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難道兩個人打起來了,還鬧許多儀注不成?列公,打拳的這家武藝,卻與廝殺械斗不同,有個家數,有個規矩,有個架式。講家數,為頭數武當拳、少林拳兩家。武當拳是明太祖洪武爺傳下的,叫作“內家”;少林拳是姚廣孝姚少師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學的都是少林拳。講那打拳的規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個“請”字,招呼一聲;那拱手時節,左手攏著右手,是讓人先打進來,右手攏著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腳踢,拿法破法,自各有不同。若論這瘦和尚的少林拳,卻實在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閑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規,各廟里存身不住,才跟了這個胖大強盜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見這女子方才的一個反手巴掌有些家數,不覺得技癢起來,又欺她是個女子,故此把左手攏右手,讓她先打進來,自己再破出去。那女子見他一拱手,也丟個門戶,一個進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舉起雙拳,先在他面門前一晃。這叫作“開門見山”,卻是個花著兒。破這個架式,是用左手膊橫著一搪,封在面門,順著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左腕子一擰,將他身子擰轉過來,卻用左手從他脖子右邊反插將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黃鸞搦腿”。那瘦和尚見女子的雙拳到來,就照式樣一搪;不想她把拳頭虛著晃了一晃,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說:“原來是個頑女筋斗的,不怎么樣!”說著,一個進步跟下去,舉手向那女子的后心就要下手;這一著叫作“黑虎偷心”。他拳頭已經打出去了,一眼看見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轟轟的掖著把刀,他就把拳頭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筋巴打去,明看著是著上了。只見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打了個空。他自覺身子往前一撲,趕緊的拿了個拿樁勢。只這拿樁的這個當兒,那女子就把身子一扭,甩開左腳,一回身當的一聲,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聲,才待還手,那女子收回左腳,卻腳跟向地下一碾,掄起右腿,甩了一個旋風腳,把那和尚左太陽上早著了一腳,站腳不住,咕咚向后便倒。這一著叫作“連環進步鴛鴦拐”,這是姑娘的一樁看家的本領,真實的藝業。
那禿子看見,罵了聲:“小撒糞的,這不反了嗎?一氣跑到廚房,拿出一把三尺來長鐵火剪來,掄得風車兒般,向那女子頭上打來。那女子也不過去搪他,連忙把身子閃在一旁,拔出刀來,單臂掄開,從上往下只一蓋,聽得哧的一聲,把那火剪齊齊的從中腰里砍作兩段。那個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來長兩根大耙頭釘子似的東西,怎的個斗法?他說聲不好,丟下回頭就跑。那女子趕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后舉起刀來,照他的右肩膀一刀,哧嚓從左肋里砍將過去,把個和尚弄成了黃瓜腌蔥,剩了個斜岔兒了。她回手又把那瘦和尚頭梟將下來,用刀指著兩個尸首道:“賊禿驢,諒你這兩個東西,也不值得勞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兩個滿口吣的是些甚么!”
正說著,只見一個老和尚用大袖子握著脖子,從廚房里跑出來,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追趕,向他道:“不必跑,饒你的殘生,諒你也不過是出去送信,再叫兩個人來,索性讓我一不作,二不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個爽快?!闭f著,把那兩個尸首踢開,先清楚了腳下。只聽得外面果然鬧鬧吵吵的一轟進來,一群四五個七長八短的和尚,手里鍬镢棍棒,擁將上來。女子見這般人,渾頭渾腦,都是些刀巴,心里想道:“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兩個再說?!彼桶训都馓摪匆话?,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兩片瓦,朝下打來。一瓦正打中拿棗木杠子的一個大漢的額角,噗的一聲倒了,把杠子撂在一邊。那女子一見,重新跳將下來,將那杠子搶到手里,倭上倭刀,一手掄開杠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了個落花流水,東倒西歪,一個個都打倒在東墻角跟前,翻著白眼潑氣兒。那女子冷笑道:“這等不禁廝打,也值得來送死;我且問你,你們廟里照這等沒用的東西,還有多少?”
言還未了,只聽腦背后暴雷也似價一聲道:“不多,還有一個。”那聲音象是從半空里飛將下來。緊接著就見一條純鋼龍尾禪杖,撒花蓋頂的從腰后直奔頂門。那女子眼明手快,連忙丟下杠子,拿出那把刀來往上一架,棍沉刀砍,將將的抵一個住。她單刀一攢勁,用刀挑開了那棍。回轉身來只見一個虎面行者,前發齊眉,后發蓋頸,頭上束一條日月滲金箍,渾身上穿一件元青緞排扣子滾身短襖,下穿一條元青緞兒仙雞褪褲,腰系雙股鸞帶,足登薄底快靴,好一似蒲東寺不抹臉的憨惠明,還疑是五臺山沒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見他來勢兇惡,先就單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舉棍相迎。他兩個,一個使雁翎寶刀,一個使龍尾禪杖。一個棍起處似泰山壓頂,打下來舉手無情;一個刀擺處如大海揚波,觸著它抬頭便死。刀光棍勢,撒開萬點寒星;棍豎刀橫,聚作一團殺氣。一個莽和尚,一個俏佳人;一個穿紅,一個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燈之下,來來往往,吆吆喝喝。這場惡斗,斗得來十分好看!那女子斗到難解難分之處,心中暗想說:
“這個和尚倒來得恁的了得;若和他這等油斗,斗到幾時!”說著,虛晃一刀,故意的讓出一個空兒來。那和尚一見,舉棍便向她頂門打來;女子把身子只一閃,閃在一旁,那棍早打了個空。
和尚見上路打她不著,掣回棍便從下路掃著她踝子骨打來。棍到處,只見那女子兩只小腳兒,拳回去踢噠一跳,便跳過那棍去。
那和尚見兩棍打她不著,大吼一聲,雙手攢勁掄開了棍,便取她中路,向左肋打來。那女子這番不閃了,她把柳腰一擺,上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著左肋奔了脅下去。她卻揚起左胳膊,從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綽,往里一裹,早把棍綽在手里。和尚見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著牙,撒著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
一松,和尚險些兒不曾坐個倒蹲兒,連忙的插住兩腳,挺起腰來往前一掙。那女子趁勢把那棍往懷里只一帶,那和尚便跟了過來,女子舉刀向他面前一閃,和尚只顧躲那刀,不防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腳跟向胸脯上一蹬,當!和尚立腳不穩,不由得撒了那純鋼禪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來也不過如此!”那和尚在地下還待掙扎,只聽那女子說道:“不要起動,我就把你這蒜錘子砸你這頭蒜?!闭f著,掖起那把刀來,手起一棍,打得他腦漿迸裂,霎時間青的紅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來,嗚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過頭來,見東墻邊那五個死了三個,兩個掙扎起來,在那里把頭碰得山響,口中不住討饒。那女子道:“委屈你們幾個,算填了餡了;只是饒你不得?!彪S手一棍一個,也結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間,彈打了一個當家的和尚,一個三兒;刀劈了一個瘦和尚,一個禿和尚;打倒了五個作工的僧人;結果了一個虎面行者,一共整十個人,她這才抬頭望著那一輪冷森森的月兒,長嘯了一聲說:“這才殺得爽快!只不知屋里這位小爺嚇得是死是活?”說著,提了那禪杖,走到窗前,只見那窗欞兒上果然的通了一個小窟窿。她巴著往里一望,原來安公子還方寸不離,坐在那個地方,兩個大拇指堵住了耳門,那八個指頭捂著眼睛,在那里藏貓兒呢!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廟里的這股強盜,都被我斷送了;你可好生的看著那包袱,等我把這門戶給你關好,向各處打一照再來。”公子說:“姑娘,你別走?!蹦桥右膊淮鹧裕叩椒块T跟前看了看,那門上并無鎖鑰屈戌,只訂著兩個大鐵環子。她便把手里那純鋼禪杖,用手彎了轉來,彎成兩股,把兩頭插在鐵環子里,只一擰擰了個麻花兒,把那門關好。
她重新拔出刀來,先到了廚房。只見三間正房,兩間作廚房;屋里西北另有個小門,靠禪堂一間堆些柴炭;那廚房里墻上接著一盞油燈,案上雞鴨魚肉以至米面俱全。她也無心細看,踅身就穿過那月亮門,出了院門,奔了大殿而來。又見那大殿并沒些香燈供奉,連佛像也是暴土塵灰。順路到了西配堂一望,寂靜無人。
再往南,便是那座馬圈的柵欄門;進門一看,原來是正北三間正房,正西一帶灰棚,正南三間馬棚;那馬棚里卸著一輛糙席篷子大車;一頭黃牛,一匹蔥白叫驢,都在空槽邊拴著;院子里四頭騾子,守著個簾子在那里啃,一帶灰棚里不見些燈火,大約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頭一間,堆著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臥著兩個人;從窗戶映著月光一看,只見那兩人身上止剩得兩條褲子,上身剝得精光,胸前都是血跡模糊,碗大的一個窟窿,心肝五臟都掏去了。細認了認,卻是在岔道口看見的那兩個騾夫。那女子看見點頭道:“這還有些天理。”說著,踅身奔到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燈燭點得正亮,兩扇房門虛掩;推門進去,只見方才溜了的那個老和尚,守著一堆炭火,旁邊放著一把酒壺,一盅酒,正在那里燒兩個騾夫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見女子進來,嚇得才待要嚷。那女子連忙用手把他的頭往下一按,說:“不準高聲,我有話問你;說得明白,饒你性命?!辈幌脒@一按,手重了些,按錯了筍子,把個脖頭按進腔子里去,哼的一聲也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聲說:“怎的這等不禁按!”她隨手把桌子上的燈拿起來,里外屋里一照,只見不過是些破箱破籠衣服鋪蓋之類,又見那炕上堆著兩個騾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著一封信;拿起那信來一看,上寫著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語道:“原來這封信在這里?!被厥执г趹牙?,邁步出門,嗖的一聲,縱上房去。又一縱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脊上四邊一望,只見前是高山,后是曠野,左無村落,右無鄉鄰,止那天上一輪冷月,眼前一派寒煙;這地方好不冷靜!又向廟里一望,四周寂靜,萬籟無聲,再也望不見個人影兒,說:“端的是都被我殺盡了!”
那女子看畢,順著大殿屋脊回到那禪堂東院,從屋上跳將下來。才待上臺階兒,覺得心里一動,耳邊一熱,臉上一紅,不由得一陣四肢無力,連忙用那把刀按在地上,說:“不好,我大錯了!我千不合,萬不合,方才不合結果了那老和尚;如今正是深更半夜,況又在這古廟荒山,我這一進屋子,料他正有萬語千言,旁邊可沒個證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覺得……”想到這里,渾身益發搖搖無主起來。呆了半晌,她忽然把眉兒一皺,胸脯兒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說道:“癡丫頭,你看這上面是甚么?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無人,豈得暗中無神;縱說暗中無神,難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說著,她就先到廚房,向灶邊尋了一根稻秸,在燈盞里蘸了些油,點將起來;到了那禪堂門首,一著手扭開那鎖門的禪杖;進房先點上了燈。
那公子見她回來,說道:“姑娘!你可回來了!方才你走后,險些兒不曾把我嚇死?!蹦桥用柕溃骸半y道又有甚么響動不成?”公子說:“豈止響動,直進屋里來了?!迸诱f:“不信,門關得這樣牢靠,他會進來?”公子道:“他何嘗從門里走,從窗戶里就進來了?!迸用枺骸斑M來便怎么樣?”公子指天畫地的說道:“進來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吃了個干凈。我這里拍著窗戶,吆喝了兩聲,他才夾著尾巴跑了。”女子道:“這到底是個甚么東西?”公子道:“是個挺大的大貍花貓?!迸雍溃骸澳氵@人怎的這等沒要緊!如今大事已完,我有萬言相告,此時才該你我閑談的時候了?!敝灰娝苛俗纼鹤?,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才待開口,還未開口,側耳一聽,只聽得一片哭聲,哭道是:“皇天菩薩救命呀!”那哭聲哭得來十分悲慘。正是:
好似錢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來。
那哭聲是怎個的原由?女子聽了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七、探地穴辛勤憐弱女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上回書中表的是個不知姓名的穿紅的女子,在能仁寺掃蕩了廟里的兇僧,救了安公子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講她前番在悅來店走的情由,此番到這廟里的原故,只聽得一片哭聲,口叫“皇天救命”。她便詫異道:“奇呀!這廟里的和尚被我殺得盡凈,廟外又前是高山,后是曠野,遠無村落,近無人家,況又是深更半夜,這哭聲從何而來?”安公子說:“哭了這半日了,方才還是嘎聲似的來著,我只道是街坊家呢!”女子說;“豈有此理?此處那有個街坊!事有蹊蹺?!闭f著,又聽得哭起來。那女子便走到當院里,順著那聲音聽去,好似在廚房院里一般。她忙忙的掖好了刀,來到那月光底下,只聽得哭聲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個房里。
走到那破窗戶跟前一看,只見堆著些柴炭,并無人跡;看了看那門,卻是鎖著。她便用手扭斷了鎖進去,只見挨北墻靠西,也有個小門關著,靠東柴堆后面合著裝煤的一個大荊條筐上面扣著一口破鐘,也有水缸般大小。她心里想道:“這口鐘放得好蹊蹺?!?
因把那破鐘揭起,放在一邊;再掀開筐一看,果見一個人黑黢黢的作一堆兒蹲在那里喘氣。讀者!你道這人為何在此?原來這廟里和尚作惡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不止安公子這一件,就說這里這個人,也是這日午間來打尖的,那和尚把他關鎖在屋里,扣在大筐底下,并說不許作聲,但要高聲,定要他性命,就交給那個禿子和那瘦的和尚替換照應。這人在筐里悶了半日,忽聽得外面一陣喧鬧,次后卻聽不見些聲息,連那兩個和尚也不來查看他,他一時急悶,饑餓難當,不由得一聲哭喊,被這位好事的姑娘聽見,就尋聲救苦的搜尋出來。
那人還只道是和尚來了,嚇得不敢作聲。女子道:“你這人不要害怕,我是來救你的,快些隨我出來,到這月色燈光之下,問你個端的?!闭f著,自己先走進了廚房。那人聽得是個女子聲音,才慢慢的站起來,戰兢兢的隨后跟了來。那女子正在那里撥那盞油燈,聽他跟了來,回頭一看,只見他年紀約莫五十余歲,是個鄉下打扮。才待和他說話,不想那人奔向前來,叫了聲:
“我的孩兒,我只道今生不能和你相見,原來你還好端端的在此。
只是你媽媽怎么不見?”女子一聽,心里詫異道:“這是那里說起?”因說道:“想是悶糊涂了,認錯了人?!蹦侨巳嗔巳嘌劬σ豢矗艜缘檬亲约赫J差了,慌得他連忙跪下,道:“姑娘,是我小老兒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來救我?”女子說:“你且莫問我,且把你的姓名原故說來。”那人說:“這事說來話長。姑娘,既承你救了我這條老命,怎的領我去見見我那女兒、老伴兒才好?!迸用柕溃骸澳愕钠夼谀抢??”那人說:“那大師父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來,就鎖我在這里。誰知道他弄到那里去了?”
女子道:“喂!既這等,我方才把這廟里走了個遍,怎的不曾見個人來?”那人聽了又哭起來道:“天哪!這一定是沒了命了。”
女子道:“你且莫哭!你耐心在這里歇歇兒等候,不可亂走,等我務必給你尋來才罷?!蹦侨寺犃擞挚南骂^去;及至起來,那女子趁一路月光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