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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俠女奇緣(上)
  • 文康
  • 5422字
  • 2015-05-08 15:04:08

原來這人天生的英雄氣壯,兒女情深,是個脂粉隊里的豪杰,俠烈場中的領袖。她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彌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雖然是個女孩兒,激成了個抑強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殺人揮金的事業。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瀝膽訂交;見個敗類,縱然勢焰薰天,她看著也同泥豬瓦狗;遇見正人,任是貧寒求乞,她愛的也同威鳳祥麟。分明是變化不測的神龍,好比那慈悲渡人的菩薩。那兩個騾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見的那個騎騾兒的,便是這個人。她從山下經過,耳輪中正聽得白臉兒狼說“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的這句話,心中一動說:“這不是一樁倚勢圖財的勾當么?”她便把驢兒一帶,繞到山后,下了驢兒,從山后上去,隱在亂石叢樹里竊聽多時,把白臉兒狼、傻狗二人商量的傷天害理的這段陰謀,聽了個詳細。登時義憤填胸,便依著那兩個騾夫說的路數兒,順了大道一路尋來,要訪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個人,怎樣一個來歷。及至到那悅來老店訪著了,見安公子那一番舉動,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艱難、人情利害的一個公子哥兒。看著不由得心中卻是可笑,又是可憐;想著這番情由,又不覺得著惱。因此借那塊石頭,作了一個見面搭話的由頭。誰想安公子面嫩心虛,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實話,她便點破了疑團,一席話激出公子的實話來,才曉得安公子是個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她那一腔酸心恨事,動了個同病相憐的心意,想救他這場大難。方才又明聽得兩個騾夫商量,不給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騾夫的賺,不肯動身,又叫他一人怎樣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輕輕兒的把這樁不相干、沒頭腦的事兒一肩擔了起來。想著先走這趟,把這事弄個徹底周全,也不值得問這兩個騾夫,自己自然有個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穩到淮安的本領;故此臨行諄諄的囑咐公子,無論騾夫怎樣個說法,務必等她回來見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騾夫的一番陰謀,那女子如何算計得到?這又叫作“無巧不成書”。如今說書的把這話交代清楚,不再絮煩,言歸正傳。

卻說那兩個騾夫引著安公子出了店門,順著大路轉了那條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來。書里交代過的,從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紅柳樹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風崗的路。他兩個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見那路漸漸的崎嶇不平,亂石荒草,沒些村落人煙,心中有些怕將起來,便說:“怎的走到這等荒僻地方來了?”白臉兒狼答說:“這是小道兒。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遠遠的不是有座大山崗子嗎?過了那山崗子不遠兒,就瞧見那二十八棵紅柳樹咧!”公子只得催著牲口趲向前去。行了一程,來到黑風崗的山腳下,只見白臉兒狼向傻狗使了個眼色說:“你可緊跟著些兒走,還得照應著行李和那頭空騾子。我先上崗子去看,有對頭來的牲口,好招呼他一聲兒;不然,這等窄道兒擠到一塊子,可就不好開步咧!”公子心下說:“不想這兩個騾夫如此盡心,到了倒得賞他一賞。”那白臉兒狼說著,把騾子加上一鞭子,那騾子便鑿著腦袋使著勁,奔上坡去,提得脖子底下那個鈴鐺唏啷嘩啷地響。

不想上了不過一箭多遠,那騾子忽然窩里發炮的一閃,把那白臉兒狼從騾子上掀將下來。你道這是甚么原故?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卻沒那些說鬼說神沒對證的話。原來那白臉兒狼正走之間,路旁有棵多年的干老樹,那老樹上半截,剩了一個梢兒活著,下半截都空了,里頭住了一窩老梟。這老梟大江以南叫作“貓頭鴟”,大江以北叫作“夜貓子”,深山里面,隨處都有。這山里等閑無人行走,那夜貓子白日里又不出窩,忽然聽得人聲,只道有人掏它的窩兒來了,便橫沖了出來,一翅膀正扇在那騾子的眼睛上,那騾子護疼,把腦袋一撥甩,就把騎著的人掀了下來,連那脖子底下拴的鈴擋,也就掉了,落在地下。那騾子見那鈴鐺滿地亂滾,又一眼岔,他便一踅頭順著黑風崗的山根兒跑了下去。那馱騾又是戀群的,一頭一跑,那三頭也跟了下來。白臉兒狼摔得那草帽子也丟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見四頭騾子都跑下去,一咕嚕爬身起來,顧不得帽子,撒開腿就趕。這趕腳的營生,本來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還趕不上,如今要一個人跟著四腳騾子跑,哪里趕得上呢?一路緊趕緊走,慢趕慢走,一直的趕至一座大廟跟前。那廟門前有個飲馬槽,那騾子奔了水去;這才一個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攏住那騾子罵道:“不是還債的東西,等著今兒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來,口里嘆道:“怎么又岔出這件事來?”抬頭一看,只見那廟好一座大廟,只是破敗得不成個模樣。山門上是“能仁古剎”四個大字,還依稀仿佛看得出來。

正中山門外面,用亂磚砌著;左右兩個角門,盡西頭有個車門,也都關著。那東邊角門墻上,卻掛著一個木牌,上寫:“本廟安寓過往行客”。隔墻一望,里面塔影沖霄,松聲滿耳,香煙冷落,殿宇荒涼。廟外有合抱不交的幾株大樹,挨門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著幾碗茶,一個錢筐籮。樹上掛著一口鐘,一個老和尚在這里坐著,賣茶化緣。公子便問那老和尚道:“這里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有多遠?”那老和尚說:“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怎的走起這條路來?你們想是從大路來的呀!

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自然該從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聽:“這不又繞了遠兒了嗎?”說著,只見那白臉兒狼滿頭大汗的趕來了。公子問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擱了這半日工夫,得甚么時候才到呢?”白臉兒狼氣喘吁吁的說:“不值甚么。咱們再繞上崗子去,一下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見那太陽已經銜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著說道:“你看這還趕得過這崗子去嗎?”兩個騾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說:“你們這時候還要過崗子,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訴你們,這山上兩月頭里,出了一個兒山貓,前幾天兒的工夫傷了兩三個人了。這往前去,也沒飯店人家。依我說,你們今晚且在廟里住下,明日早起再過崗子去吧。”說著,拿起鐘錘子來,當當當的便把那鐘敲了三下。只見左邊的那座角門,嘩喇一響,早走出兩個和尚來。一個是個瘦長身量,生得渾身精瘦,約有三十來歲;一個是個禿子,將就材料當了和尚,也有二十來歲。一齊向公子說:“施主尋宿兒吧!廟里現成的茶飯,干凈房子,住一夜,隨心布施,不爭你的銀錢。”

公子才點了點頭,還沒說出話來,那白臉兒狼忙著搶過來說:

“你別攪局,我們還趕道兒呢。”那兩個和尚答話道:“人家本主兒都答應了,你不答應;就是我們僧家賺個幾百香火錢,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沒化你的。”不由分說,就把那馱行李的騾子拉進門去。傻狗忙攔他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誰買的胡琴兒,你就拉起來咧。”白臉兒狼一見,生怕吵鬧起來倒誤了事,想了想:

“天也真不早了,就趕到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著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廟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舊如法炮制,也不怕他飛上天去!”便攔傻狗說:“不!咱們就住下吧。”他倒先轟著騾子趕進門來。

公子進門一看,原來里面是三間正殿,東西六間配殿,東南角上一個隨墻門,里邊一角拐角墻擋住,看不見院落。西南上一個柵欄,門里面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閑窗脫落,滿地鴿翎蝠糞,敗葉枯枝,只有三間西殿還糊著窗紙,可以往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來。公子站在臺階上看著卸行李,兩個和尚也幫著搭那馱子,搭下來往地下一放,覺得斤兩沉重,那瘦的和尚向著那禿子丟了個眼色道:“你告訴當家的一聲兒,出來招呼客人。”那禿子會意,應了一聲。去不多時,只見從那邊隨墻門兒里,走出一個胖大和尚來。那和尚生得濃眉大眼,赤紅臉,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觸觸的胡子,腿兒脖子上帶著兩三道血口子,看那樣子象是抓傷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著問訊說道:“施主辛苦了,這里不潔凈,污辱眾位罷咧。請到禪堂里歇吧。那里諸事方便,也嚴緊些。”公子一面答禮,回頭看了看,那配殿里原來是三間通連,南北順面兩條大炕,卻也實在難住,便同了那和尚往東院而來。一進門見是極寬展的一個平整院落,正北三間出廊正房,東首院墻另有個月亮門兒,望著里面象是個廚房樣子。進了正房,東間有槽隔斷堂屋,西間一通連。西間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張方桌,兩個杌子,左右靠壁兩張春凳。東里間靠西壁子,一張木床,挨床靠窗兩個杌子,靠東墻正中一張條桌,左右南北擺著一對小平頂柜,北面卻又隔斷一層,一個小門,似乎是個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著臉盆架等物。那當家的和尚,讓公子堂屋正面東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這陣鬧,那天就是上燈的時候兒了。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氣,一輪皓月漸漸東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晝。接著那兩個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進來,堆在西間炕上。當家的和尚吩咐說:“那腳上的兩個伙計,你們招呼吧。”兩個和尚笑嘻嘻的答應著去了。

只聽那胖和尚高聲叫了一聲:“三兒點燈來。”便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點了兩個蠟燭來,又去給公子倒茶打臉水。門外化緣的那個老和尚,也來照料著,恭恭敬敬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過意不去。

一時茶罷,緊接著端上菜來,四碟兩碗,無非豆腐、面筋、青菜之類。那油盤里,又有兩個盅子,一把酒壺。那老和尚隨后又拿了一壺酒來,壺梁兒上拴著一根紅頭繩兒,說:“當家的,這壺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兒上。”那和尚賠著笑,向安公子說:

“施主,僧人這里是個苦地方,沒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們廟里自己浸的。”和尚說著,站起來拿公子那把壺滿滿的斟了一盅送過去。公子也連忙站起來說:“大師傅,不敢當!”和尚隨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著盅兒,讓公子說:“施主,請!”

公子端起盅子來,虛舉了一舉,就放下了。讓了兩遍,公子總不肯沾唇。那和尚說:“酒涼了,換一換吧。”說著,站起來把那盅倒在壺內,又斟了一盅,說道:“喝一盅。僧人五葷都戒,就只喝一口素酒;這個東西冬天擋寒,夏天解疫,象走長道兒還可以解乏。喝了這一盅,我再不讓了。”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謙讓,說:“別斟了,我是天性不飲。”抵死不曾從命。一時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連盅子帶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碰了個粉碎,潑了一地酒。不料這酒潑在地下,忽然間唿的一聲,冒上一股火來,那和尚登時翻轉面皮,說道:“呔!我將酒敬人,并無惡意。怎么你酒也潑了,把我的盅子也碎了,你這個人好不懂交情!”說著,伸過手來把公子的手腕拿住,往后一擰。

公子哎喲了一聲,不由得就轉過臉去,口里說道:“大師父!

我是失手,不要動怒!”那和尚更不答話,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這只胳膊往廳柱上一綁,又把那只胳膊也拉過來,交代在一只手里攜住,騰出自己那只手來,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繩來,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嚇得那公子魂不附體,戰兢兢的哀求說:“大師傅不要動怒!你看菩薩分上,憐我無知,放下我來,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盡他哀告,總不理他,怒轟轟的走進房去,把外面大衣脫了,又拿了一根大繩出來,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繞了三四道,打了一個死扣兒。然后擰成雙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盤起來,系了個繩頭。他便叫三兒拿家伙來,只見那三兒連連的答應說:“來了,來了!”手里端著一個紅銅旋子,盛著半旋子涼水,旋子邊上擱著一把一尺來長,潑風也價似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見,嚇得一身雞皮疙瘩,頂門上轟的一聲,只有兩眼流淚、氣喘聲嘶的分兒,也不知要怎么哀求才好。

沒口子只叫:“大師父!可憐你殺我一個,便是殺我三個。”

那和尚睜了兩只圓彪彪的眼睛,指著公子道:“呔!小小子兒,別說閑話。你聽著,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師傅,老爺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風大王的便是。因為看破紅塵,削了頭發,因見這座能仁古剎,正對著黑風崗的中峰,有些風水,故此在這里出家,作這樁慈悲勾當。象你這個樣兒的,我也不知宰過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爺家里有一點摘不開的家務,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啞默悄靜的過去,我也不耐煩去請你來了。如今是你肥豬拱門,我看你肥豬拱門的這片孝心,怪可憐看見的,給你留個囫圇尸首,給你口藥酒兒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呢。怎么露著你的鼻子兒尖,眼睛兒亮,瞧出來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這心有幾個窟窿兒。你瞧那廚房院子里,有一眼沒底兒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兒。這也不值你嚇得這個嘴臉,二十年又是這么高的漢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兒的日子,咱爺兒倆有緣,我還吃你一碗羊肉打鹵過水面呢。再見吧!”說著,兩只手一層層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嚓一聲,只一扯扯開,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掖,露出那個白嫩嫩的胸膛兒來。他便向銅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攏定了刀把,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豎起左手大指來,按了安公子的心窩兒。

可憐!公子此時早已魄散魂飛,雙眼緊閉!那兇僧瞄準了地方兒,從胳膊肘兒上往前一用勁,對著公子的心窩兒刺來。只聽“噗!哎呀!咕咚!當啷啷!”三個人里頭,先倒一個。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無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六、雷轟電掣彈斃兇僧冷月昏燈刀殲余寇

這回書緊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書表的是那兇僧把安公子綁在廳柱上剝開衣服,手執牛耳尖刀分心就刺。只聽得噗的一聲,咕咚倒了一個。這話,聽書的列公再沒有聽不出來的,只怕有等不看書里節目,妄替古人擔憂的,聽到這里先哭眼抹淚起來。說書的罪過,可也不小。請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怎見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廳柱上綁著,請想:怎的會咕咚一聲倒了呢?然則這倒的是誰?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截痛快的說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鬧這許多累贅呢?這可就是說書的一點兒鼓噪。閑話休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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