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鴻自述
- 中西筆墨:徐悲鴻隨筆
- 徐悲鴻
- 13312字
- 2015-04-21 12:35:17
悲鴻生性拙劣,而愛畫人骨髓。奔走四方,略窺門徑,聊以自娛,乃資謀食,終愿學焉,非曰能之。而處境困厄,窘態之變化日殊。梁先生得所,堅命述所閱歷。辭之不獲,伏思懷素有自敘之帖,盧梭傳懺悔之文,皆抒胸臆,慨生平,借其人格,遂有千古。悲鴻之愚,誠無足紀,唯昔日落拓之史,頗足用以壯今日窮途中同志者之志。吾樂吾道,憂患奚恤,不憚詞費,追記如左。文辭之拙,弗遑計已。
距太湖之西三十里,荊溪之北,有鄉可五六十家。憑河兩岸,一橋跨之,橋曰計亭。吾先人世居業農之所也。吾王父硯耕公,以洪楊之役,所居蕩為灰燼。避難歸來,幾不能自給,力作十年,方得葺一椽為廬于橋之側,以蔽風雨,而生先君。室雖陋,吾先君方自幸南山為屏,塘河為帶,日月照臨,霜雪益景,漁樵為侶,雞犬唱答,造化賦予之豐美無盡也。
先君諱達章(清同治己巳生),生有異秉,穆然而敬,溫然而和,觀察精微,會心造物。雖居窮鄉僻壤,又生寒苦之家,獨喜描寫所見,如雞、犬、牛、羊、村、樹、貓、花。尤為好寫人物,自父母、姊妹(先君無兄弟),至于鄰傭、乞丐,皆曲意刻畫,縱其擬仿。時吾宜興有名畫師畢臣周者,先君幼時所雅慕,不謂日后其藝突過之也。先君無所師承,一宗造物。故其所作,鮮Convention(俗套)而特多真氣。守宋儒嚴范,取去不茍,性情恬淡,不慕功名,肆忘于山水之間,宴如也。耽詠吟,榜書雄古有力,亦精篆刻,超然自立于諸家以外。
先君為人敦篤,慈祥愷悌,群遣子弟從學,習畫問字者至夥。有揚州蔡先生者,業醫、能畫,攜子賃居吾家。其子曰邦慶,生于中日戰敗之年,屬馬,長吾一歲,終日嬉戲為吾童時伴,好涂抹。吾時受先君嚴督讀書,深羨其自由作畫也。
吾六歲習讀,日數行如常兒。七歲執筆學書,便思學畫,請諸先君,不可。及讀卞莊子之勇,問:“卞莊子何勇?”先君曰:“卞莊子刺虎,夫子以是稱之。”欲窮虎狀,不得,乃潛以方紙求蔡先生作一虎,歸而描之。久,為先君搜得吾所描虎,問曰:“是何物?”吾曰:“虎也。”先君曰:“狗耳,焉云虎者。”卒曰:“汝宜勤讀,俟讀完《左傳》,乃學畫矣。”余默然。
九歲既畢四子書,及《詩》《書》《易》《禮》,乃及《左氏傳》。先君乃命午飯后,日摹吳友如界畫人物一幅,漸習設色。十歲,先君所作,恒遣吾敷無關重要處之色。及年關,又為鄉人寫春聯。如“時和世泰,人壽年豐”者。
余生一年而喪祖母,六年而喪大父,先君悲戚,直終其身。余年十三四,吾鄉連大水,人齒日繁,家益窘。先君遂奔走江湖,余亦始為落拓生涯。
時強盜牌卷煙中有動物片,輒喜羅聘藏之。又得東洋博物標本,乃漸識猛獸真形,心摹手追,怡然自樂。年十七,始游上海,欲習西畫,未得其途,數月而歸。為教授圖畫于和橋之彭城中學。
方吾年十三四時,鄉之富人皆遣子弟入學校,余慕之。有周先生者,勸吾父亦遣吾入學校尤篤,先君以力之不繼為言。周先生曰:“畫師乃吃空心飯也,烏足持。”顧此時實無奈,僅得埋首讀死書,謀食江湖。
年十九,先君去世,家無擔石。弟妹眾多,負債累累,念食指之浩繁,縱毀身其何濟。爰就近彭城中學、女子學校,及宜興女子學校三校教授圖畫。心煩慮亂,景迫神傷,遑遑焉逐韶華之逝,更無暇念及前途,覽愛父之遺容,只有啜泣。
時落落未與人交游。而獨蒙女子學校國文教授張先生祖芬者之青視,顧亦無杯酒之歡。年余,終覺碌碌為教,無復生趣,乃思以工游滬,而學而食。辭張先生,張先生手韓文全函,殷勤道珍重,曰:“吾等為贍家計,以舌耕求升斗,至老死,亦既定矣。君盛年英銳,豈宜居此?曩察君負荷綦重,不能勖君行,而亂君意。今君毅然去,他日所躋,正未可量也。”又曰:“人不可無傲骨,但不可有傲氣。愿受鄙言,敬與君別。”嗚呼張君者,悲鴻入世第一次所遇之知己也。
友人徐君子明者,時教授于吳淞中國公學,習閩人李登輝,挾余畫叩李求一小職,李允為力。徐因招赴滬,為介紹。既相見,李大詫吾年輕,私謂子明:“若人者,孩子耳,何能做事?”子明曰:“人負才藝,詎問其年。且人原不甘其境,思謀工以繼其讀,君何謙焉?”李乃無言。徐君是年暑期后,赴北京大學教授職,吾數函叩李,終無答。顧李君納吾畫,初未嘗置意,信乎慷慨之士也。
吾于是流落于滬,秋風起,繼以淫雨連日,苦寒而糧垂絕。黃君警頑,令余坐于商務印書館,日讀說部雜記排悶,而憂日深。一時資罄,乃脫布褂赴典質,得四百文,略足支三日之饑。
一日,得徐君書,為介紹惲君鐵樵,惲君時主商務印書館《小說月報》,因赴寶山路訪之。惲留吾畫,為吾游揚于其中有力者,求一月二三十金小事。囑守一二日,以俟佳音。時屆國慶,吾失業已三月。天雨,吾以排日,不持洋傘,冒雨往探消息。惲君曰:“事諧,不日可遷居于此,食于此,所費殊省。君夜間習德文,亦大佳事,吾為君慶矣。”余喜極,歸至梁溪旅館,作數書告友人獲業。詎書甫發,而惲君急足至,手一紙包,亟啟視,則道所謀絕望,附一常州人莊俞者致惲君一批札,謂某之畫不合而用,請退還。爾時神經顫震,憤怒悲哀,念欲自殺。繼思水窮山盡,而能自拔,方不為懦,遂靦顏向一不應啟齒、言通財之友人告貸,以濟燃眉之急。故鄉法先生德生者,為集一會,征數十金助余。乃歸和橋,攜此款,將作北京之行,以依故舊。于是偕唐君者,仍赴滬居逆旅候船。又作一畫報史君,蓋法君之友助吾者也。為裝框,將托唐君攜歸致之。唐君者,設繭行,時初冬,來滬接洽絲商,謀翌年收繭事,而商于吳興黃先生震之。黃先生來訪,適值唐出,余在檢行裝。蓋定翌日午后行矣。黃先生有煙癖,乃臥吸煙,而守唐君返。目睹對墻吾所贈史君畫,極稱賞。與余道此畫之佳,余唯唯。又詢知何人作否,余言實系拙作,黃肅然起敬,謂:“察君少年,乃負絕技,肯割愛否?”余言此畫已贈人。黃因請另作一幅贈史,余乃言:“明日行。”黃先生問:“何往?”曰:“去北京。”問:“何謀?”余言:“固無目的,特不愿居此,欲一見宮闕耳。”黃先生言:“此時北方已雪,君之所御,且無以卻寒,留此徐圖良策何如?”余不可。因默然。
無何,唐君歸,余因出購零星。入夜,唐君歸,述黃先生意,擬為介紹諸朋儕,以繪畫事相委,不難生活。又言黃君巨商,廣交游,當能為君助。余感其意,因止北行。時有暇余總會者,賭窟也,位于今新世界地。有一小室,黃先生煙室也。賭自四五時起,每徹夜。黃先生午后來,賭倦而吸煙,11時許乃歸。吾則據其煙室睡。自晨至午后3時,據一隅作畫。賭者至,余乃出,就一夜館讀法文,或赴審美書館觀畫,食則與群博者俱。蓋黃君與設總會者極稔,余故得其惠,饌之豐,無與比。
伏臘,總會中糞除殆遍,積極準備新年大睹。余乃遷出,之西門,就黃君警頑同居。而是年黃震之先生大失敗,余又煢煢無所告,乃謀諸高君奇峰。初,吾慕高劍父兄弟,乃以畫馬質劍父。劍父大稱賞,投書于吾,謂雖古之韓干,無以過也,而以小作在其處出版,實少年人最快意之舉,因得與其昆季相稔。至是境迫,因告之奇峰,奇峰命作美人四幅,余亟歸構思。時桃符萬戶,鑼鼓喧天,方度年關,人有喜色。余赴震旦入學之試而歸,知已錄取。計四作之竟,可一星期。高君倘有所報,則得安讀矣。顧囊中僅存小洋兩毫,乃于清晨買粢飯一團食之,直工作至日入。及第五日而糧絕,終不能向警頑告貸,知其窮也,遂不食。畫適竟,亟往棋盤街審美書館覓奇峰。會天雪,腹中饑,倍覺風冷。至肆中,人言今日天雪,奇峰未來。余詢明日當來否?肆人言:“明日星期,彼例不來。”余嗒然不知所可,遂以畫托留致奇峰而歸。信乎其凄苦也。
入學須納費,費將何出?腹餒亦不能再支,因訪阮君翟光。既見,余直告:“欲借二十金。又知君非富有,而事實急。”阮君曰:“可。”頓覺溫飽,遂與暢談。索觀近作,留與同食。歸睡亦安。明日入學,繳學費。時震旦學院院長法人恩理教士,欲新生一一見。召黃扶,吾因入。詢吾學歷,悵觸往事,不覺悲從中來,淚如雨下,不能置一辭。恩理教士見吾喪服,詢服何人之喪,余曰:“父喪。”淚益不止。恩理再問,不能答。恩理因溫言勸弗慟,吾宿費不足,但可緩納。勤學耳,自可忘所悲。
吾因真得讀矣。顧吾志只在法文,他非所措意也。既居校,乃據窗而居。于星期四下午,仍捉筆作畫。乃得一書,審為奇峰筆跡,乃大喜。啟視則稱譽于吾畫外,并告以報吾五十金。遂急舍筆出,又赴阮君處償所負。阮又集數友令吾課畫,月有所入,益以筆墨,略無后顧之憂矣。吾同室之學友,為朱君國賓,最勤學。今日負盛譽,當年固早卜之矣。但是時朱君體弱,名醫恒先為病夫,亦奇事也。
是年3月,哈同花園征人寫倉頡像,余亦以一幅往。不數日,周君劍云以姬覺彌君之命,邀偕往哈同花園晤姬。既相見,甚道其推重之意,欲吾居于園中,為之作畫。余言求學之急,如蒙不棄,擬暑期內遷于此,當為先生作兩月之畫。姬君欣然諾,并言此后可隨時來此。匆匆數月,烈日蒸騰,余再蒙恩理教士慰勉,乃以行李就哈同居之。可一星期,寫成一大倉頡像。姬君時來談,既而曰:“君來此,工作無間晨夕。盛暑而君劬勞如此,心滋不安,且不知將何以酬君者。”
余曰:“筆敷文采,吾之業也,初未嘗覺其勞。吾居滬,隱匿姓名,以藝自給,為苦學生,初亦未嘗向人求助。比蒙青睞,益知奮勉。顧吾欲以藝見重于君,非冀區區之報。君觀吾學于教會學校者,詎將為他日計利而易吾業耶?果爾,則吾之營營為無謂。吾固冀遇有機緣,將學于法國,而探索藝之津源。若先生所以稱譽者,只吾過程中借達吾愿學焉者之具而已。若不自量,以先生之譽而遂自信,悲鴻之愚,誠自知其非也。果蒙先生見知,于歐戰止時,令吾赴法,加以資助,而冀他日萬一之成,悲鴻沒齒不忘先生之惠。若居此兩月間之工作,悲鴻以貧困之人,得枕席名園,聞鳥鳴,看花放,更有仆役,為給寢食者,其為酬報,固以多矣,敢存奢望乎?”
姬君曰:“君之志,殊可敬。弟不敏,敢力謀以從君愿。顧君日用所需色紙之費,亦必當有所出。此后君果有所需,徑向賬房中索之,勿事客氣。”姬君者,芒碭間人,有豪氣,自是相得甚歡。時姬君方設倉圣明智大學,又設“廣倉學會”,邀名流宿學,如王國維、鄒安等,出資于日本刊印會中著述。今日坊間,尚有此類稽古之作。又集合上海收藏家,如李平書、哈少甫等,時以書畫金石在園中展覽。外間不察,以為哈同雅好斯文。致有維揚人某者,以今日有正書局所印之陳希夷聯“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向之求售。此時尚無曾髯大跋,覺更仙姿出世,逸氣逼人,索價兩千金。此聯信乎書中大奇,人間劇跡。若問哈同,雖索彼兩金求易,亦弗欲也。吾見此,驚喜欲舞,盡三小時之力,雙勾一過而還之。
此時姬為介紹詩人廉南湖先生,及南海康先生。南海先生雍容闊達,率直敏銳,老杜所謂真氣驚戶牖者,乍見之覺其不凡。談鋒既啟,如倒傾三峽之水,而其獎掖后進,實具熱腸。余乃執弟子禮居門下,得縱觀其所藏。如書畫碑版之屬,殊有佳者,相與論畫,尤具卓見,如其卑薄四王,推崇宋法,務精深華妙,不尚士大夫淺率平易之作,信乎世界歸來論調。南海命寫其亡姬何旃理像,及其全家,并介紹其過從最密諸友,如瞿子玖、沈寐叟等諸先生。吾因學書,若《經石峪》、《爨龍毅》、《張猛龍》、《石門銘》等名碑,皆數過。曹君鐵生者,江陰人,健談,任俠,為人自喜。在溧陽,與吾友善,長吾廿歲。蒙贈歐洲畫片多種。曹號“無棒”。余詢其旨,曰:“窮人無棒被狗欺也。”其骯臟多類此。一日,哈校中少一舍監,吾以曹君薦,即延入。詎哈校組織特殊,禁生徒與家族來往,校醫亦不善,學生苦之,而曹君心滋憤。一日,曹君因例假出,夜大醉歸,適遇余與姬君等談。曹指姬君大罵,歷數學校誤害人子弟。姬君泰然,言曹先生醉,令數人扶之往校。余大窘。是夜,姬君左右即以曹行李出,余只得資曹君行漢皋。顧姬君后此相視,初未易態度,其量亦不可及也。
歲丁巳,歐戰未已,姬君資吾千六百金游日本。既抵東京,乃鎮日覓藏畫處觀覽。頓覺日本作家,漸能脫去拘守積習,而會心于造物,多為博麗繁郁之境,故花鳥尤擅勝場,蓋欲追蹤徐、黃、趙、易,而奪吾席矣,是沈南蘋之功也。唯華而薄,實而少韻,太求奪目,無蘊藉樸茂之風。是時寺峙廣業尚在,頗愛其作,而未見其人也。識中村不折,彼因托以所譯南海《廣藝舟雙楫》,更名曰《漢魏書道論》者致南海。
6月而歸,復辟之亂已平。吾因走北京,識詩人羅癭公、林畏廬、樊樊山、易實甫等諸名士。即以蔡孑民先生之邀,為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識陳師曾,時師曾正進步時也。癭公好與諸伶人狹,因盡識都中名伶,又以楊穆生之發現,癭公出程玉霜于水火。羅夫人梁佩珊最賢,與碧微相善,初見癭公之汲引艷秋,頗心韙之。而癭公為人徹底,至罄其所有以復艷秋之自由,并為綢繆未來地位,幾傾其蓄。夫人乃大怒反目,訴于南海。翌年冬,癭公至滬謁南海,遭大罵。至為梅蘭芳求書,不敢啟齒。顧南海亦未嘗不直癭公所為也。
吾居日本,盡以資購書及印刷品。抵都,又貧甚,與華林賃方巾巷一椽而居。既滯留,又有小職于北京大學,禮不能向人告貸。是時顯者甚多相識,顧皆不知吾有升斗之憂也。
識侗五、劉三、沈尹默、馬叔平諸君。李石曾先生初創中法事業,先設孔德學校,余與碧微皆被邀盡義務。時長是校者,為蔡孑民故夫人黃夫人。
既居京師,觀故宮及私家所藏,交當時名彥,益增求學之渴念。時蜀人傅增湘先生沅叔長教育,余以癭公介紹謁之部中。其人恂恂儒者,無官場交際之偽。余道所愿,傅先生言:“聞先生善畫,盍令觀一二大作。”余于翌日挾所作以付教部閽人。越數日復見之,頗蒙青視,言:“此時惜歐戰未平。先生可少待,有機緣必不遺先生。”余謝之出,心略平,唯默祝天佑法國,此戰勿敗而已。黃塵障天,日炎熱,所居湫隘,北京有微蟲白蛉子者,有毒,灰色,吮人血,作奇癢,余苦不堪。石曾先生因令居西山碧云寺。其地層臺高聳,古栝參天,清泉寒冽,巨松盤郁。俯視塵天穢惡之北京,不啻地獄之于上界。既抵,而與顧夢余鄰。顧此時病肺,步履且艱,鎮日臥曝日中,殆不移動。吾去年歸,乃知其為共產黨巨頭,心大奇之。
旋聞教育部派遣赴歐留學生僅朱家驊、劉半農兩人。余乃函責傅沅叔食言,語甚尖利,意既無望,罵之泄憤而已。而中心滋戚,蓋又絕望。數月復見癭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無狀,余曰:“彼既不重視,固不必當日甘言餌我。因此語出諸尋常應酬,他固不計較,傅讀書人,何用敷衍?”詎十七年十一月,歐戰停。消息傳來,歡騰大地。而段內閣不倒,傅長教育屹然,無法轉圜。幸蔡先生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余往謝,既相見,覺局促無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然如常態,不介意,唯表示不失信而已。余飄零十載,轉走千里,求學之難,難至如此。吾于黃震之、傅沅叔兩先生,皆終身感戴其德不忘者也。
歐戰將終,旅華歐人皆欲西歸一視,于是船位預定先后之次第,在六月之間已無位置。幸華法教育會之勤工儉學會,賃日本之倫敦貨船下層全部,載八十九人往。余與碧微在滬加入,顧前途之希望煥爛,此驚濤駭浪,惡食陋居,初未措諸懷。行次,以抵非洲西中海岸之波賽為最樂。以自新加坡行至此,凡三星期未見地面,而覺歐洲又在咫尺間也。時當吾華3月,登岸尋覽。地產大橘,略如廣州蜜橘與橙合種,而碩大尤過之,大幾如碗,甘美無倫。樂極,盡以余資購食之。繼行三日,過西班牙南部,英炮臺奇勃臘答峽,乍見歐土,熱狂萬端。遂入大西洋。于將及英倫之前一日,各整備行裝,割須理發,拭鞋帽,平衣服,喜形于面。有青者,如初蘇之樹,其歌者,聲益揚。倭之侍奉,此日良殷,以江瑤柱炒雞鴨蛋餉眾,于是飯乃不足。侍者道歉,人亦不計。又各搜所有之資,悉付之為酬勞。食畢起立舢板,西望郁郁蔥蔥者,蓋英之南境矣。一行五十日,不覺春深,微雨和風,令忘離索。
抵倫敦,歡天喜地之情,難以畢述。余所探索,將以此為開始。陳君通伯,即伴游大英博物院,遂沉醉贊嘆顛倒迷離于巴爾堆農殘刊之前。嗚呼?曷不令吾漸得見此,而使吾此時驚恐無地耶?遂觀國家畫院,欣賞委拉斯凱茲、康斯太布爾、透納等杰構及其皇家畫會展覽會,得見沙金、西姆史等佳作。
留一星期,于1919年5月10日而抵巴黎。汽車經凱旋門左近,及協和廣場,大宮小宮等,似曾相識。對之如醉如癡,不知所可。舍館既定,即往盧浮宮博物院項禮,大失所望。其中重要諸室,悉閉置。蓋其著名杰作,悉在戰時運往波爾多城安放,備有萬一之失,而尚未運回也。唯辟一室,陳列達·芬奇作《莫娜麗莎》、拉斐爾之《美園婦》、《圣母》等十余幅,以止游客之啖而已。唯大衛之室未動,因得縱覽。覺其純正嚴重,篤守典型,殊堪崇尚。時Carolus Durand(迪朗)初逝,盧森堡博物院特為開追悼展覽會,悉陳其作,凡數百幅,殊易人也。乃觀沙龍,得見薄納、羅郎史、達仰、弗拉孟、倍難爾、萊爾米特、高爾蒙等諸前輩作物,其人今悉次第物故矣。
吾居國內,以畫謀生,非遂能畫也。且時作中國畫,體物不精,而手放逸,動不中繩,如無韁之馬,難以控制。于是悉心研究,觀古人所作,絕不作畫者數月,然后漸漸習描。入朱利安畫院,初甚困。兩月余,手方就范,遂往試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錄取后,乃以弗拉孟先生為師。是時識梁啟超、蔣百里,楊仲子、謝壽康、劉厚。各博物院漸復舊游觀,吾課余輒往,研求各派之異同,與各家之精詣。愛提香之富麗,及里貝拉之堅卓。于近人則好庫爾貝、薄納、羅郎史。雖夏凡納之大,斯時尚不識也。時學費不足,節用甚,而羅致印刷物,翻覽比較為樂。因于歐陸作家,類能舉指。
1920年之初冬,赴法名雕家唐潑忒(Dampt)先生夫婦招待茶會,座中俱一時先輩碩彥。而唐夫人則為吾介紹達仰先生,曰:“此吾法國最大畫師也。”又安茫象先生。吾時不好安畫,因就達仰先生談。達仰先生身如中人,目光精銳,辭令高雅,態度安詳。引掖后進,誨人不倦,負藝界重望,而絕無驕矜之容。吾請游其門,先生曰:“甚善。”因與吾謝吉路六十五號其畫室地址,命吾星期日晨往。吾于是每星期持所作就教于先生,直及1927年東歸。吾至誠一志,乃蒙帝佑,足躋大邦,獲親名師,念此身于吾愛父之外,寧有啟導吾若先生者耶?
先生初見吾,誨之曰:“吾年十七游柯羅(Corot大風景畫家)之門,柯羅曰Conscience(誠),曰Confidence(自信),毋舍己徇人。吾終身服膺勿失。君既學于吾邦,宜以嘉言為贈。”又詢東人了解西方之藝如何,余慚無以應,只答以在東方不獲見西方之藝,而在此者,類習法律、政治,不甚留心美術。先生乃言:“藝事至不易,勿慕時尚,毋甘小就。”令吾于每一精究之課竟,默背一次,記其特征,然后再與對象相較,而正其差,則所得愈堅實矣。弗拉孟先生乃歷史畫名家,富于國家思想。其作流麗自然,不尚刻畫,尤工寫像。吾入校之始,即蒙青視,旋累命吾寫油畫,未之應。因此時殊窮,有所待也。時同學中有一羅馬尼亞人菩拉達者,用色極佳,尤為弗拉孟先生重視。吾第一次作油繪人體,甚蒙稱譽,繼乃絕無進步。后在校競試數次,雖列前茅,亦未得意。而因受寒成胃病。
1921年夏間,胃病甚劇,痛不支,而自是學費不至。乃赴德國,居柏林,問學于康普(Kampf)先生,過從頗密。先生善薄納先生,吾校之長也,年八十八,亦康普前輩。時德濫發紙幣,幣價日落,社會惶惶,仇視外人,蓋外人之來,胥為討便宜。固不知黃帝子孫,情形不同,而吾則因避難而至,尤不相同,顧不能求其諒解也。識宗白華、陳寅恪、俞大維諸君。時權德使事者,為張君季才。張夫人籍江陰,善碧微。張君伉儷性慈祥,甚重吾好學,又矜余病,乃得姜令吾日食之,又為介紹名醫,吾苦漸減。其情至可感也。
既居德,乃得觀門采爾作,又見塞岡第尼作,及特魯斯柯依之塑像,頗覺居法雖云見多識廣,而尚囿也。又覺德人治藝,夸尚怪誕,少華貴雅逸之風,乃叩諸康普先生曰:“先生為藝界耆宿,長柏林藝院,其無責乎?”先生曰:“彼自瘋狂,吾其奈之何?”實則其時若李卜曼,若科林德等,亦以前輩資格,作荒率凌亂之畫,以投機取利。康普之精卓雄勁,且不為人所喜。康普先生曰:“人能善描,則繪時色自能如其處。”其為當世最善描者之一,秀勁堅強,卓然大家;其于繪,凝重宏麗,又闊大簡練。其在德累斯頓之《同仇》、《鑄工》,及柏林大學壁畫,皆精卓絕倫。他作則略少秀氣,蓋其為最能表現日耳曼民族作風者也。
吾居德,作畫日幾十小時,寒暑無間,于描尤篤,所守不一,而不得其和,心竊憂之。時最愛倫勃朗畫,乃往弗烈德里博物院臨摹其作。于其《第二夫人像》,尤致力焉,略有所得,顧不能應用之于己作,愈用功,而毫無進步,心滋惑。時德物價日隨外幣之價增高,美術印刷,尤為德人絕技,種類綦豐,亦盡量購之。及美術典籍,居室上下皆塞滿,坐臥于其上,實吾生平最得意之秋也。吾性又嗜聞樂,觀歌劇,恒與謝次彭偕,只擇節目人選,因所耗固不巨也。時吾雖負債,雖貧困,而享用可擬王公,唯居室兩椽,又為畫塞滿,終屬窮畫師故態耳。
一日在一大畫肆,見康普、史吐克、區個爾、開賴等名作甚多,價合外金殊廉,野心勃勃,謀欲致之。而吾學費,積欠十余月,前途渺茫,負債已及千金。再欲舉債,計將安出?時新任德使為魏宸組,曾蒙延食之雅。不揣冒昧,擬往商之。懼其無濟,又恐失機,中心忐忑,輾轉竟夜,不能成寐。終宵不合眼,生平第一次也。
翌日,鼓起勇氣至中國使館。余居散維尼廣場之左,與之密邇。步行往,叩見公使。魏使既出,余因道來意,盛稱如何其畫之佳妙,如何畫者大名之著,其價如何之廉,請假資購下,以陳諸使署客堂。因敝居已無隙可置,特不愿失去機會,待吾學費一至,即償。吾意欲堅其信,故以畫質使館,當無我虞也。魏使唯唯,曰:“將請蔣先生向銀行查款,不知尚有余否。下午待回音如何?”魏使所操為湖北語,最好官話也。
無奈,更商之宗白華、孟心如兩君,及其他友好,為集腋成裘之策。卒致康普兩作,他作則絕非力之所及矣。因致書國內如康南海等,謀四萬金,而成一美術館。蓋美術品,如雕刻、繪畫、銅鐫等物,此時廉于原值二十倍。當時果能成功,則抵今日百萬之資。惜乎聽我藐藐,而宗白華又非軍閥,手無巨資相假也。
柏林之動物園,最利于美術家。猛獸之檻恒作半圓形,可三面而觀。余性愛畫獅,因值天氣晴明,或上午無游人時,輒往寫之。積稿頗多,乃尊巴里、史皇為藝人之杰。
1922年,吾師弗拉孟先生逝世,旋薄納先生亦逝,學府以倍難爾先生繼長美校,延西蒙代弗拉孟。是年年底聞學費有著,乃亟整裝。1923年春初,復歸巴黎,再謁達仰先生,述工作雖未懈,而進步毫無,及所疑懼。先生曰:“人須有受苦習慣,非尋常處境為然,為學亦然。”因述穆落(Aimé Morot),法19世紀名畫家,天才之敏古今所稀,憑其稟賦,不難成大地最大藝師之一。但彼所詣,未足與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提香等相提并論者,以其于藝未歷苦境也。未歷苦境之人恒乏宏愿。最大之作家,多愿力最強之人,故能立至德,造大奇,為人類申訴。乃命吾精描,油繪人體分部研究,務能體會其微,勿事爽利奪目之施(國人所謂筆觸)。余謹受教,歸遵其法,行之良有驗,于是致力益勇。是年,余以《老婦》一幅陳于法國國家美術展覽會(所謂沙龍)。學費又不繼,境日益窘,乃賃居Friedland之六層一小室,利其值低也。顧其處為富人之區,各物較五區為貴。吾有時在美校工作,有時在蒙巴納斯各畫院自由作畫及速寫。有時往盧浮宮臨畫。歸時恒購日用所需,如米油菜肉之類。勞頓甚,胃病又時作。
翌年春三月,忽一日傍晚大雨雹,歐洲所稀有也。吾與碧微才夜飯,談欲謀向友人李璜借資,而窗頂霹靂之聲大作,急起避。旋水滴下,繼下如注,心中震恐,歷一時方止。而玻璃碎片乒乓下墜,不知所措。翌晨以告房主,房主言須賠償。吾言此天災,何與我事?房主言不信可觀合同。余急歸,取閱合同,則房屋之損毀,不問任何理由,其責皆在賃居者,昭然注明。嗟夫,時運不濟,命途多乖,如吾此時所遭,信嘆造化小兒之施術巧也。吾于是百面張羅。李君之資,如所期至,適足配補大玻璃十五片,仍未有濟乎窮。巴黎趙總領事頌南,江蘇寶山人,曾未謀面。一日蒙致書,并附五百元支票十紙,雪中送炭、大旱霖雨,不是過也。因以感激之私,于是七月為趙夫人寫像。而吾抵歐洲五年以來勤奮之功,克告小成。吾學博雜,至是漸無成見,既好安格爾之貴,又喜左恩之健,而己所作,欲因地制宜,遂無一致之體。前此之失,胥因太貪,如烹小鮮,既已紅燒,便不當圖其清蒸之味,若欲盡有,必致無味。吾于趙夫人像,乃始能于作畫前決定一畫之旨趣,力約色像,赴于所期。既成,遂得大和,有從容暇逸之樂。吾行年二十八矣,以駑駘之資,歷困厄之境,學十余年不間,至是方得幾微。回視昔作,皆能立于客觀之點而知其謬。此自智者,或悟道之早者視之,得之未嘗或覺。若吾千慮之得,困乃知之者,自覺為一生之大關鍵也。
吾生與窮相終始,命也;未與幸福為緣,亦命也。事不勝記,記亦乏味。1925年秋間,忽偕張君梅孫游巴黎畫肆,見達仰先生之Ophelia,愛其華妙,因思致之。會閩中黃孟圭先生倦游欲返,素與友善,因勸吾同赴新加坡。時又得蔡孑民先生介紹函兩封,因決行。黃君故善坡巨商陳君嘉庚,及黃君天恩,遂為介紹作畫,蓋又江湖生活矣。陳君豪士,沉毅有為,投資教育與公益,以數百萬計,因勸之建一美術館。惜語言不通,而吾又藝淺,未能為陳君所重。比吾去新加坡,陳君以二千五百金謝吾勞。
歸國三月,南海先生老矣,為之寫一像。又寫黃先生震之像,以黃先生而識吳君仲熊。時國中西畫頗較發展,而受法畫商宣傳影響,渾沌殆不可救。春垂盡,仍去法。是年夏,偕謝次彭赴比京,居學校路。日間之博物院,臨約爾丹斯《豐盛》一圖,傍晚返寓。寓沿街,時修水管,掘街地深四五尺,臭甚。行過此,須掩鼻。入夜又出,又歸,則不甚覺其臭。明之試之亦然,因悟腹饑則感覺強,既飽則冥然鈍。然則古人云“窮而工詩者”,以此矣。吾人倘思有所作,又欲安居溫飽,是矛盾律也。在比深好史拖白齒之作,惜不甚多。10月返法。是歲丙寅,吾作最多,且時有精詣。
吾學于歐凡八年,借官費為生,至是無形取消,計前后用國家五千余金,蓋必所以謀報之者也。
丁卯之春,乃作意大利之游。先及瑞士,吾舊游地也。往巴塞爾觀荷爾拜因及勃克林之作,荷作極精深。至蘇黎世觀霍德勒畫,亦頑強,亦嫻雅,易人處殊多,被稱為萊茵河左岸之印象派作者。其藝蓋視馬奈、雷諾阿輩高多矣。彼其老練經營之筆,非如雷諾阿之浮偽莫衷一是也。
夜抵米蘭,清晨即往謁達·芬奇耶穌像稿,觀圣餐殘圖,令人低徊感慨無已。拜達·芬奇石像,遂及大教寺,竭群山之玉,造七百年而未竟之大奇也。
徘徊于拉斐爾雅典派稿及雷尼圣母、達·芬奇側面女像之大者,兩半日,而去天朗氣清之島城威尼斯。既入海,抵車站,下車即阻于河。遂沿河覓逆旅,一浴,即參拜提香之《圣母升天》,吾最尊崇者之一也。奈天霧,威古建筑受光極弱,藏升天幅之教堂尤甚,覽滋不暢。于是過里亞而篤橋,行至圣馬可廣場。噫嘻,其地無塵埃,無聲響,不知有機械,不識輪之為物。周圍數千丈之廣場往來者,皆以足。海鷗翔集,杖藜行歌,別有天地,非人間矣。乃登塔瞭望此二十萬人家之水國,港汊互回,橋梁橫直,靜寂如黃包車未發明時之蘇州。其街頭巷角小市所陳食用之屬,亦鮮近世華妙光澤之器。其古樸直率之風,猶令人想見委羅奈斯、丁托列托之時也。其美術院藏如貝利尼、丁托列托之杰作無論矣。吾尤愛提埃坡羅之壁飾橫幅,長幾十丈。惜從他處取下移置美術館院時,不謹慎,多褶斷損壞。提之畫,壁飾居多,人物動態展揚飄逸,誠出世之仙姿。信乎18世紀第一人也。古跡至多,舍公宮之委羅奈斯之威尼斯城加冕外,教寺中尤多杰作,卡巴喬、老班爾邁、提埃坡羅等作,觸目皆是。念吾五千年文明大邦,唯余數萬里荒煙蔓草,家無長物,室如懸磬。威尼斯人以大奇用香煙熏黑,高垣扁閉,視之亦不甚惜,真令人羨煞,又恨煞也。
意近人之作,吾愛丁托列托。又見西班牙大家索羅蘭、英人勃郎群多種,皆前此愿見之物也。
美哉威尼斯,吾愿死于斯土矣!游波倫亞,無甚趣味。至佛羅倫薩,中意之名都,但丁、喬托及文藝復興諸大師之故土。
吾游時,意興不佳,唯見米開朗琪羅之大衛像,及未竟之四奴,則神往。余雖極負盛名之烏菲齊美術館、梵蒂岡。
吾所戀者尚在希臘雕刻也,負曼特尼亞、波提切利多矣。購一摩賽克(鑲嵌畫),其工甚精,惜其稿不佳。吾意倘能以吾國宋人花鳥作范,或以英人勃郎群畫作范,皆能成妙品,彼等未思及此也。一桌面之精者,當時只合華金五百元耳。游羅馬,信乎吾理想中之都市矣。Forum之壞殿頹垣,何易人之深耶?行于其中,如置身二千年之前。走過市,目不暇接。至國家美術院及卡皮托利尼博物館,如他鄉之遇故知,傾吐思慕之殷且篤者。尤于無首、臂之Cirene女神,為所蠱惑,不能自已。新興之意大利,于闡發古物,不遺余力,有無數殘刊,皆新出土,昔所未及知也。既抵圣保羅大教堂,入教皇之境,美術之威力益見其宏大。遂欲言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于是瀏覽亙數里埃及以來名雕,及于西斯廷大教堂,覽米開朗琪羅畢身之工作,又拉斐爾、波提切利莊整之壁畫,無論其美妙至若何程度,即其面積亦當以里計。以觀吾國咬文嚼字者,掇拾兩筆元明人唾余之殘墨,以為山水,信乎不成體統。又有尊之而謗罵西畫者,其坐井觀天,隨意瞎說,亦大可哀矣。第三日乃參謁摩西,大雄外腓,真氣遠出,信乎世界之大奇也。游國家美術院,多陳近世美術,得見彼斯篤菲椎鑿,高雅曼妙。尤以塞岡第尼《墓人》為沉深雅逸之作,以視法負盛名之布德爾,超邁蓋遠過之。又見薩多略之兩巨幀,證其縹緲壯健敏銳之思與德之史土克異趣。蔡內理教授為愛邁虞像刻浮雕數丈,虛和靈妙,亦今日之杰,皆非東人所知。東人所知,僅法人所棄之鄙夫,自知商人操術之精,而盲從者之聵聵也。
既及龐貝古城而返法,戀戀不忍遽去,而又無法多留幾日也。
境垂絕,只有東歸,遂走辭達仰先生。先生臥病,吾覺此往殆永別,中心酸楚,懼長者不懌,強為言笑,而不知所措辭。唯言今年法國藝人會(所謂沙龍)征人每幅陳列費八十法郎,是牟利矣。先生喟然長嘆曰:“然。”余曰:“余今年送往國家美術會,凡陳九幅。”先生曰:“亦佳。顧耗精力以求悅于眾,古之大師所不為也。”余赧然。先生曰:“聞汝又欲東歸,吾滋戚,愿汝始終不懈,成一大中國人也。”余因請覽畫室中先生未竟之作,先生曰:“可。”余之茍有機緣,當再來法國。先生又勉勖數語,遂與長辭。先生去年7月3日逝世,年七十八。
余居法,凡與達仰先生稔者,皆得為友,如Muenier、Amic、Worth等,俱卓絕之人也。所談多關掌故,故星期日之晨甚樂,今唯Muenier存矣。倍難爾先生,一世之杰也,曾譽吾于達仰先生,今年已八十余,不識尚能相見否。吾魂夢日往復于阿爾卑斯山南北之間,感逝情傷,依依無盡也。
吾歸也,于藝欲為求真之運動,唱智之藝術,思以寫實主義啟其端,而抨擊投機之商人牟利主義,如資章黼而適諸越,無何等影響,不若流行者之流行順適,然吾亦終無悔也。吾言中國四王式之山水屬于Conven-tionnel(形式)美術,無真感。石濤、八大有奇情而已,未能應造物之變,其似健筆縱橫者,荒率也,并非franchise(真率)。人亦不解,唯騖形式,特舍舊型而模新型而已。夫既他人之型,新舊又何所別?人之貴,貴獨立耳,不解也。中國之天才為懶,故尚無為之治。學則貴生而知之者,而喜守一勞永逸之型。
中國畫師,吾最尊者,為周文矩、吳道玄、徐熙、趙昌、趙孟頫、錢舜舉、周東?(以其作《北溟圖》,鄙意認為大奇,他作未能稱是)、仇十洲、陳老蓮、惲南田、任伯年諸人,書則尊鐘繇、王羲之、羊欣、爨道慶、王遠、鄭道昭、李邕、顏真卿、懷素、范的、八大山人、王覺斯、鄧石如。
吾欲設一法大雕刊家羅丹博物院于中國,取庚款一部分購買其作,以娛國人,亦未嘗有回響。蓋求諸人者,固難以逞,吾求諸己者,欲精意成畫百十幅,亦以心煩慮亂,境迫地窄,無以伸其志。雖吾所聚,及己往之作,亦將為風雨蟲鼠傷嚙盡。念道旁有餓死之莩,吾誠不當貴人以不急之務。而于己,又似不必亟亟作此不經摧毀之物,以徒耗精力也。而又無已。
吾性最好希臘美術,尤心醉巴爾堆農殘刊,故欲以惝恍之菲狄亞斯為上帝,以附其名之遺作,皆有至德也。是曰大奇,至善盡美。若史珂帕斯、李西潑、伯拉克西特列斯,又如四百年來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提香、倫勃朗、委拉斯凱茲、魯本斯,近人如康斯太布爾、呂德、夏凡納、羅丹、達仰、左恩、索羅蘭,并世如倍難爾、彼斯篤菲、勃郎群皆具一德,造極詣,為吾所尊其德之至者。若華貴,若靜穆,再則若壯麗,若雄強,若沉郁,至于淡逸沖和、清微曼妙,皆以其精靈體察造物之妙,而宣其情,不能外于象與色也。不唯一德,才亦難期,大奇之出,恒如其遇。而圣人亦卒無全能,故萬物無全用,雖天地亦無全功。吾國古哲所云尊德性,崇文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者,其百世藝人之準則乎?
若乃同情之愛,及于庶物,人類無怨,以躋大同。或瞎七答八,以求至美;或不立語言,以喻大道,凡所謂無聲無臭,色即是空者,固非吾縹緲之思之所寄。抑吾之愚,亦解不及此。茍西班牙之末于斯干葡萄能更巨結四兩之實,或廣東之荔枝可以植于北平西山,或湯山溫泉得從南京獲穴,或傳形無線電可以起視古人,或真有平面麻之粉,或發明白黑人之膏,或癆蟲可以殺盡,或辟谷之有方,或老鼠可供驅使,或蚊蠅有益衛生,或遺矢永無臭氣,或過目便可不忘,此世乃大足樂,而吾愿亦畢矣。
193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