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譯文〕坎坷記愁
- 浮生六記(全譯典藏版)
- 沈復
- 12008字
- 2015-04-21 05:39:54
人生中的坎坷,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往往是自己作孽所致罷了。
我則并非如此。我對人多情誼、重承諾,直爽不羈,卻因此成了牽累。父親稼夫公慷慨豪爽,急人所難,成人之美,幫助別人嫁女,撫育他人孩兒,這樣的事數不勝數,揮金如土,大多是為了他人。我們夫婦居住在家,偶有需要花錢的地方,免不了要去典當質押。起初拆了東墻補西墻,后來漸漸難以應付。諺語有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起先是遭到了小人的議論,漸漸引來家里其他女子的譏笑。“女子無才便是德”,當真是古往今來的至理名言啊!
我雖是長子,但在家族中排行老三,于是上上下下都稱呼蕓為“三娘”。后來,忽然改口為“三太太”,開始只是開開玩笑,接著成了習慣,到最后甚至不論尊卑長幼,都以“三太太”來稱呼她,這難道是家庭變故的先兆嗎?
乾隆乙巳年間,我跟隨父親在海寧官舍服侍。蕓在家書里附了小信函。父親看到后說:“你妻子既然通文墨,以后你母親的家信,就讓她來代筆吧。”后來,家中偶有閑言碎語,母親懷疑蕓敘事不當,不許她代筆了。父親看到信不是蕓的筆跡,問我說:“你妻子生病了嗎?”我當即寫了一封信去問情況,也不見回信。時間久了,父親生氣地說:“想必是你妻子不屑代筆罷了!”等到我回家,探知了原委,便想為蕓解釋辯白,蕓急忙制止了我,說:“寧愿讓公公責罵我,也千萬不能讓婆婆不高興。”最終,她都沒有為自己辯白。
庚戌年春天,我又跟隨父親到邗江幕府服侍。有個名叫俞孚亭的同事,帶著家眷來同住。有一天,父親對俞孚亭說:“我一生辛勞奔波,常常客居他鄉,想尋找一個服侍起居的人,卻求之不得。做兒子的若能體察我的心意,應當在家鄉為我找一個人來,這樣互相說話也能聽懂。”俞孚亭將此事轉告我,我偷偷給蕓寫了封信,讓她請媒人物色,很快找到了一個姓姚的女子。蕓因此事能否辦成還不能確定,所以不敢立即稟告母親。姚氏女子來見蕓時,蕓借口說是鄰家的女孩過來游玩的。等到父親讓我接姚氏女子去官署時,蕓又聽了別人的建議,借口說是父親原本中意的人。母親見到姚氏女子后,說:“這鄰家女兒是過來游玩的,為什么又娶了她呢?”為此,蕓再一次失去了婆婆的喜愛。
壬子年春,我住在真州幕府。父親在邗江患了病,我趕去探望,結果自己也病倒了。我弟弟啟堂當時也隨侍在父親身邊。蕓來信說:“啟堂弟曾向鄰家婦人借錢,請我擔保,現在人家討要很急。”我詢問啟堂,啟堂反而覺得嫂子多事。于是,我在回信的最后說:“我們父子二人都病了,無錢償還,等啟堂弟弟回家后,讓他自行想辦法解決吧。”
不久,父親和我都痊愈了,我仍回到了真州。蕓又回信到邗江,父親拆信來看,信中提及弟弟啟堂向鄰居借錢之事,并且在信中說:“令堂覺得老人的病都是由姚氏妾室引起的,公公的病稍微好些后,最好悄悄囑咐姚氏借口想回家,妾身到時讓她的父母去揚州接她。這也是你我推卸責任的計策啊。”
父親看完信后甚是憤怒,質詢啟堂向鄰居借錢之事,啟堂回答說不知道。父親寫信訓斥我說:“你妻子背著丈夫借債,反而誹謗小叔子,而且稱呼婆婆為令堂,稱呼公公是老人,實在荒謬!我已專門派人帶信回蘇州,將她趕出家門。你若還有一點心,也應當知道自己的過錯!”
我收到信后,好似聽到晴空霹靂,馬上寫信給父親認錯,再尋覓坐騎,迅速返回家里,擔心蕓尋短見。到家后述說原委始末,但是父親所派家人已經拿著逐書前來,信中歷數蕓的種種過錯,言辭甚是決絕。
蕓哭著說:“我固然不應該信口胡說,但是公公應當寬恕婦人的無知。”
過了幾天,父親又寄回親筆書信,說:“我也不會做得太過分,你帶著你妻子去別處居住,不要再讓我看到,免得讓我生氣就足夠了。”
因此,我讓蕓去她娘家住段時間。而蕓因為她母親辭世,弟弟又出走在外,所以不愿去依附同族。幸好,友人魯半舫聞訊后可憐我們,招呼我們夫婦去往他家的蕭爽樓住。
過了兩年,父親漸漸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恰好當時我從嶺南回來,父親親自來到蕭爽樓,對蕓說:“從前的事我都知曉了,你們何不回家住呢?”我們夫婦欣然答應,重新回到故宅,終于骨肉團圓。但誰能料到又有憨園這個孽障啊!
蕓一直患有血疾,因為她弟弟克昌離家在外杳無音信,母親金氏因過度思念兒子而病故,悲傷過度所致。自從與憨園相識,一年多未復發,我正慶幸她得了一劑良藥。然而,憨園最終被有錢有勢的人奪去,以千金為聘禮,并且答應贍養她的母親。佳人已屬沙吒利一樣的人了!我聽聞此事,不敢告訴蕓。
等到蕓前去探訪才知道這件事,回來后哭得很是傷心,對我說:“當初真沒料到憨園竟是如此薄情啊!”
我說:“你自己太過癡情罷了,此等青樓中人有什么感情呢?況且貪圖錦衣玉食之人,未必能安心于荊釵布裙的生活。與其事后后悔,不如沒有辦成。”
我因此再三撫慰她。然而,蕓始終認為受到了愚弄而忍恨在心,致使血疾發作,終日臥床不起,求醫問藥也沒什么效果,病情時好時壞,以致骨瘦形銷。沒幾年時間,債務與日俱增,非議也慢慢多了起來。父母又因蕓與妓女結拜一事,對她的憎惡日益加重。我則居中調停,處境非常艱難。
蕓生有一個女兒,名叫青君,年方十四,頗為知書達禮,而且賢惠能干,典當一些首飾或衣物,幸好有賴她操勞。蕓的兒子名叫逢森,年方十二,正在跟隨先生讀書。
我接連數年都沒有進入幕府,只在家門口開設了一間書畫鋪,三日的進賬還不夠一日的支出,焦慮勞碌,困苦不堪,時常處于山窮水盡的境地。隆冬時節,家里沒有皮衣,只能硬撐著度過。青君也衣衫單薄,冷得雙腿打戰,嘴上卻強說不冷。因此,蕓誓不請醫抓藥,偶爾勉強能起床。
正好我的友人周春煦從福郡王府歸來,請人繡一部《心經》。蕓想著繡經既可消災降福,而且得到的工錢又豐厚,就繡了起來。然而周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等,蕓僅用十日便完成。蕓本就體弱,加上突然勞累,又落下了腰酸頭暈的毛病。
怎知命薄的人,佛也不肯大發慈悲啊!繡完經后,蕓的病情加重,每日喚人端水喂藥,全家上下都很厭煩她。
有個山西人租住我畫鋪左邊的屋子,以放高利貸為生。他時常請我作畫,因而相識。我有個朋友向他借五十兩銀子,請求我來擔保,我想友情難卻,就答應了。然而這位友人竟然攜帶銀兩逃往遠方。山西人唯我這個擔保人是問,經常開口討債。起初,我用書畫抵賬,漸漸就沒有物品可供償還了。
年底,父親在家居住,山西人又來討債,在門前咆哮不止。父親聽到了,把我叫去訓斥道:“我們堂堂書香世家,為何會欠此等小人的債?”正在我解釋時,恰好蕓有個年幼時結拜后嫁到無錫的姐姐華氏,得知蕓病了,特意派人來探望。父親誤以為是憨園派來的人,因而越發憤怒道:“你妻子不守閨訓,與娼妓結拜;你亦是不思進取,與小人廝混為伍。若將你置于死地,感情上實在不忍。姑且寬限你三日時間,趕快自謀生計,若有延誤,必定告發你的大逆不道。”
蕓聽說后,哭著說:“父親如此惱怒,全是我的罪孽。若是我死你離開,你必然不忍心;若我留下來你離開,你必然舍不得。姑且悄悄把華家人叫來,我勉強起身問問情況。”
因而讓青君扶著蕓到房門外,把華家人叫來問道:“你家主母特意派你來的,還是順道過來的?”
對方答道:“主母早就聽聞您臥病在床,本想親自探望,只因從未登過門,不敢輕率前來,臨行前囑咐我,倘若夫人不嫌棄鄉居簡陋,不妨去鄉下調養,實現幼時燈下說過的話。”
原來蕓與華氏當年一起刺繡時,曾許下疾病時相互幫助的誓言。因而蕓叮囑華家人道:“勞煩你趕快回去,稟告你家主母,兩日后秘密地派一只小船過來。”
華家人走后,蕓對我說:“這位結拜姐姐華夫人,與我情同骨肉,你若愿意去她家,不妨一同前往。但是攜帶一雙兒女同去,恐怕不太方便,留在家里拖累雙親也不行,必須在兩日之內安頓好他們。”
當時我有個表兄王藎臣,有個兒子名叫韞石,想娶青君為媳。
蕓說:“聽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是個坐守家業過日子的人,而王家又沒有什么家業可守。所幸是詩禮之家,且又是獨子,許配給他是可以的。”
我對藎臣說:“我父親與你有甥舅之親,想要青君做兒媳,想來不會不允許。但是要等到青君長大再嫁,依如今的情勢怕是不行了。我們夫婦去無錫后,你就稟告我父母,先做童養媳,怎么樣?”
藎臣高興地說:“一切都聽你的安排。”
至于逢森,我托朋友夏揖山推薦到別人那里去學做生意。
安頓好了,華家的船剛好到了。這天是庚申年臘月二十五日。
蕓說:“這樣單獨外出,不僅招鄰里笑話,而且欠山西人的債款還沒著落,恐怕那人也不會放行,必須等到明日五更悄然離去。”
我問:“你正在生病,能頂得住拂曉風寒嗎?”
蕓說:“生死有命,不用多慮了。”
我秘密稟告父親,他也覺得這樣可以。當晚,我先將半擔行李挑上船,并讓逢森先去睡覺。青君在蕓的身旁哭泣,蕓叮囑她道:“你母親命苦,又加上癡情,所以才遭遇如此顛沛流離,幸好你父親待我深情,此去別無他慮。兩三年內,必當安排全家團圓。你到婆家后,須恪守婦道,不要像你母親。你的公婆以得到你為榮幸,必然會好好善待你。我所留在箱柜里的物品,全都給你帶去。你弟弟年幼,所以我沒告訴他,臨行時托詞說是去就醫,過些日子就回來。等我們走遠,你再實情相告,然后再稟告祖父就行了。”
旁邊有個以前認識的老婦人,就是前卷中曾租賃她家房屋避暑的人,愿意送我們到鄉下,此時她陪侍在旁,不停地擦眼淚。天近五更,熱了粥,一起吃起來。
蕓強作笑臉說:“過去因一碗粥而相聚,如今因一碗粥而分離,若要寫傳奇小說,可以取名‘吃粥記’了。”
逢森聽到聲響也起床來,迷迷糊糊地說:“母親要做什么?”
蕓說:“準備出門就醫。”
逢森說:“為何起這么早?”
蕓說:“路太遠了。你與姐姐在家要和平相處,不要討祖母嫌棄。我與你父親一起去,過幾天就回來。”
雞鳴三聲,蕓含淚扶著老婦人,打開后門準備出去。逢森忽然大哭,說:“噫!我母親不會回來了!”青君擔心驚動他人,急忙掩住他的嘴巴,連聲安慰。當時,我們夫妻兩人肝腸寸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阻止他說“不要哭”而已。
青君關門后,蕓走出巷子才十幾步,已經疲憊得不能前行,于是讓老婦人提燈,我背著她前行。將要走到船泊處,差點兒被巡邏的人抓住,幸好老婦人說蕓是她患病的女兒,我是她女婿,而且船夫都是華家的工人,聞聲趕來接應,相互攙扶著上了船。解開纜繩后,蕓開始放聲痛哭。
這次出行,他們母子竟是永訣。
華夫人丈夫名叫大成,住在無錫的東高山,面山而居,耕田為生,為人極其樸實忠誠。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蕓的結拜姐姐。這天,大約下午一時,我們才到華家。華夫人早已倚門等待,看到我們后,她帶著兩個小女兒來到船邊,與蕓相見甚歡。她扶著蕓上岸,殷勤款待。周圍鄰里街坊的婦幼老少,全都哄然進屋,圍著蕓看。有人問候,有人憐惜,大家交頭接耳,滿屋都是說話聲。
蕓對華夫人說:“今日景象,真像漁夫進了桃花源啊!”
華夫人說:“妹妹切莫笑話,不過是鄉下人少見多怪罷了。”
自此,我們夫婦平安度過了春節。
到元宵節時,僅僅過了兩旬,蕓竟能慢慢地下床走動。當天晚上,蕓還在打麥場中看了龍燈,神情氣色也漸漸恢復。我的心安定下來,私下與蕓商量說:“我居住在此處,不是長久之計,想去別的地方找點事做,但又沒有盤纏,怎么辦呢?”
蕓說:“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呢。你姐夫范惠來,現在靖江鹽公堂做會計,十年前曾借你十兩銀子,當時家里銀兩不夠,是我典當了發釵湊足的。你還記得嗎?”
我說:“忘記了呢。”
蕓說:“聽說靖江離這里不遠,你何不去一趟呢?”
我依照蕓說的辦了。
當時天氣比較暖和,穿著織絨袍、嗶嘰短褂,還是覺得有些熱。此時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當天晚上,我住在錫山的旅館里,租了被子睡下。早晨起來,搭乘了去江陰的航船,一路逆風而行,接著又是小雨。晚上到了江陰江口,頓覺春寒徹骨,買了些酒御寒,花完了口袋里的銀兩。我考慮了一晚上,決定把襯衣典當了,以換錢渡江。到十九日,北風更加凜冽,雪下得更大,不禁慘然落淚。我暗暗計算著房錢和船錢,不敢再飲酒了。正當我心寒身冷之時,忽然看見一位老翁,穿著草鞋,戴著氈笠,背著一個黃包袱,進店后一直盯著我看,好像是老相識。
我問:“老人家,你莫非是泰州曹公么?”
他回答說:“正是。當年若不是您,我恐怕早就死了。如今,我女兒平安無恙,時常說起您的善舉。沒想到,今日竟然在此相逢。您為何會逗留在這里呢?”
以前我在泰州做幕僚時,有個姓曹的人家,本來出身微賤,有個女兒姿色甚佳,已經許了人家。一個有錢有勢的人給姓曹的人放債,圖謀得到他的女兒,以致雙方對簿公堂。我從中調解,使得他的女兒仍舊嫁與原先許配的人家。曹公隨即進入官府當了差役,并向我叩首致謝,因此結識。
我把自己投靠親戚卻路遇暴雪的事告訴了他。曹公說:“明日天晴,我會順路相送。”隨后,他出錢買酒,熱情款待了我。二十日,晨鐘剛剛敲響,便聽到江邊呼喊渡江的聲音。我被驚醒起了床,喊曹公同行。曹公說:“不急,應當吃飽了再登船。”于是他替我付了房錢和飯錢,又拉我出去買早飯。我因逗留多日,急著趕船,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兩個麻餅。等登船后,江風蕭蕭,如箭刺骨,我被凍得四肢發抖。
曹公說:“聽說江陰有人在靖江上吊而死,他的妻子雇了此船前去,必須等雇船的人來了,才可以渡江。”
我饑腸轆轆,忍饑受凍,直到中午才解纜出發。到靖江,已經暮色四合。
曹公問我:“靖江有兩處公堂,你所尋訪的是在城內還是城外?”
我踉踉蹌蹌跟在曹公身后,邊走邊說:“實在不知是城內還是城外。”
曹公說:“既然如此,那先住一宿,明天再拜訪吧。”
進旅店后,我發現鞋襪已被淤泥浸濕,于是要來火盆烘烤,接著草草地吃了飯,感覺疲憊至極,便酣然睡去。早晨起來,襪子竟被燒了一半,曹公又代我付了房錢和飯錢。
尋訪到城中,惠來尚未起床。聽說我到訪,披著衣裳出來,看到我的模樣,大驚失色道:“小舅子為何如此狼狽?”
我說:“暫且別問了,借我二兩銀子,先遣送送我到這里的人。”
惠來給了我兩圓番銀,我立即送給曹公。曹公極力推卻,最終只拿走一圓番銀。我將途中種種遭遇一一講給惠來,并說明來意。
惠來說:“小舅子是至親,即使沒有過去所欠的債務,我也應當竭盡所能。無奈航海的鹽船剛剛被盜,正在盤點清賬,不能挪用過多給你,會盡力湊二十圓番銀,以償還過去的舊債,如何?”
我本就沒有過多奢求,于是答應了。留在這里住了兩天,天已晴暖,便打算回去。二十五日,我仍舊回到了無錫華家。
蕓說:“你遇到風雪了嗎?”
我便將所遇到的艱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蕓神色戚戚道:“天降大雪時,我以為你已抵達靖江,沒想到你仍在江口。幸虧遇到曹公,絕處逢生,真是吉人天相。”
過了幾天,收到青君來信,得知逢森已被夏揖山推薦進了一家店鋪。王藎臣請示我父親,擇定正月二十四日將青君接去。兒女之事大致都安排妥了,只是骨肉分離,天各一方,令人終究覺得悲慘哀傷。
二月初,風和日暖。我用靖江的銀兩簡單置備了行裝,去邗江鹽署拜訪老友胡肯堂。有貢局司事的推薦我到衙署當了公差,代為掌管文書之事,身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到第二年八月,我接到了蕓的書信,說:“我身體已痊愈,只是寄食在非親非友之家,終究覺得不是長久之計。我也想來邗江,去看一看平山的勝景。”
于是,我在邗江先春門外租了房子,是臨河的兩椽屋,又親自回到錫山華家,接蕓一起來。華夫人贈送給我們一個小男仆,名叫阿雙,幫著燒火做飯,并立下今后結為鄰里的約定。
當時已是十月,平山一帶天氣凄寒,于是我們商定來年春天去游玩。原本打算散心調養,再慢慢想著如何骨肉團聚。可是不滿一月,貢局的司事忽然裁員十五人,我是朋友的朋友,故而也被裁減而閑散無事。
蕓千方百計出謀劃策,強顏歡笑慰藉我,沒有半句怨言。到了癸亥年仲春,蕓血疾復發。我想再去靖江,向姐夫求助。
蕓說:“求親戚不如求朋友。”
我說:“此話雖然有理,奈何友人雖然關心我們,現在卻都賦閑在家,自顧不暇。”
蕓說:“所幸天氣已暖,途中不會有風雪阻攔的顧慮,希望你速去速回,不要掛念我這個病人。假如你身體抱恙,那我的罪孽更深重了。”
當時我的薪水已難以維持家里的日常開支,我假裝雇了騾馬,以讓蕓安心,實際上卻是懷揣燒餅徒步而去,邊吃邊走。朝東南方走,兩次渡過汊河,走了八九十里路,放眼四周沒有一處村落。到夜里一更時分,只見黃沙漫漫,星光點點,碰到一間土地廟,高五尺多,短墻環繞,種著兩顆松柏。我因此向土地神磕頭,祈禱說:“蘇州沈某,投奔親戚,在此地迷了路,想借住神廟一宿,請求神靈憐憫保佑。”我將小石頭香爐移到一旁,用身體試了試,僅能容下半個身子。我只好反戴風帽,遮擋著臉,坐進去半個身子,膝蓋以下露在外面。閉目養神,仔細諦聽,唯有蕭蕭風聲。此刻,雙腳疲乏,精神困頓,昏沉睡去。
等到醒來時,東方天已破曉,短墻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和低語聲。我急忙起身探視,原來是當地人趕集路過此地。向他們問路,說:“南行十里,就是泰興縣城,穿過縣城向東南方走,十里一個土墩,過八個土墩就是靖江,一路都是康莊大道。”我返回廟中,將小石香爐移回原位,叩謝土地神后,繼續前行。
過了泰興,便有小車搭載。下午三四點時到達靖江,去鹽署遞了名帖。
過了許久,守門人說:“范老爺因為公務,到常州去了。”
我察言觀色,感覺似是故意推托,便追問道:“何時可以回來?”
守門人答道:“不知道。”
我說:“即便要一年,我也會等他回來。”
守門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悄悄問道:“你與范老爺是嫡親小舅子嗎?”
我說:“若不是嫡親,我也不會等他回來了。”
守門人說:“你且在此等待吧。”
過了三天,守門人告訴我姐夫回到了靖江,共借得二十五兩銀子。
雇了騾子火速返家,發現蕓臉色慘白,正在哭泣。
見到我回來,蕓急忙說:“你知道昨天午后阿雙卷了東西逃跑的事嗎?我請人四處搜尋,至今沒有找到。丟失東西事小,只是他的母親臨走前再三囑咐將他托付于我,現在他假如逃回家中,途中隔著大江,已經很讓人擔心了。若是他的父母將他藏起來圖謀敲詐,那又該怎么辦呢?而且我還有何顏面見我的結拜姐姐啊?”
我說:“請不要著急,你憂慮得太深了。藏匿孩子圖謀敲詐,敲詐的是富裕之家,我們夫婦二人不過兩肩挑著一張嘴而已,況且阿雙來家半年,我們供他衣食,從未指責打罵,左鄰右舍也都知道。這實際上是小奴喪盡天良,趁我們危難時偷了東西逃跑。華家結拜姐姐送給你行為不端正的人,應該是她無顏見你,你為何反說無顏見她呢?現在應當報告縣衙立案,以杜絕后患就可以了。”
蕓聽了我的話,神色稍稍釋然。可從此以后蕓常常夢囈,時而高呼“阿雙逃跑了”,或者“憨園為何負我”,病情日漸加重。
我打算找醫生診治,蕓阻攔道:“我的病最初因為弟弟下落不明、母親去世,自己悲痛過度;接著因為被情所傷,之后又忿激;而且平時經常思慮過多,滿心希望做一個好媳婦卻未能實現,以致頭暈、怔忡等各種病癥齊發。所謂病入膏肓,良醫也束手無策,請不要再做無用的花費。憶及我跟隨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錯愛,百般體恤,不因我頑劣而離棄。有你這樣的知己,得到你這樣的夫婿,我已經此生無憾!布衣取暖,菜飯飽腹,一家和諧,游玩于山水之間,就如在滄浪亭、蕭爽樓的時光,真成了人間的神仙眷侶呀。神仙需要幾世才能修行到,我們是什么人,怎敢奢望成仙?強行求取,以致觸犯造物主的禁忌,隨即才有情魔的困擾。總之是因為你待我太多情,而我生來薄命。”
接著又嗚咽著說:“人生百年,終歸一死。如今你我半道分離,就此永別,不能做你的妻子伺候你、目睹逢森娶媳婦,我心里實在覺得耿耿于懷。”說完,蕓淚落如豆。
我竭力安慰她說:“你患病八年,病情危急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今日為何忽然說起這些斷腸之言?”
蕓說:“連日接連夢見我父母派船來接我,閉上眼睛就覺得飄然上下,如行走在云霧之中,大概是魂魄已經離開,只剩下一具軀殼了吧?”
我說:“你這是魂不守舍,服些滋補藥劑,靜心調養,自會安然痊愈。”
蕓又抽泣著說:“我若還有一線生機,斷不敢拿這些話來驚嚇你。如今黃泉路已近在眼前,如果再不說,怕是沒有再說的時日了。你不得雙親垂愛,顛沛流離,都由于我的緣故。我死后,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你也可以免于牽掛。父母年歲已高,我死后,你要早日回家。如果沒有財力帶我的尸骨回家,不妨將我的靈柩暫時停放于此,待你將來再帶我回去。希望你續娶一位德貌兼備的妻子,以侍奉父母,撫養我的遺子,我也瞑目了。”說到這里,蕓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不禁慘然大哭。
我說:“你如果人生中道離我而去,我斷然沒有再娶之理,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啊。”
蕓拉著我的手,好像還有話要說,卻僅能斷斷續續地重復“來世”二字,忽然呼吸急促,不能出聲,兩眼睜大,我千呼萬喚,她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只見兩行清淚,涔涔流溢。接著,她的呼吸漸弱,淚痕漸干,一縷魂靈縹緲,竟然就這樣離我而去!
這是嘉慶癸亥年三月三十日。當時,我面前只有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心腸欲碎。此恨綿綿,何時才是盡頭!
承蒙友人胡肯堂資助了十兩銀子,我傾盡家中所有,變賣一空,親自為蕓入殮。
嗚呼!蕓雖是一個女子,卻具有男兒的胸襟與才識。自從嫁入我家后,我終日奔波,只為養家糊口,卻一直缺衣少食,蕓都能遷就,毫不介意。等到我在家居住時,她也只是和我談論文字而已。結果卻在疾病和顛沛流離中,含恨而去。到底是何人所致?我對閨中良友的辜負,怎能說得完呢!我奉勸世間夫妻,固然不可彼此仇視,卻也不能過于恩愛。俗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像我這般,可做前車之鑒啊。
頭七的日子,俗傳這天亡者魂靈必會跟隨兇神回家。因此,亡者房中擺設應同生前一樣,而且必須在床上鋪上亡者生前的舊衣,并將舊鞋放置床下,以等待亡者魂魄歸來瞻望。吳地相傳,這叫“收眼光”。還要請道士做法事,先把魂魄召到床上,再遣出家門,稱為“接眚”。按照邗江的風俗,在亡者屋內擺酒設宴,家人全部出門,稱為“避眚”。因此,以往也有人家因避眚而被賊偷盜。
蕓避眚那天,房東因和我們住在一起而出門回避,鄰居囑咐我也要擺酒設宴,然后遠遠避開。我卻希冀著蕓的魂魄歸來時,能見上一面,于是隨口答應著。
同鄉張禹門勸我說:“因邪入邪,寧可信其有,也不能輕易嘗試。”
我說:“我之所以不回避,在家等候,正是因為信其有。”
張禹門說:“回煞之期,如果犯煞,對生者不利。夫人即便魂魄歸來,你們也已陰陽兩隔,恐怕她的魂魄已經沒有形體可以接觸,你反而觸犯了其鋒芒。”
當時我癡心不改,固執地說:“生死有命。你若當真關心我,過來陪我怎樣?”
張禹門說:“我在門外守候,你若發現異常,叫我一聲,我就進來。”
我點上燈走入臥室,看到室內的鋪設宛如蕓的生前,而她的音容笑貌卻杳然遠去,不禁傷心淚流。又擔心淚眼模糊,看不到蕓的魂魄,于是強忍著眼淚,睜大眼睛,坐在床上等待。我撫摸著蕓留下的舊衣服,上面仍然散發著她的香氣,不禁柔腸寸斷,恍惚中昏睡過去。
轉念想到我是在等待蕓的魂魄歸來,怎么能這樣匆匆睡去?于是睜開眼四下環視,只見桌子上的兩支蠟燭青焰閃爍,火焰縮小到如豆子一樣大,不禁毛骨悚然,渾身戰栗。我因此摩挲雙手擦拭著額頭,細細觀看,這時燭火漸漸升起,高約一尺,紙裱糊的頂格差點兒被燒掉。我正借著光亮四處張望,火焰忽然又縮成如從前。此時我心跳如同搗米,雙腿發抖,本想呼喚守門的張禹門進來看看,轉念想到蕓的魂魄柔弱,恐怕會被陽氣逼走,便低聲喚著蕓的名字為她祈禱。但是,滿室寂靜,一無所見。接著,燭火重新明亮起來,不似剛才那樣升騰了。我出門告訴張禹門所發生的一切,他敬佩我的膽量大,卻不知我其實是一時情癡罷了。
蕓去世后,想到林和靖“妻梅子鶴”一語,自號梅逸。我暫且將蕓葬在揚州西門外的金桂山上,當地人稱為郝家寶塔。我在那買下一塊墓地,遵從蕓的遺言寄葬在這里。
我帶著蕓的靈位回到家中,母親也為此感到悲痛,青君、逢森都回來了,痛哭著穿上喪服。
弟弟啟堂建議道:“父親怒氣未消,哥哥最好照舊先去揚州,等父親歸家,我婉言勸解,再專門寄信招呼你回家。”
我辭別母親、兒女,又大哭一場,重新回到揚州,以賣畫度日。因而能夠常常在蕓娘的墓前哭泣,形單影只,極其凄涼,偶爾經過曾經住過的房子,傷心得不忍再看。重陽節時,相鄰的墳冢黃草叢生,唯獨蕓的墳墓草色青青。
守墳人說:“這是塊好墓穴,所以地氣旺盛。”
我暗自祈禱說:“秋風猛烈,我尚且衣衫單薄,你若有靈,就保佑我謀份差事,度過這個年尾,以等待家鄉的消息。”
不久,江都幕府的幕客章馭庵先生準備回浙江安葬親人,請我代理官職三個月,才讓我得以置備御寒之物。歲末之時,封好官印,離開官署,張禹門邀我住在他家。張禹門也賦閑在家,艱難度日,與我商借。我拿出積攢的二十兩銀子全借給他,并告訴他說:“這本是我留存著護送亡妻靈柩回鄉的費用,一旦等到家鄉的消息,償還我就可以了。”
那年,我在張禹門家過年。我早晚占卜祈禱,家鄉卻杳無音信。
到了甲子年三月,我接到青君的來信,得知父親患病。本想即刻返回蘇州,又擔心觸及舊怨。正在猶豫觀望中,又接到青君的信,才悲痛地得知父親已經辭世。頓覺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我無暇做其他打算,連夜趕往家鄉,在父親靈前重重叩首,哀號流淚。
嗚呼!父親一生辛勞,奔走在外。生了我這個不孝之子,既沒有承歡膝下,又沒有在床前服侍送藥,不孝之罪怎能逃脫掉!
母親見我痛哭,說:“你怎么今日才回來?”
我說:“兒子的歸來,多虧了收到您青君孫女的信。”
母親瞥了一眼我的弟媳,沉默不語。
我在家中守靈到五七,沒有一人告訴我家中事務,也沒有人與我商議喪事。我自問缺失為人之子的孝道,所以也沒有顏面去過問。
一日,忽然有向我討債的人登門大呼小叫。我出去應道:“欠債不還,理應催促索要。然而我父親尸骨未寒,你們趁喪事時來追討,未免欺人太甚。”
其中一人偷偷對我說:“我們是受人指使而來,你暫且躲避出去,我們會向指使我們的人索要酬勞。”
我說:“我欠的債我會還,你們趕快走吧。”
眾人皆應聲離開。
因此,我喊弟弟啟堂出來,告訴他說:“哥哥雖然不孝,卻從未作惡多端。如果說因為我過繼給別人為后嗣,現在為父親服喪應降為一年,但我從未因過繼而得到絲毫遺產。此次回來奔喪,本是為了盡人子之道,豈是為了爭奪遺產啊?大丈夫以自立為貴,我既孑然一身回來,仍孑然一身離去!”說完,我返身回到靈堂,不禁悲痛大哭。
隨后,我拜別母親,又去告別青君,決意隱居深山,以求像赤松子那樣飄然世外。
青君正在勸阻我時,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兄弟尋蹤而來,他們也極力勸我說:“家庭到了這樣的地步,固然令人動怒。雖然你父親死了,然而母親還在;雖然妻子亡故,然而兒子還未立門戶,你竟然要飄然出世,心能安嗎?”
我問:“那又能怎么辦?”
夏淡安說:“委屈你暫時住在我家。聽聞狀元石琢堂寫了請假回鄉的書信,何不等他回來時前去拜見一下呢?他定會幫你安排一個職位。”
我說:“我服喪未滿百天,你們家中有年老雙親,恐怕多有不便。”
夏揖山說:“我們兄弟倆來相邀,也是我父親的意思。你若執意覺得不方便,我們家西邊有間禪寺,方丈與我交情頗深,你可以在寺中先住下來,怎樣?”
我答應了下來。
青君說:“祖父所遺留的房產,不少于三四千兩銀子,您已經決定分文不取,豈能連自己的行囊也舍棄呢?我去取來,直接送到禪寺里父親的住處好了。”
因此,除了行李之外,我還得到了父親所遺留的圖書、硯臺、筆筒等數件物品。
寺中的僧人將我安置在大悲閣。這閣子坐北朝南,東面設一尊神像,西頭隔出一間,開了一扇小窗,正對著佛龕。這里本是做佛事的人食用齋飯的地方,我就把床鋪安置在這里。門口有關帝提刀的立像,很是威武。院中有一株銀杏,有三人合抱之粗,濃蔭覆蓋整個大悲閣,夜深人靜時風聲如吼。
夏揖山常常帶著酒水瓜果與我對飲,說:“你一人獨居,深夜無眠時,難道不害怕恐懼嗎?”
我說:“我一生坦蕩正直,心無雜念污穢,有何可怕?”
住了幾日,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連宵達旦足足下了三十多天。當時,我擔心銀杏樹的枝丫會被折斷,從而壓塌房梁。有賴神靈默默庇佑,竟安然無恙。而外面墻塌屋倒的難以計數,附近田地的莊稼全都被淹了。我則每日與僧人作畫,對世外之事不聞不問。
七月初,天開始放晴。夏揖山的父親號莼薌,要去崇明做一筆生意,帶我同去,為其代筆記錄賬目,因而掙得二十兩銀子。回家后,正值我父親將要安葬,啟堂讓逢森來對我說:“叔叔因為辦喪事費用不夠,想讓您出一二十兩銀子。”我準備把全部銀兩給他,夏揖山不同意,讓我幫著分擔一半。我隨即帶著青君先到了墓地,安葬完畢后,仍然返回大悲閣。
九月底,夏揖山在東海的永泰沙有片田地,又帶我去收租息。來去盤桓了兩個月,歸來時已是殘冬,我又移居到了他家的雪鴻草堂過年。真是異姓兄弟啊。
乙丑年七月,石琢堂才從京城回鄉。石琢堂名韞玉,字執如,琢堂是他的號,與我是幼年之交。他是乾隆庚戌年的狀元,后來出任四川重慶的太守。白蓮教暴亂之時,他戎馬三年,立下赫赫戰功。等到他回來后,我們相見甚歡。
不久就到了重陽節,石琢堂要帶著家眷回四川重慶赴任,并邀我同去。我即刻去九妹夫陸尚吾家叩別母親,因為父親的故居已賣給別人了。
母親囑咐我說:“你弟弟啟堂不成器,你此行必須努力。重振家里的名聲,就全指望你了!”
逢森送我到半路,忽然淚流不止,因此我叮囑他不必相送,返回家去。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有位舊友王惕夫舉人在淮揚鹽署任職,便繞道前去見面。我也一同前往,又得以看看蕓娘的墳墓。返回四川的船沿長江逆流而上,一路盡游覽了山水名勝。到湖北荊州時,石琢堂又收到升任潼關觀察使的信,于是他留下我和他兒子敦夫及眷屬,暫住荊州。石琢堂輕車簡從,到重慶過年,爾后由成都過棧道,前去赴任。
丙寅年二月,眷屬才開始從水路趕過去,到樊城后上岸登陸。這次路程遙遠,耗費巨大,行李和家眷較多,馬死車壞,備嘗辛苦。到達潼關剛三個月,石琢堂又升任山左廉訪,他兩袖清風,一時沒有財力攜眷屬前往,暫時借住在潼川書院。
十月底,他開始領取山左廉訪的俸祿,才專門派人來接眷屬。來人還附捎來青君的信,駭然獲悉逢森已于四月夭亡。回憶起先前為我送行時淚流不止的兒子,原來是我們父子的永訣啊。嗚呼!蕓僅生了這么一個兒子,看來我們不能延續后代了!
石琢堂聽聞噩耗,也為我浩然長嘆,送給我一個小妾,重回春夢。從此,世事紛擾,不知何時方能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