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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今單講那正黃旗漢軍,有一家人家。這家姓安,是個漢軍世族舊家。這位安老爺,本是弟兄兩個,大哥早年去世,只剩他一人,雙名學海,表字水心,人都稱他安二老爺。論他的祖上,也曾跟著太汗老佛爺征過高麗,平過察哈爾,仗著汗馬功勞上頭,掙了一個世職;進關以后,累代相傳,京官外任都做過。到了這安二老爺身上,世職襲次完結,便靠著讀書上進。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學業,因此上見識廣有,學問超群,二十歲上就進學中舉。怎奈他文齊福不至,會試了幾次,任憑是篇篇錦繡,字字珠璣,會不上一名進士!到了四十歲開外,還依然是個老孝廉。孺人佟氏,也是漢軍世家的一個閨秀,性情賢慧,相貌端莊,針黹女工不用講,就那操持家務,支應門庭,真算得起安老爺的一位賢內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爺夫妻二位,子息又遲;孺人以前生過幾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這公子生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伶俐聰明,粉妝玉琢,安老爺佟孺人十分疼愛。因他生得白凈,乳名兒就叫作玉格,單名一個“驥”字,表字千里,別號龍媒,也不過望他將來如“天馬云龍,高飛遠走”的意思。小的時候關煞花苗都過,交了五歲,安老爺就叫他認字號兒,寫順朱兒;十三歲上,就把《四書》、《五經》念完,開筆作文章作詩,都粗粗的通順。安老爺自是喜歡。過了兩年,正逢科考,就給他送了名字,接著院考,竟中了個本旗批首。安老爺安太太的喜歡,自不必說。連日忙著叫他去拜老師,會同案,謁官拜客。諸事已畢,就埋頭作起舉業的工夫來。那時候公子的身量,也漸漸長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溫文儒雅;只因養活得尊貴,還是乳母丫鬟圍隨著服侍。慢說外頭的戲館飯莊,東西兩廟,不肯叫他混跑,就連自家的大門,也從不曾無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親戚一家兒走走,也是里頭嬤嬤媽,外頭嬤嬤爹的跟著。因此上把個小爺養活得十分靦腆。

聽見人說句外話,他都不懂;再見人舉動野蠻些,言談粗魯些,他便有氣,說是下流沒出息;就連見個外來的生眼些的婦女,也就會臊的小臉兒通紅,竟比個女孩兒來得還尊重。

那安老爺家的日子,雖比不得在先老輩手里的寬裕,也還有祖遺幾處房莊,幾戶家人。雖然安老爺不善經理家計,仗著這位太太的操持,也還可以勉強安穩度日。他家的舊宅子,本在后門東不壓橋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賞的賜第,內外也有百十間房子。

自從安老爺的老太爺手里,因晚年好靜,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許多房間,又不肯輕棄祖業,倒把房子讓給遠房幾家族人來往,留了兩戶家人隨同看守,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窮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卻搬到墳園下去居住。他家這墳園又與別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帶,這地方叫作雙風村。——相傳:說從前有人見兩只彩鳳,落在這地方山頭上,百鳥圍隨,因此上得了這個村名。——這地原是安家的老園地,到了安老爺的老太爺手里,就在這地里踹了一塊吉地,作了墳園,蓋了陰陽兩宅,又在東南上蓋了一座小小莊子。雖然算不得大園庭,那亭臺樓閣,樹木山石,卻也點綴結構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幾座名山大剎,圍著莊子都是自己的田園佃戶,承種交租。那安老爺的老太爺,臨終遺言,曾囑咐安老爺說:“我生身在此養靜,一片心神,都在這個地方,將來我百年以后,不但墳園立在這里,連祠堂也要立在這里。一則,我們的宗祠里,本來沒有地方了;二則這園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墻以前,正有一塊空地,你就在這地方正中,給我蓋起三間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們既可以就近照應,便是將來的子孫,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著這點地方,也還可以耕種讀書,不至凍餓。”后來安老爺便謹遵父命,一一的照辦。此是前話不提。

傳到安老爺手里,這位老爺,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懶心灰,就守定了這座莊園,課子讀書,自己也理理舊業。又有幾家親友子弟,因他的學問高深,都送文章請他批評改正,一天卻也沒些空閑;偶然閑來,不過飲酒看花,消遣歲月,等閑不肯進城。安太太又是個勤儉當家的人,每日帶了仆婦侍婢,料理針線,調停米鹽。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舉成名,不干外事。外頭只有幾個老成家人,支應門戶。又有公子的一個嬤嬤爹,這人姓華名忠,年紀五十歲光景,一生耿直,赤膽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盡心;就連安老爺的一應大小家事,但是交給他的,他無不盡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蹋,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個圣人。因此老爺、太太格外加恩待他,不肯當一個尋常奶公子看待。這安老爺家,通共算起來,內外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雖然算不得簪纓門第,鐘鼎人家,卻倒過得親親熱熱,安安靜靜,與人無患,與世無爭,也算得個人生樂境了。

這年正逢會試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爺、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過,便帶了公子進城,拜過宗祠,到至親本家幾處,拜望了拜望,仍舊回家。匆匆的過了燈節,那太太便將安老爺下場的考籃、號簾、裝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點出來。安老爺一見便問說:“太太,你此時忙著打點這些東西作甚么?”太太說:“這離三月里也快了,拿出來看看,該洗的縫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當了,省得臨時忙亂。”那安老爺拈著幾根小胡子兒,含笑說:“太太!你難道還指望我去會試不成?你算我自十二歲上中舉,如今將近五十歲,考也考了三十年了,頭發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無緣,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癡想!況你我如今有了玉格這個孩子,看去還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這點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來,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太太還沒及答話,公子正在那里檢點那些考具的東西,聽見老爺的話,便過來規規矩矩,慢條斯理的說道:“這話還得請父親斟酌。要論父親的品行學業,慢道中一個進士,就便進那座翰林院,坐那間內閣大堂,也不是甚么難事。但是功名遲早,自有一定,天生應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親無意功名,也要把這進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讀書的一件大事。”安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

“孩子話!”那太太,便在旁說道:“老爺,玉格這話很是,我也是這個意思。這些話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象他說的這么文謅謅的。老爺竟是依他的話,打起高興來。管他呢!中了好極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這一趟,也不要緊,也是嘗過的滋味兒罷咧!”——列公!這科甲功名的一途,與異路功名,卻是大不相同。這是件和天下人較學問見經濟的勾當,從古至今,也不知牢籠了多少英雄,埋沒了多少才學,所以這些人寧可考到老,不得這個“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爺用了半生的心血,難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廢不成?原是見了這些考具,一時的牢騷話。及至聽見公子小小年紀,說了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歡喜;又恐怕小人兒高興,只得笑著說是小孩子話。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勸,不覺得就鼓起高興來,說道:“既如此,就依你們娘兒們的話。左右是家里白坐著,再走這一趟就是了。”說著,看看到了三月初間,太太把老爺的衣帽鋪蓋、吃食等件,打點清楚;公子也忙著揀筆墨,洗硯臺,包草稿紙。諸事停當,這安老爺便坐車進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這房子,雖說有幾家本家住著,正廳兒沒占,原備安老爺、太太、公子有事進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這家人們知道老爺來家,前幾天就收拾鋪設,掃地焚香的預備停妥。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發公子帶了隨使家丁跟隨老爺進城;進場出場,又按著日子,打發家人接送,預備酒飯,打點吃食,公子也來請安問候,都不必細說。

三場已畢,這老爺出場也不回家,從場門口坐上車,便一直的回莊園來。太太、公子接著問好請安,預備酒飯,問了一番場里光景。一時飯罷,公子收檢筆硯,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場的文章草稿,尋了半日,只尋不著,便來問安老爺說:“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頭場的詩文抄出來,好預備著親友們要看。”安老爺說:“我三場都沒存稿子,這些事情也實在作膩了。便有人要看,也不過加上幾句密圈,寫上幾句通套批語,贊揚一番,說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還是個依然故我,也無味的很。

所以我今年沒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給人看,連你也不必看。這一出場,我就算中了。”說畢拈須而笑,公子聽了無法。只得罷了。

日月迅速,轉眼就是四月。到放榜的頭一天晚上,這太太弄了幾樣果子酒菜,預備老爺候榜,好聽那高中的喜信。安老爺坐下就笑著說道:“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聽我告訴你們:外頭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實場里今日早半天,就探彌封填起榜來了。規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會想錢的人,從門縫兒里傳出信來,外頭報喜的接著分頭去報。如今到了這時候不見動靜,大約早報完了,不必再等你們就弄了這些吃的,我樂得吃個河涸海干睡覺。”說著,吃了幾杯悶酒,又說了會閑話,真個就倒頭酣呼大睡。那太太同公子并內外家人,不肯就睡,還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鐘以后無信,大家也覺得是無望了,又乏又困,興致索然,只得打點要睡。上房將去關了房門,忽聽得大門打得山響,一片人聲,報說:“頭、二、三報,報安老爺中了第三名進士。”列公!你道安老爺既中得這樣高,為甚么直到此時才報?原來填榜的規矩,從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時候,那場里辦場的委員,以至書吏衙役、廚子火夫,都許買幾斤蠟燭,用釘子釘的大木盤,插著托在手里,輪流圍繞,照耀如同白晝,叫作鬧五魁。那點過的蠟燭,拿出來送人,還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禮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爺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報喜的誰不想這個五魁的頭報,一得了信,便隨著起早下圓明園的車馬,從西直門連夜飛奔而來,所以到這里還沒亮。閑話休提。這太太因等不見喜信,正在卸妝要睡,聽得外面喧嚷,忙叫人開了房門,出去打聽。那門上的家人,早把報條接了進來,給老爺、太太、公子叩喜。這一番吵,吵得安老爺也醒了,連忙披衣起來。公子呈上報條,看了滿心歡喜。一時想起來自己半生辛苦,黃卷青燈,直到須發蒼然,才了得這樁心愿,不覺喜極生悲,倒落了幾點淚。太太倒覺心中頗有所感,忍淚含笑勸解,說:“老爺,這正該歡喜,怎么倒傷起心來呢?”定了一會,大家才笑逐顏開,滿臉堆下笑來。公子便去打點收拾手本,拜帖職名,以及拜見老師的贄見、門包、封套。家人們在外邊開發喜錢。緊接著就有內城各家親友看了榜,先遣人來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頭臉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沒了,忙忙的帶著丫鬟仆婦,一面打點帽子衣服,又去平兌銀兩,找紅氈,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謹的好處,一件一件的預先弄妥,還不費事。安老爺看看太太忙得連袋煙也沒工夫吃,便說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沒事,有一天的工夫呢!

我后半天進城不遲,歇歇再收拾罷。”說著,自己梳洗已畢,忙穿好了衣服,先設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頭,又到佛堂祠堂行過了禮,然后內外家人都來叩喜。這些情節,都不必細講。

安老爺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隨手用的東西,便催著早些吃飯。

吃飯中間,公子便說:“雖然多辛苦了‘幾次,如今卻高高的中了個第三,可謂上天不負苦心,文章自有定論’。將來殿試那一甲一名,雖不敢必,也中個第三就好了。”安老爺說道:“這又是孩子話了。那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咱們旗人是沒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點那‘狀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覺得旗人可以吃錢糧,可以考翻譯,可以挑侍衛,宦途比漢人寬些,所以把這一甲三名,留給天下的讀書人大家巴結去,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植人材的意思。況且‘探花’兩個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講?那‘狀元’自然要選一個才貌品學四項兼備的,不用講了。就是‘探花’,也須得個美少年去配他,為的是瓊林宴的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頭上,作一段瓊林佳話。——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雖然不至于老邁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這樣白頭蹀躞的‘探花’!豈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樣,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話兒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穩的。”老爺說:“那又不然。在常情論:那名心重的,自然想點個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個榜下知縣;有才氣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書,就不大有人想了——歸班更不必講。我的見識卻與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縣,不拿出天良來作,我心里過不去,拿出天良來作,世間上行不去,那一條路兒,可斷斷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業,我過了景了。就便用個部屬作呢,還作得來,但是這個年紀,還靴筒兒里掖著一把子稿,滿道四處去找堂官,也就露著無趣。我倒想用個冰冷中書,三年分內外用。……難道我還就外用不成?那時一紙呈兒,接冠林下,倒是一樁樂事!不然,索性歸了班,十年后才選得著。且不問這十年后如何,就這十年里,我便課子讀書,成就出一個兒子來,也算不虛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昕了說道:

“老爺也忒慮得遠,我只說萬事都是盡人事,聽天命,自有個一定。”老爺說:“太太這話卻倒不錯!”

說話間,一時吃罷了飯,便有幾家拜從看文章的門生學生,趕來道喜。人來人往,應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爺才得進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長班送信,告知老爺中在第幾房,并房師的官銜姓名科分住處。從次日起,便去拜房師,拜座師,認前輩,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刻齒錄,刻朱卷。那房師、座師,見了都說:“一見你這本卷子,便知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見文有定評。”說著,十分嘆賞。

這安老爺一連忙數日,不曾得閑;直等謝恩領宴諸事完畢,才得略略安靜。五十歲的老頭兒也得伏案埋頭,作起楷來。轉眼復試考期已過,緊接著殿試。那老爺的策文,雖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卻頗頗的有些經濟議論,與那抄策料、填對句的不同。

那些同年見了,都道定入高選。怎奈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樣子,送詩篇兒這些門路,都不曉得去作;自己又年屆五旬,那殿試卷子,作得雖然議論恢宏,寫得卻不能精神飽滿,因此上點了一個三甲。及至引見,到了老爺這排,奏完履歷,圣人望下一看,見他正是服官從政的年紀,臉上一團正氣,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誠;這要作一個地方官,斷無不愛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單里“安學海”三個字頭上,點了一個朱點,用了榜下知縣。少時引見一散,傳下這旨意來。安老爺一聽,心里想道:“完了!

正是我怕走的一條路,恰恰的走到這路上來。”登時倒抽了一口氣,涼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惱,不但后悔此番不該會試,一直悔到當年不該讀書,在人群兒里,險些兒不曾哭了出來。便有一班少年新進,湊來攜手作賀。有的說:“班生此去,何異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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