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兇僧手執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窩兒才要下手,只見斜刺里一道白光兒,閃爍爍從半空里撲了來。他一見就知道有了暗算了。且住,一道白光兒怎曉得就是有了暗算?書里交代過的,這和尚原是個滾了馬的大強盜;大凡作個強盜,也得有強盜的本領,強盜的本領,講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慢講白晝對面相持,那怕夜間腦后有人暗算,不必等聽出腳步兒來,未從那兵器來到跟前,早覺得出個兆頭來,轉身就要招架個著;何況這和尚動手的時節,正是月色東升,照得如同白晝。這白光兒正迎著月光而來,有甚么照顧不到的?他一見,連忙的就把刀子往回來一掣,待要躲閃,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戶,左手里又站著一個三兒,端著一旋子涼水,在那里等著安公子的心肝五臟。再沒說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往后料想一時倒退不及,他便起了個賊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著且躲開了頸嗓咽喉,讓那白光兒從頭上撲空了過去,然后騰出身子來,再作道理。誰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兒來得更快,嗖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
那東西進了眼睛,敢是不要站住,一直的奔了后腦子的腦瓜骨。
咯噎的一聲,這才站住了。那兇僧雖然兒橫,他也是個肉人!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了這一件東西,大概比揉進一顆沙子還厲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咕咚往后便倒,當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著這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么了!這準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吧。”才一轉身,彎著腰要把那銅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嗖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里打進去,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兒里鉆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噠的一聲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里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當,把個銅旋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里了。那銅旋子里的水潑了一臺階;那旋子唏啷嘩啷的一陣亂響,便滾下臺階去了。
卻說那安公子此時已是魂飛魄散,背了過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絲氣兒在喉間流連。那大小兩個和尚怎的一聲就雙雙的肉體成圣,他全不得知;及至聽得銅旋子掉在石頭上當的一聲響亮,倒驚得蘇醒過來。你道這銅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這樣,那點蘇合丸,聞通關散,熏草紙,打醋炭這些方法都用不著,倘然遇著個背了氣韻人,只鼓打一陣銅旋子就好了。列公!不是這等講,人生在世,不過仗著“氣”“血”兩個字。五臟各有所司,心生血,肝藏血,脾統血。大凡人受了驚恐,膽先受傷;肝膽相連,膽一不安,肝葉子就張開,開了便藏不住;血不歸經,必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靈的東西,見了渾血,豈有不模糊的理?心一模糊,氣血都滯住了,可就背過去了。安公子此時,就是這個道理。及至猛然間聽得那銅旋子鏘啷啷的一聲響亮,心中吃那一嚇,心系兒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離血,血依然隨氣歸經,心里自然就清楚了。這是個至理,不是說書的造謠言。
如今卻說安公子蘇醒過來,一睜眼,見自己依然綁在柱上,兩個和尚倒又橫躺豎臥、血流滿面的倒在地下,喪了殘生。他口里連稱怪事,說:“我安驥此刻還是活著,還是死了?這地方還是陽世,還是陰司?我眼前見的這光景,還是人境啊,還是鬼境啊?還是……?”這口里句話,說還不曾說完,只見半空里一片紅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飛到面前。公子口里說聲“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彩霞,原來是一個人!
只見那人頭上罩一方大紅縐綢包頭,從腦后燕尾邊兜向前來擰成雙股兒,在額上扎一個蝴蝶扣兒。上身穿一件大紅絹綢箭袖小襖,腰間系一條大紅線綢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紅縐綢甩襠中衣,腳下的褲腿兒看不清楚,看只是登著一雙大紅香羊皮挖云實納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掛著一張彈弓,背上斜背著一個黃布包袱,一頭搭在右肩上,那一頭兒卻向左肩脅下掏過來系在胸前;那包袱里面是甚么東西,卻看不出來。只見她芙蓉臉上,掛一層威凜凜的嚴霜,楊柳腰間,帶一團冷森森的殺氣,雄赳赳,氣昂昂的,一言不發闖進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來,就抬腿,吧的一腳,把那小和尚的尸首踢在那拐角墻邊;然后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領門兒,一只手揪住腰褲,提起來只一扔,和那小和尚扔在一處。她把腳下分撥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刀子搶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而來。安公子此時嚇得眼花繚亂,不敢出聲,忽見她手執尖刀,奔向前來,說:“我安驥這番性命休矣!”
說話間,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橫綁的那一股兒大繩,向自己懷里一帶。安公子哼了一聲。她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繩套兒里,哧留的只一挑,那繩子就齊齊的斷了。這一頭兒一抽,那上身綁的繩子,便一段段的松了下來。安公子這才明白:“她敢是救我來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見一個女子,害得我到這步田地。怎的此地又遇見一個女子?好不作怪!”
卻說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繩子,卻是擰成雙股挽了結子,一層層繞在腿上的,覺得不便去解。她把那尖刀背兒朝上,刃兒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只一割,那繩子早一根變作兩根,兩根變作四根,四根變作八根,紛紛的落在腳下,堆了一地。她順手便把刀子喀嚓一聲,插在窗邊金柱上,這才向安公子搭話。這句話只得一個字,說道是:“走!”安公子此時松了綁,渾身麻木過了,才覺得酸痛起來;疼得他只是攢眉閉目,搖頭不語。那女于挺胸揚眉的,又高聲說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這才睜眼望著她,說:“你…你…你…你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著屋門說:“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說:“那那…那我的手還捆在這里,怎個的走法?”不錯!前回書原交代的,捆手另有一條繩子,這話要不虧安公子提補,不但這位姑娘不得知道,連說書的還漏一個大縫子呢。閑話休提。卻說那女子聽了安公子這話,轉向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條小繩子捆了手,系著一個豬蹄扣兒,她便尋著繩頭解開,向公子道:“這可走吧。”公子松開兩手,慢慢的拿將過來,放在嘴邊呼呼的吹著,說道:“痛殺我也!”說著,順著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扭,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來了呢?”安公子望著她淚流滿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那女子聽了才要伸手去攙,一想男女授受不親,到底不便,她就把左肩上的那張彈弓褪了下來,弓背向地,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鞘,向公子道:“你兩手攀住那弓,就起來了。”公子說:“我這樣大的一個人,這小小弓兒如何攀得住?”那女子說:“你不要管,且試試看。”公子果然用手擎住了那弓面子,只見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將弓鞘一按,釣魚兒的一般輕輕的就把個安公子釣了起來。從旁看看,倒象樹枝兒上站著個才出窩的小山喜鵲兒,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象明杖兒拉著個瞎子,兩只腳就地兒趿拉。
卻說公子立起身來站穩了,便把兩只手倒轉來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踱進房來。進門行了兩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壁放的這張春凳上歇下。還不曾到那里,他便雙膝跪倒向著那女子道:“不敢動問:你可是過往神靈?不然,你定是這廟里的菩薩來解我這場大難,救了殘生,望你說個明白。我安驥果然不死,父子相見,那時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那女子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道:“你這人越發難說話了!你方才同我在悅來店對面談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萬里,怎的此時會不認得了?鬧到甚么神靈菩薩起來!”安公子聽了這話,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見的那人么!他便跪在埃塵說道:
“原來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認,一則是燈前月下,二則姑娘的這番裝束,與店里見的時節,大不相同,三則我也是嚇昏了,四則斷不料姑娘,你就肯這等遠路深更趕來救我這條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養……”說到這里,咽住一想:“不象話!人家才不過二十以內的個女孩兒,自己也是十七八歲的人了,怎生的說她是我父母爹娘,還要叫她重生再養?”一時怕惹惱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脹了面皮,說不出一個字來。誰想那女子不但不在這些閑話上留心,就連公子在那里磕頭禮拜,她也不曾在意。只見她忙忙的把那張彈弓掛在北墻一個釘兒上,便回手解下那黃布包袱來,兩手從脖子后頭繞著往前一轉,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擲,只聽噗通一聲,那聲音覺得象是沉重。又見她轉過臉去,兩只手往短襖底下一抄,公子只道她是要整理衣裳,忽聽得喀吧一聲,就從衣襟底下,忒愣愣跳出一把背兒厚,刃兒薄,尖兒長,靶兒短,削鐵無聲,吹毛過刃,殺人不沾血的斬銅折鐵雁翎倭刀來。那刀跳將出來,映著那月色燈光,明閃閃,顫巍巍,冷氣逼人,神光繞眼。,公子一看,又呵喲了一聲。那女子道:“你這人怎生的這等糊涂,我如果要殺你,剛才趁你綁在柱子上,現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殺著,豈不省事些?”公子連連答說:“是…是…只是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還拿出這刀來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時不是你我閑談的時候。”因指定了炕上那黃布包袱,向他說道:“我這包袱萬分的要緊。如今交給你,你掙扎起來上炕去,給我緊緊的守著它。少刻這院子里定有一場的大鬧,你要愛看熱鬧兒,窗戶上通個小窟窿,巴著瞧瞧使得。可不許出聲兒!萬一你出了聲兒,招出事來,弄得我兩頭兒照顧不來,你可沒有兩條命。小心!”說著,噗的一聲先把燈吹滅了,隨手便把房門掩上。公子一見,又急了說:“這是作甚么呀?”那女子說:“不許說話!上炕看著那包袱要緊。”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來,提了提沒提動,便兩只手拉到炕上邊,一屁股坐在上頭,謹遵臺命,一聲兒不哼,穩風兒不動,聽她怎生個作用。
卻說那女子吹滅了燈,掩上了門,她卻倚在門旁,不作一聲的聽那外邊的動靜。約莫也有半碗茶時,只聽得遠遠的兩個人說說笑笑,唱唱咧咧的,從墻外走來。唱道是:
八月十五月兒照樓,兩個鴉虎子去走籌,一根燈草嫌不亮,兩根燈草又嫌費油;有心買上一支洋蠟燭,倒沒我這腦袋光溜溜!
一個笑著說道:“你是甚么口頭,有這么打自得兒的沒有?”一個答道:“這就叫‘禿頭當和尚,將就材料兒’。又叫‘和尚跟著月亮走,也借他點光兒’。”那女子聽了,心里說道:“這一定是兩個不成材料的和尚。”她便舐破窗欞紙,望窗外一看,果見兩個和尚,嘻嘻哈哈,醉眼糊涂的走進院門。只見一個是個瘦子,一個是個禿子。他兩個才拐過那座拐角墻,就說道:“咦!師父今日怎么這樣早就吹了燈兒睡了?”那瘦子說:“想是了了事兒罷咧!”那禿子說:“了了事,再沒不知會咱們扛架樁的。不要是那事兒說合了盞兒了,老頭子顧不得這個樣罷。”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說合了蓋幾了,難道連尋宿兒的那一個,也蓋在里頭不成!”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只顧口里說話,不防腳底下當的一聲踢在一件東西上,倒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個銅旋子。那禿子便說道:“誰把這東西扔在這兒咧?這準是三兒干的,咱們給他帶到廚房里去。”說著,彎下腰去提那旋子起來。一抬頭,月光之下,只見拐角墻后躺著一個人,禿子說:“你瞧那不是架樁?可不了了事了嗎?”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個呀!”再彎腰一看,他就跳將起來說:“敢則是師傅?你瞧三兒也干了,這是怎么說!”禿子連忙撩下旋子,趕過去看了,也詫異道:“這可是邪的,難道那小子有這么大神通不成!但是他又那兒去了呢?”禿子說:“別管那些!咱們踹開門進去瞧瞧。”說著,才要向前走,只聽房門響處,嗖,早躥出一個人來,站在當院子里。二人冷不防,嚇了一跳。一看見是個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說道:“怪咧!怎么她又出來了?這不又象是說了蓋兒了嗎?
既合了蓋兒,怎么師傅倒干了呢?”禿子說:“你別鬧,你細瞧這不是那一個。這得盤她一盤。”因向前問道:“你是誰?”那女子答道:“是我!”禿子道:“是你,就問你咧。我們這屋里那個人呢?”女子道:“這屋里那個人,你交給我了嗎?”那瘦子道:“先別講那個,我師父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師傅,這大概算死了罷。”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誰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
瘦子道:“你講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準他弄死人,就準我弄死他。就是這么個理由。”瘦子聽了這話說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從下往上一翻,用了個葉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個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撒了開去。
那瘦子一見,說:“怎么著手里靈活,這打了我的肘兒了。你等等兒,咱們爺兒倆較量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師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別跑!”女子說:“有跑的不來了,等著請教。”
那瘦子說著,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給禿子說:“你閃開,看我打她個敗火的紅姑娘兒模樣兒。”那女子也不和他斗口,便站在臺階前看她怎生個下腳法。只見那瘦子緊了緊腰,轉向南邊,向著那女子拉了個門戶,把左手攏住,右拳頭往上一拱,說了聲: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