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講周作人先生的新詩。周先生的新詩,后來結成一個集子名為《過去的生命》,周先生在序里說:“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東西,是我所寫的詩的一切。”有名的一首《小河》長詩,原刊于民國八年二月初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當時大家異口同聲的說這一首《小河》是新詩中的第一首杰作。最初的白話新詩都脫不了舊詩詞的氣息,大家原是自動的要求詩體的解放,何以還帶著一種解放不了的意味呢?我想這還是因為內容的問題。大家習于舊詩詞,大家的新詩的題材離舊詩詞不遠,舊詩詞的調子便本能似的和著新詩的盤子托出來了。胡適之先生纏足的比喻已經注定了命運,纏足的婦人就是纏足的婦人,雖然努力放腳,與天足的女子總不是一個自然了。到了《小河》這樣的新詩一出現(xiàn),大家便好像開了一個眼界,于是覺得新詩可以是這樣的新法了。大家見了《小河》這首白話新詩這么的新鮮,而當時別人的新詩,無論老的少的,那么帶有舊詩詞的意味,于是就說別人的新詩是從舊式詩詞里脫胎出來的,周先生的詩才合乎說話的自然,或者說周先生的語體走上歐化一路。其實這都是表面的理由,根本原因乃是因為周先生的新詩,其所表現(xiàn)的東西,完全在舊詩范圍以外了。中國這次新文學運動的成功,外國文學的援助力甚大,其對于中國新文學運動理論上的聲援又不及對于新文學內容的影響。這次的新文學運動因為受了外國文學的影響,新文學乃能成功一種質地。新文學的質地起初是由外國文學開發(fā)的,后來又轉為“文藝復興”,即是由個性的發(fā)展而自覺到傳統(tǒng)的自由,于是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史上的事情都要重新估定價值了,而這次的新文學乃又得了歷史上中國文藝的聲援,而且把古今新的文學一條路溝通了,遠至周秦,近迄現(xiàn)代,本來可以有一條自由的路。這個事實揭穿之后又是一個很平常的事實,正同別的有文學史的國度是一樣,一國的文學都有一國文學的傳統(tǒng)。只是中國的事情歪曲很多,大約與八股成比例,反動勢力永遠撥不開,為別人的國度里所沒有的現(xiàn)象。
周作人先生在新文學運動中,起初是他介紹外國文學,后來周先生又將中國文學史上的事情提出來了,雖然周先生是思想家,所說的又都是散文方面的話,然而在另一方面周先生卻有一個“奠定詩壇”的功勞。我這話好像是說得好玩的,當然有點說笑話,然而笑話也要有事實的根據(jù)。現(xiàn)在的年青詩人都是很新的詩人了,對于當日的事情不生興趣,當日的事情對于他們也無關系,較為早些日子做新詩的人如果不是受了《嘗試集》的影響就是受了周作人先生的啟發(fā)。而且我想,白話新詩運動,如果不是隨著有周作人先生的新詩做一個先鋒,這回的詩革命恐怕同《人境廬詩草》的作者黃遵憲在三十年前所喊出的“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一樣的革不了舊詩的命了。黃遵憲所喊的口號,就是一首舊詩。我在本篇第五講里引《新青年》一段補白,里面引了寒山和尚一首詩,寒山和尚的宗旨也就等于黃遵憲的宗旨,都是要用白話作詩。他們用白話作詩,又正是作一首舊詩。我們這回的白話詩運動,算是進一步用白話作詩不作舊詩了,然而骨子里還是舊詩,作出來的是白話長短調,是白話韻文。這樣的進一步更是倒霉,如果新詩僅以這個情勢連續(xù)下去,不但革不了舊詩的命,新詩自己且要抱頭而竄,因為自身反為一個不倫不類的東西,還不如人境廬白話詩可以舊詩的資格在詩壇上傲慢下去了。我這樣說話,并不是嘲笑當時的詩革命運動,我乃是苦心孤詣的幫助白話新詩說話。白話新詩要有白話新詩的內容,新詩所表現(xiàn)的東西與舊詩詞不一樣,然后新詩自然是白話新詩了。周作人先生的《小河》,其為新詩第一首杰作事小,其能令人眼目一新,詩原來可以寫這么些東西,卻是關系白話新詩的成長甚大。青年們看了周先生所寫的新詩,大家不知不覺的忘了裹腳布,立地便是天足的女孩子們想試試手段了。從此新詩有離開舊詩的可能,因為少年人的詩國里已經有一塊園地了。這時新詩的園地有點像幼稚園,大人們的理論都沒有用處,男孩子女孩子都在那里跳來跳去的做詩了。周先生稍后又翻譯了國外的一些詩歌,成功所謂“小詩”空氣,都給少年們開發(fā)了一些材料。周先生翻譯的詩歌后來結成一集,名曰《陀螺》。我現(xiàn)在從《過去的生命》里選詩十首,共八個題目,關于每首詩我卻不能加解說了。
小河
一條小河,穩(wěn)穩(wěn)的向前流動。
經過的地方,兩面全是烏黑的土,
生滿了紅的花,碧綠的葉,黃的果實。
一個農夫背了鋤來,在小河中間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攔著,下來不得,
不得前進,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亂轉。水要保他的生命,總須流動,便只在堰前亂轉。堰下的土,逐漸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這堰,——便只是想流動。
想同從前一段,穩(wěn)穩(wěn)的向前流動。
一日農夫又來,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水沖著堅固的石堰,還只是亂轉。堰外田里的稻,聽著水聲,皺眉說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憐的小草,
我喜歡水來潤澤我,
卻怕他在我身上流過。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經穩(wěn)穩(wěn)的流過我面前,
我對他點頭,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夠放出了石堰,
仍然穩(wěn)穩(wěn)的流著,
向我們微笑,
曲曲折折的盡是向前流著,
經過的兩面地方,都變成一片錦繡。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認識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聽去雖然微細,卻又如何可怕!
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聲音,
被輕風攙著走上沙灘來時,
快活的聲音。
我只怕他這回出來的時候,
不認識從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過去。
我所以正在這里憂慮。
田邊的桑樹,也搖頭說,——
我生的高,能望見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給我喝,
使我能生肥綠的葉,紫紅的桑葚。
他從前清澈的顏色,
現(xiàn)在變了青黑,
又是終年掙扎,臉上添出許多痙攣的皺紋。
他只向下鉆,早沒有工夫對了我的點頭微笑。
堰下的潭,深過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邊,
夏天曬不枯我的枝條,
冬天凍不壞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將我?guī)У乖谏碁┥希?
拌著他卷來的水草。
我可憐我的好朋友,
但實在也為我自己著急。
田里的草和蝦蟆,聽了兩個的話,
也都嘆氣,各有他們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亂轉,
堅固的石堰,還是一毫不搖動。
筑堰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
(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所見
三座門的底下,
兩個人并排著慢慢地走來,
一樣的憔悴的顏色,
一樣的戴著帽子,
一樣的穿著袍子,
只是兩邊的袖子底下,
拖下一根青麻的索子。
我知道一個人是拴在腕上,
一個人是拿在手里,
但我看不出誰是誰來。
皇城根的河邊,
幾個破衣的小孩們,
聚在一處游戲。
“馬來,馬來!”
騎馬的跨在他同伴的背上了。
等到月亮上來的時候,
他們將柳條的馬鞭拋在地上,
大家說一聲再會,
笑嘻嘻的走散了。
(一九二〇年十月二十日)
兒歌
小孩兒,你為什么哭?
你要泥人兒么?
你要布老虎么?
也不要泥人兒,
也不要布老虎。
對面楊柳樹上的三只黑老鴰,
哇兒哇兒的飛去了。
秋風
一夜的秋風,
吹下了許多樹葉,
紅的爬山虎,
黃的楊柳葉,
都落在地上了。
只有槐樹的豆子,
還是疏朗朗的掛著。
幾棵新栽的菊花,
獨自開著各種的花朵。
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稱他是白的菊花,黃的菊花。
(十一月四日)
山居雜詩
六
后窗上糊了綠的冷布,
在窗口放著兩盆紫花的松葉菊。
窗外來了一個大的黃蜂,
嗡嗡的飛鳴了好久,
卻又惘然的去了。
阿,我真做了怎樣殘酷的事呵!
(六月二十二日)
七
“蒼蠅紙”上吱吱的聲響,
是振羽的機械的發(fā)音么?
是訴苦的恐怖的叫聲么?
“蟲呵,蟲呵!難道你叫著,業(yè)便會盡了么?”(注一)
我還不如將你兩個翅子都粘上了罷。
(注一)這是日本古代失名的一句詩。
(二十五日)
我抄寫這十首詩,每篇都禁不住要寫一點我自己的讀后感,拿了另外的紙寫,寫了又團掉了。我覺得寫的不好,寫的反而是空虛的話。于是我又很自滿足,我覺得我將周先生的詩選的很好,周先生的和平與文明的德行,平平實實,疏疏朗朗的寫在這些詩行里了。我又愛好這些詩里一種新鮮氣息,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還要新鮮,因此也就很古了。卻又不能說羲皇以上,因為是現(xiàn)代的文明人。卻又表現(xiàn)在最初的新詩里頭。真真古怪,真真有趣,而且令我嘆息。
附記
廢名先生的原選本還有三首:《過去的生命》,《中國人的悲哀》及《小孩》,現(xiàn)在臨時抽去;周先生的詩自選載在《知堂文集》中,讀者可以參看。
周先生雖然是思想家,但是以我平素最大的注意看法卻正如任何一個文人學者,他骨子里還是有詩的方法,觀念及境界的濃云籠罩著,只是周先生在詩人的氣氛中是應有盡有而應無盡無罷了。以他自己的話則也可以說這就是“半道家”也未可知。我私自很佩服他那一篇《自己的文章》,說明別人對于他的稱贊曰平淡及閑適都不很對,其中有一節(jié)云:
又或有人改換名目稱之曰閑適,意思是表示不贊成,其實這里也是說得不對的。熱心社會改革的朋友痛恨閑適,以為這是布爾喬亞的快樂,差不多就是飽暖懈惰而已。然而不然。閑適是一種難得的態(tài)度,不問苦樂貧富都可以如此,可是又不是容易學得會的。這可以分作兩種。其一是小閑適,如俞理初在《癸已類稿卷》卷十二關于閑適的文章里有云:“秦觀詞云: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記以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方凈土。其論甚可憎也……蓋流連光景,人情所不能無,其托言不知,意本深曲耳。”如農夫終日車水,忽駐足望西山,日落陰涼,河水變色,若欣然有會,亦是閑適,不必醉且臥也。其二可以說是大閑適罷。
今我抄到這里為止,只想說明周先生的私生話不是無聊的散文式的,而且這仿佛“閑適有余,酣樂不足”的非不滿意卻是知足的甘苦之談,對于舉世正是具有一種大丈夫的和靄,而別一方法又可以知道這也就是“不作詩而有詩情”的第一流了。這個我們還得從廢名先生說起,他有兩次作文章正式的說到周先生,其一說周先生的人格四個字曰“漸近自然”,后來又以陶詩而比周文,但終于是不同,他在那篇《關于派別》最后有一句話云:“文章有三種,一種是陶詩,不隔的,他自己知道;一種如知堂先生的散文,隔的,也自己知道;還有一種如公安派,文采多優(yōu),性靈溢露,寫時未必自己知道……”這也是隔的,他偶然忘記加上。這篇文章很有價值,可供大家參考。至于詩,無論如何總要向文采勞駕借光,就算詩人有了自覺也還是需要另有個文采的自知之明的去處。知堂先生似乎不大接近文采,他常說的一句話,“詩的事情我不知道”,有時也改說是不懂得,其實我想他知道,或者能知,然而他就干脆不費力的說了不知道,——這不是“隔的”了嗎?這也可以說是他不大愛表現(xiàn)自己,而寫詩,甚至于寫俗說的小品文,大抵都得要表現(xiàn)自己的所有的心得,而周先生乃“戒之在得”者。本來表現(xiàn)自己也是對的,表現(xiàn)自己的結果是給別人去欣賞,就只看這個表現(xiàn)自己表現(xiàn)有無把握罷了。雖然周先生又是一位“陶詩只采黃金實”的散文家(他的文章就不同于一般的essay——此字意云a light attemPt,其界說應是a loose sally of the mind),然而周先生還有詩人的氣氛,他的生活究竟不是一般的平凡,他自己嘗自稱是“平常人”;就是他的思想也不是一般思想家的平常,因為這里把哲學那個蠢貨引入一篇一篇隨筆雜記里而那些成分又大都是來自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地方,知堂先生乃以寬廣并細密的情趣將這些日常的生命放在藝術的手里去,最可佩服的是我們不能知道那是怎地把謹嚴與游戲混合得那么好,其思路也竟如詩人感興的樣子,于是文章乃真是行有余力了。
今天(二十九年)在雜志上看見周先生新作曰《漢文學的傳統(tǒng)》,其中有云:
至于駢偶倒不妨設法利用,因為白話文語匯少,欠豐富,句法也易陷于單調,從漢字的特質上去找出一點妝飾性來,如能用得適合,或者能使營養(yǎng)不良的文章增點血色,亦未可知,不過這里的難問題是在于怎樣應用,我自己還不能說出辦法來,不知道敏感的新詩人關于此點有否注意過,可惜一時無從查問。但是我總以為這意見是對的,假如能夠將駢文的精華應用一點到白話文里去,我們一定可以寫出比現(xiàn)在更好的文章來。我又恐怕這種意思近于阿芙蓉,雖然有治病的效力,亂吸了便中毒上癮,不是玩耍的事……
這樣,怎么能說新詩的事情我不知道?今日我重讀周先生詩,情知道恐怕無法可說,卻是已經說完了,現(xiàn)在還得不度德量力的隨便記錄一下。
補選一首《慈姑的盆》,這首詩也是周先生自己收在一本自選集里,我看也可選在這里。這首詩寫得甚是耐觀,正如一個純靜之家里一個家居之耐觀,說來真是古怪,這個家又正是“天篷魚缸石榴樹”那個家的化身,不過寒荒之景,在畫為難,詩里也何獨不然。“清冷的水里蕩漾著兩三根,飄帶似的暗綠的水草。”這樣的詩我們大約寫不了,為什么呢?我們若寫水草同時又寫飄帶,便說不定會再進一步寫到別的什么身上去,至少也要正喻夾寫到江南的小河那里去了;周先生這里卻有一個節(jié)制之美,而這個節(jié)制,我憑信我們的感覺,又是自自然然的節(jié)制,即不是一個節(jié)省。“時常有可愛的黃雀,在落日里飛來,蘸水悄悄地洗澡。”這個“蘸水悄悄地洗澡”意境實在大好,我又喜歡這句詩的音色微幽,從前梁宗岱說他曾感到郭沫若的《湘累》中的“太陽照著洞庭波”,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和諧,我在這里也有同感,“太陽照著洞庭波”自然我也喜歡,只是今天卻不容不棄此取彼,“蘸水悄悄地洗澡”乃是更可喜的,可喜的緣故一半即在其和諧,而這個和諧又就是“自然的音節(jié)”。仿佛舊詩之有聲調與竹枝歌謠之有聲調,同中有異,這個在新詩里也是有用武之地的。《山居雜詩》其六這一首對于蜂子的悲哀大有感情,“呵,我真做了怎樣殘酷的事呵!”于是又何其大有感傷耶——這個說起來我想著實是詩人的一條正路,若然,周先生后來不寫新詩恐怕很有道理,恐怕還不僅僅是不寫新詩,實在是不想寫詩。就是雜詩其七那樣的詩也化入其文中去了。看那句古日本失名的一句詩他屢次應用在文章里便可知道。這首詩,這種詩我們或者可以這樣說,不能問它寫得好不好,我只是很有感觸,知道其情緒之大的所在,“我還不如將你兩個翅子都粘上了罷”。這一句詩諸君覺得如何?我自己頗有感想,四年前這時候有一天我同廢名在一個不常走的地方走道兒,我說周先生雖然兼愛幽默(他總是愛講笑話),可是非凡的有威儀(這在他的文章里我的意思很有把握)。廢名道:是的,我也是這樣想。又道:學而不威恐怕是不行的。前幾天我還備忘的記下一句沈從文說周先生的一句話是“清淡樸訥”,這當然很得要領。然而我今又重說周先生的詩文有威儀了,而且我的意思又只要說這是七情之一的怒,鏡花緣里有一首詩道,“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fā),莫待曉風吹”。我從前讀之心花怒放,覺得這位中國唯一的女皇,積極的很。認為這一怒之美在詩里大約是絕無僅有的也,但此地不能拉扯到“老虎的眼睛”那里去,那也不是對于花神的發(fā)話。卻說這個一怒之美不是火速的,它很沉重,很深靜。我們看:“我還不如將你兩個翅子都粘上了罷。”這里沒有像一滴眼淚似的驚嘆號!說到這里我得把略去廢名先生原選的一首詩還引下來:
過去的生命
這過去的我的三個月的生命,那里去了?
沒有了,永遠的走過去了!
我親自聽見他沉沉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頭走過去了。
我坐起來,拿了一枝筆,在紙上亂點,
想將他按在紙上,留下一些痕跡,——
但是一行也不能寫,
一行也不能寫。
我仍是睡在床上,
親自聽見他沉沉的他緩緩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的床頭走過去了。
一九二一年四月四日在病院中
梁宗岱有過一首詩,題目曰《晝夜之交》,可惜這首詩我丟掉了,不然對照著看當很有意思,其大意仿佛是說一個穿著青紗的神在一個睡者的床邊,灑著月光過去了。那首詩寫得很漂亮,若周先生此詩則是此事不關風與月。廢名原選還有一首《中國人的悲哀》,末尾幾句是:
他只是向我對面走來,
嘴里哼著什么曲調,一直過去了。
我睡在家里的時候,
他又在墻外的他的院子里,
放起雙響的爆竹來了。
這種詩的意后來都在周先生的文章里也有影子。不過周先生似乎連憂郁都有些敬而遠之似的,我怎么說他善于發(fā)怒呢?而且我們讀那首《兒歌》,“你要泥人兒么?你要布老虎嗎?也不要泥人兒,也不要布老虎”。又正像一位慈母之懷了。但是我可以補充一句,情感是沒有高下之分的。關于“畫家”廢名先生在談《草兒》中云:“周先生這首詩給當時詩壇的影響很大,一時做新詩的人大家都覺得有新的詩可寫了,因為隨處都有新詩的材料。”但周先生“并非畫家”,也無“可惜”,蓋看風景曰山水如畫,觀畫又是畫曰逼真了,倒底是怎么回事?故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實在只是一句機與會之談而已(即此是第三種的隔的)。不能畫的,才可入詩,故詩實性近音樂,此音樂并不是那聲調,周先生實在是個“半寫實派”,“兩個赤腳的小兒,立在溪邊灘上,打架完了,還同筑爛泥的小堰”。打架本可以不寫,因為詩人不必看見什么寫什么,而周先生卻如實的寫了打架完了,此正是周先生的詩,不寫出之是好,寫出之讀了又好,這正是周先生的詩。即是“這種平凡的真實的印象,永久鮮明的留在心上”。但這卻很出奇,周先生大約真可以是畫家,《小河》里的“烏黑的土”,“紅的花,碧綠的葉,黃的果實”,又“肥綠的葉,紫紅的桑葚”,“所見”里的“青麻的索子”,《兒歌》里的“三只黑老鴰”,《秋風》里的“紅的爬山虎,黃的楊柳葉”,又“白的菊花,黃的菊花”,《山居》里的“綠的冷布,紫花的松葉菊”,《畫家》里的“赤腳的小兒”,又“碧綠的稻身”,又“青的紅的蘿卜,白的菜,紫的茄子”,又“黃衣服蓬頭的人”,《慈姑的盆》里的“綠盆里”,“青青的小葉”,又“暗綠的水草”,又“可愛的黃雀”,這些顏色之感在我們筆里自然也是會運用的,但意在筆中,先總有一個調和顏色的立法一念;周先生這方面我們雖明知道他真是在那兒畫畫,但其寫生“都變成一片錦繡”了,這里我們不覺得它是描繪,到是說指點有點相近。如果我們保持得住我們的“本心”去欣賞的話,或者我們還是說那句古話“漸近自然”好,蓋自然本來有一枝彩筆,就只看詩人的手怎樣去動那一枝彩筆,而究竟怎樣動才好我們又不妨各自為政,而周先生在這一點地方亦復以五彩筆成一家言了。《所見》這首詩乍看似乎又有點出奇,“但我看不出誰是誰來”,這樣的詩句正是周先生的詩,讀者也可以仁者見山智者見水,但我仍感覺這還是周先生從來那種對于人生有深刻觀照的暗示的光明。但我又看,這一句之前及這一句之后豈不分明是兩首詩嗎?很奇怪,周先生寫作一首,又不分節(jié),這不是周先生的詩嗎?因為那樣才正是所見,而所見這個題目又來得那么隨便到隨心所欲不逾矩,這個我還是只有奇怪,其可取之處或即是“愛竹不鋤當路筍”而不是“惜花常護礙人枝”,蓋前者是詩之愿無違,后者是詩人之門外漢也。我們今日卻不能那么隨意。南朝人物鐘嶸有一節(jié)話說得很平實:“至于吟詠性情,亦何貴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這一節(jié)詩話本很有價值,而且很古,西方近代有一派“實感主義”在詩一方面很有點相似,即不喜象征派把一切事物都看作另一事物的象征,他們說“我們要贊美一切玫瑰花,因為玫瑰花是美的,而并非因為玫瑰是神秘的純潔之象征”。他們要用“亞當在世界創(chuàng)始時觀察萬物”那樣新鮮而無成見的眼光去看一切事物,他們也自稱是實感派。這一點道聽途說的話我是有意寫在這里,這樣寫詩大約很可以有一個自然高妙的趨勢,古人可以看桃花的悟道,我們請?zhí)一ㄈ朐娨部梢圆粏柕啦坏溃皇且蚱溆忻馈6酪嘣谄渲幸印_@樣寫時大約又不是我們所理想的“自由詩”,但這樣寫詩卻也依然會得保持詩的本來面目。反回來說周先生詩,周先生的詩在初期白話詩里其所以廊廡特大乃正是自然的情形了。因此后來周先生只是自掃門前雪,不大聞問新詩的景況又正是當然的事情,而當時又有一個來歷不明的“白話”在那兒糾纏,我們此時不大有這個困難自然可喜,卻也不能不知初期的陰沉也。周先生還有一首《兩個掃雪的人》載在初期白話詩稿里,其前半云:
陰沉沉的天氣,
香粉般的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門外白茫茫的馬路上,全沒車馬的蹤跡;
只有兩個人,在那里掃雪。
一面盡掃,一面盡下:
掃凈了東邊,又下滿了西邊;
掃開了高地,又填平了坳地。
周先生的靈感里有彼清道夫的境界。周先生手筆似乎很有把握,正是諺語云拿得起放得下之謂,不過這個把握又是以眼光為本,他寫得很準確,雄深雅健這四個字也不錯,即是說他在詩人之群中沒有那種豪放之扮裝,周先生正仿佛《鏡花緣》里的多九公,船頭遠望一朵烏云冉冉,當即命令拋貓鑿纜,知道將有暴風雨擊來了也,倏忽果然。《新詩年選》里有說理的兩首詩,傅彥長作,我想廢點紙工沒什么,卻也非鈔下來不可。
回想
我在日本的時候
美術品看見過不少;
可惜都不記得十分清楚了。
只有一件不值錢的,
使我現(xiàn)在還要想他。
熱天好天氣的晚上,
我到街上去散步,
街上許多走路的女孩兒
都赤著腳,拖著草鞋。
那種潔白,自然,可愛,
不到日本的人一世也不能享受得!
女神
希臘的女神,
你們真是美麗呵——
好像一大盆清水!
西北的蠻民,
惡狠狠的來洗浴,
也就此變得美麗了。
東南的海盜,
兩千多年以來,
卻為什么到這里就退呢?
現(xiàn)在,——
西北兩面都好。
東南兩面該怎么樣?
大家都知道周先生是“愛希臘者”也是知日者,周先生有其這方面的實踐之詩,于是根本不寫或不這樣寫此種空頭詩,周先生有其文集在,恕我不暇多說。“不到日本的人一世也不能享受得!”這等驚嘆,詩人于是反而不能寫得詩,不到日本的人的確有許多事情不知道,但是光腳丫到南洋群島或廣東的人也是可以觀光的,我這樣說并非想要抬杠,其實那兩首詩的“本意”我們明明又可透視得見是充足的,《女神》那一首比較還可一讀,“你們真是美麗呵——好像一大盆清水!”這總算足見其美了,然而這類詩恐怕概念不得,欲挾泰山超北海者非跳在海里不可了。他不能舉重若輕。周先生則或粗枝大葉,或輕描淡寫,結果寫出其愛與知以及其中的詩本意來,讀者讀了或走馬看花,或看花駐馬,也總有所得,就是說享受也可以吧。那兩首詩康白情評之曰:“仿佛都具鼓吹希臘文明的意思,這是很可喜的。”而很可惜的就是沒有寫成詩,正“譬如開門而棄鑰匙”,蓋詩非萬能,“一世也不能享受!”尤不能成詩,因為這是一句話。但是詩雖非萬能,詩的精神卻是萬能,如周先生這方面的精細的人與文即是。這樣說似乎太繞遠了,此處只擬再談一兩句詩,末了再談《小河》,《山居》(其六)里那“兩盆紫花的松葉菊”,其實周先生很可以照“只稱他是白的菊花,黃的菊花”之例只稱他是兩盆紫的菊花,而結果乃是那樣一句“兩盆紫花的松葉菊”,再看《秋風》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稱他是白的菊花,黃的菊花”,又是這樣一句,我覺得也很有趣,因為我想起胡適之先生的那一顆星兒:“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又想起詩人郭沫若的一句“紅的草葉不知名”,又想古人的“瓦沼晨朝水自清,小蟲無數(shù)不知名”,又近代最有價值的批評家王國維先生的反人之句“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這些“不知名”都很有趣味,若稱他是“呆里撒奸可作樂府”大約不很對,我看他們大概是真的不知,非故意說不知以取其美,但知之為知之是知也,是好的,不知為不知若亦是知也,是不成,不知者也得知之才是真知,須知我們應該明白那是詩人們對于名物的知識不夠的表現(xiàn),他們那個不知名仿佛不可恕了,然而我又奇怪周先生的對于白的菊花黃的菊花“不知名”乃真真無可無不可則又豈不甚是有趣,真風雅與假風雅大約是可以一看便知,可毋庸辯矣。周先生甚愛名物,后來乃用真知灼見常談草木蟲魚。周先生此處之知我認為是“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之知。
關于《小河》首先我可學人家走出“沙龍”之說,說這首詩正仿佛“復形返自然”,無論意境文體哪一方面都有這個趨勢,說是周先生整個人格的表現(xiàn)大約未必算夸飾,這樣只怕有人倒要起不足之感了。這首《小河》影響固很大,卻也是學步不來的,因此這首《小河》雖然是新文學的支流里新詩史上的“小河”,并不因為它較長,卻也可以算得百讀不厭的一首詩。這不是一句一句的詩(但又不是如不可以句摘的“古風”),故我也不能一句一句的說了。這首《小河》詩在我看來很有一個“秋水時至”的神理。周先生的詩本非單獨談詩可以滿意,故廢名先生也避難趨易了。今也只能記一句說語,我曾有一次同一位同路人開過一個玩笑,我說我也會“寫景”(我反對在詩里寫景),“五柳之后,一人而已”。我想依舊不妨當作折枝似的送給詩人的周作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