木樁脫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卻都不曾沖去,盡可撈用。那土工也塌陷得無多,自己雖不懂,看了去大約也不過百十金的事。回來便吩咐該房書役辦稿,就在歲修銀兩項下,動支趕辦。

次日房里送進稿來,先送師爺點定,簽押呈上老爺標畫。見那稿倒也核辦得明白,只那工段的丈尺,購料的堆垛,錢糧的多少,卻空著沒填,旁邊粘著一個小小紅簽兒,上寫著“請內批”

三個字,那核辦的師爺也不曾填寫。老爺當下叫簽押說:“你去問問師爺,這數目怎么沒填寫?想是漏了。”少停簽押回稱說:

“問過師爺,師爺說候老爺把錢糧數目批定,再核料物丈尺。向來是這等辦的。”老爺說:“這怎么講?難道我自己會銷算不成?

你大約沒聽清楚,等我自己問去罷。”說著,便起身來到書房。

那師爺聽得東家過來了,連忙換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腳底下可還是兩只鞋。送茶讓座已畢,老爺就問起這句話來,只見那師爺咬文嚼字的說道:“規矩是這等的,要東家批定了,報多少錢糧,晚生才好照著那錢糧的數目,核算工料的。”老爺說:“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著丈尺算工料,照著工料算錢糧。怎么倒先定錢糧數目呢?況且叫我批定,又怎樣個約略核計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現勘的丈尺,據先生你看,應用多少錢糧?”那師爺說:“要照現勘的丈尺,多也不過百十金罷了。”老爺說:“可又來!就著這數目據實報出去就是了。”那師爺連連搖頭說:“這是作不來的!”老爺便問:“這又怎么講呢?”那師爺道:“承東家不棄,請晚生在這衙門幫辦公事,可不敢不傾心吐膽的奉告。我們這些河工衙門,這‘據實’兩個字,用不著,行不去的哪!即如東家從北京到此,盤費日用,府上衙門,內外上下,那一處不是用錢的;況且京中各當道大老,和本省的層層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應酬的,倒也不容易。這也在東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說。但是就我們這衙門講,晚生是有也可,沒有也可,倒也不計較。只這內面門印跟班,以至廚子火夫,外面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個不是指望著開個口子,弄些工程吃飯的?此猶其小焉者也。再加那工程一出來,府里要費,道里要費,到了院費,更是個大家;這以后委員勘工要費,收工要費,以至將來的科費部費,層層疊疊,那里不要若干的錢?東家是位高明不過的,請想想:可是‘據實’兩個字行得去的?”老爺聽了這話,心下一想:“要是這樣的頑法,這豈不是拿著國家有用的帑項錢糧,來供大家的養家肥己,胡作非為么?這我可就有點子弄不來了!”因向那師爺說道:“據先生你講起來,這外費是設法的了。至于我家的家人,斷乎不必,我的這層更不消提起。”那師爺見不是路,果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無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錢糧,報了出去。從此衙門內外人人抱怨,不說老爺清廉,倒道老爺呆氣。都盼老爺高升,說:“再要作下去,個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兒了。”且不說眾人的七言八語。

卻說一日忽然院上發下了一角公文,老爺拆開一看,原來是自己調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爺看畢,正在心里納悶說:“我到這里不久,又調署了高堰,這是何意?”早見那長隨霍士端正匆匆的走上來道喜說:“這實在是件想不到的事!這缺要算一個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調署了老爺,這是上頭看承得老爺重;再不然,就是老爺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兒到了。這番調動,老爺可必得象模象樣答上頭的情才使得呢!”老爺便說:“我也不過是盡心竭力,事事從實,慎重皇上家的錢糧,愛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難道還有個別的甚么的法子不成?”

霍士端說:“這個全不在此。只這眼前便有一個機會,小的正要回老爺。這下月便是河臺的正壽,可不知老爺打算怎么樣個行法?”老爺道:“那早已辦妥當了,我上次在淮安首縣,就說過每人備銀五十兩公辦壽屏壽禮,我已經交給首縣了。”霍士端笑道:

“難道老爺打算這樣就完了不成?”老爺說:“依你還要怎樣呢?”

霍士端回說:“小的可敢說怎么樣呢?不過是老爺待小的恩重,見不到就罷了;既見到了,要不拿出血心來提補老爺,那小的就喪盡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說:那淮徐道是綢緞紗羅;淮揚道辦的秀氣,是四方硯臺,外面看看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著端石硯臺,里面卻用赤金鑲成,再為漆罩了一層,這份禮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兩遼參;河庫道辦的更巧,是專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頃地,把莊頭佃戶,兌給本宅的少爺,卻把契紙裝了一個小匣兒,帶到院上當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廳,也各有各的路數,各有各的巧妙。老爺如今就這五十兩公分,如何下得去?何況老爺現在調署這樣一個美缺呢!”老爺說:“這可就罷了我了!慢說我沒有這樣家當,便有,我也不肯這樣作法。”霍士端說:“這事,老爺有甚么不肯的?這是有去有來的買賣,不過拿國家庫里錢,搗庫里的眼,弄的好巧了,還是個對合子的利兒呢!不然的時候,可惜這樣的好缺,只怕咱們站不穩。”老爺聽到這里,便說:“你不必多講了,去吧去吧。”那霍士端看這光景,料是說不進去,便訕訕的退了下來,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話休絮煩,安老爺自從接了調署的札文,便一面打發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門任所;自己一面打點上院謝委,就便拜河臺的大壽。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臺壽期將近,預先擺酒唱戲,公請那些個河員。眾人的禮物,都是你賭我賽,不亞如那些臨潼斗寶一般。獨安老爺除了五十兩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個頭,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謝委稟辭,上任而去。不到一日,即到了新任,只見那人煙輻輳,地道繁華;便是衙門的氣概,吏役的整齊,也與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門不同。更兼工段綿長,錢糧浩大,公事紛繁,一連幾日接交代,點垛料,核庫冊,又加上安頓家眷,把個安老爺忙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定,這才料理清楚。列公!你道那河臺,既是和安老爺那等不合式,安老爺又是個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沒有一毫的趨奉,此外又不曾有個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爺調了這樣一個美缺,到底是個甚么意思?列公有所不知,這從中有個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這前任的通判官兒,又是個精明鬼兒,他見上次高家堰開了口子之后,雖然趕緊的合了龍,這下游一帶的工程,都是偷工減料作的,斷靠不住。他好容易挨過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飽了,擄是擄夠了,算沒他的事了,想著趁這個當兒躲一躲,另找個把穩道兒走走;因此謀了一個留省銷算的差使,倒讓出缺來,給別人署事。那河臺本是河工上的一個蟲兒,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禮,不能不應,看了看這個立刻出亂子的地方,若另委別人,誰也都給過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沒法兒可就想起安老爺來了。偏看了看收禮的帳,輕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盡心,獨安老爺只有壽屏上一個空名字,他已是十分著惱;又見這安老爺的才情見識,遠出自己之上,可就用著他當日說的那個“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著如此,把他一調,既壓一壓外邊口舌。他果然經歷伏汛,保得無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盡心;倘然他辦不來,索性把他參了,他也沒的可說,因此上才有這番調署。

那安老爺睡著夢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爺到任之后,正是春盡夏初漲水的時候。那洪澤湖連日連夜漲水,高家堰口子,又沖開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上游而來,不但兩岸沖刷,連那民間的田園房屋,都沖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那安插難民,自有一班兒地方官料理,這段大工,正是安老爺的責成,一面集夫購料,一面通稟,動帑興修。那院上批將下來,批的是:“高堰下游工段,經前任河員修理完固,歷盡桃汛無虞,該署員到任,正應先事預防,設法保護。乃偶遇水勢稍漲,即至漫決沖刷,實屬辦理不善,著先行摘去頂戴,限一月修復,無得草率偷減,大工未便。”安老爺接著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說道:“這是外官必有之事。況這窮通榮辱的關頭,我還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這國帑民命,是要緊的。”

說著,傳出話去,即日上工。就駐在工上,會同營員,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認真的修作起來。大家見老爺事事與人同甘同苦,眾情踴躍,也仗著夫齊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內,便修筑得完工。雖說不能處處工歸實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廳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堅料實,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報上去,察請派員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應了俗語說的:“屋漏更遭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偏偏從工完這日下雨起,一連傾盆價的,下了半個月的大雨,又加著四川、湖北一帶江水暴漲,那水勢建瓴而下,沿河陡漲七八九尺丈余水勢不等。那查收的委員,又是和安老爺不大聯絡的,約估著那查費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

這個當兒越耗,雨越不住,水勢越加漲。又從別人的下段工上,開了個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上泊岸里,刷成了浪窩子,把個不曾奉憲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價坍了下來。安老爺急得目瞪口呆,只得連夜稟報。那河臺一見大怒,便批道:“甫作新工,尚未驗收,遽致倒塌,其為草率偷減可知。仰即候參!”一面委員摘印接署,一面委員提安老爺到淮安候審。那委員取出文書,給安老爺看,見那奏稿上參的是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安老爺的頂子,本是摘的去了,國家的王法不敢不領,立刻就是兩個官役看了起來。幸而安老爺是個讀書明理閱歷通達的人,毫無一點怨天尤人光景,但說:“鄰省水漲,洪澤湖倒灌上段,口岸沖決,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斷不敢說冤枉,總是我安學海無學無能,不通庶務,讀書一場,落得這步田地,辜負天恩祖德,再無可說了。”

只是安太太哪里經過這些事情,只嚇得她體似篩糠,淚流滿面。

老爺說:“太太,事已至此,怕也無益,哭也無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幾間房屋住下,再慢慢的商量個道理。”

話休絮煩。那安老爺同了委員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門住不下了,便連夜的帶著行李,拖泥帶水的,也奔淮安而來。安老爺到淮投到,本沒有甚么可問的情節,便交在山陽縣衙門收管,追取賠修銀兩。還虧那山陽縣因他是個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監里,就安頓在監門里一個土地祠居住。那太太到了淮安,還那里找什么公館去,暫且在東關飯店安身。那時幕友是走了,長隨是散了,便有幾個孤身跟班的,養活不成,也薦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并晉升、梁材、戴勤、隨緣兒幾個家人,并幾個仆婦丫鬟,無處可去。

可憐安老爺從上年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過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場黃粱大夢。這正是:

世上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不風波?

要知那安老爺夫妻此后怎的個歸著?下回書交代。

第三、三千里孝子走風塵一封書義仆托幼主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老爺因本管的河工兩次決口,那河道總督,平日又和他不對,便借此參了一本,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將安老爺下在山陽縣縣監。雖說是安頓在土地祠不致受苦,那廟里通共兩間小房子,安老爺住了里間,外間白日見客,晚間家人們打鋪;旁邊的一間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飯菜,煮煮茶水。安太太租了幾間飯店,權且安身;幸而是個另院,還分得出個內外。

只是那賠修的官項,計需五千余金,后任工員催逼得又緊,老爺兩袖清風,一時那里交得上?沒奈何只得寫了家信,打發梁材進京,將房地田園變賣。且喜平日看文章這些學生里頭,頗有幾個起來的,也只得分頭寫信,托他們張羅,好拼湊著交這賠項。一面就在家信里諭知公子,無論中與不中,不必出京,且等著此地官項交完,或是開復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爺的信寫完、封妥,收拾了當,即便起身。那老爺、太太,自有一番的囑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著安老爺這樣一個厚道長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個進士,轉弄到這個地步,難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斷無此理!大抵那運氣循還,自有個消長盈虛的定數,就是天也是給氣運使喚著;定數所關,天也無從為力。照這樣講起來,不是好人也不得好報,惡人也不得惡報,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這又不然!在那等傷天害理的,一納頭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無可救藥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過,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叫作“天作孽,猶可違”。何況安老爺這樣位忠厚長者呢!看不得他飛的不高,跌的不重,須知他苦的不盡,甜的不來,這是一。再說,安老爺若榜下不用知縣,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獲罪;不至獲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華蒼頭不必隨行;華蒼頭不隨行,不至途中患病;華蒼頭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難;安公子不落難,好端端家里坐著,可就成不了這番“英雄兒女”的情節,“天理人情”的說部。列公,卻莫怪說書的饒舌!閑話休提。

卻說那河臺,一面委員摘去安老爺的印信,一面拜發折子,由馬上飛遞而來,不過五六天就得面圣。當朝圣人愛民如子,一見河水沖決,民田受害,龍顏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將安學海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這個旨意從內閣抄了出來,幾天兒工夫,就上了京報。那報房里,便挨門送看起來。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聞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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