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新主人(2)
- 在人間(語文課外讀物)
- 學習小組主編
- 4420字
- 2015-04-15 19:00:24
她用顫抖的手點著蠟燭,長著大鼻子的圓臉緊張得都膨脹起來了,灰色的眼睛眨巴著,仔細瞧著昏暗中變了形的家具。本來很大的廚房,由于擺放著幾個柜子和箱子,夜里顯得十分狹小。月光靜靜地照進來,圣像前的長明燈火苗兒不停地顫動,掛在墻上的菜刀閃著寒光,架子上黑黑的平底鍋,像一張張沒有眼睛的臉。
老太婆從爐炕上小心翼翼地爬下來,透過玻璃藍瑩瑩的霜花,向窗外張望。
“寬恕我吧,主啊,寬恕我?!彼仄砬?。
有時候,她吹滅蠟燭,跪在地上,滿懷委屈,用沙啞的聲音說:
“誰疼我呀,上帝,誰需要我???”
她時常不斷地欺負我,但是,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她那張浮腫的臉變得陰沉憂傷,眼里飽含淚水,說出來的話很有道理:
“你以為我容易嗎?生孩子,吃苦受累,把他們拉扯成人,為的是什么呢?瞧吧——給他們當老媽子,我心里能好受嗎,兒子領來個外人,討了老婆忘了娘——這好嗎,???”
“不好?!蔽艺嫘膶嵰獾卣f。
“對呀!就是嘛……”
維克托向來不喜歡我,就像我不喜歡他一樣。他常拿我尋開心,讓我一天給他擦三次皮靴。躺在高架床上睡覺時,他扒開床板,從板縫里朝下啐唾沫,總想啐到我的頭上。
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外祖母來看我的時候我就覺得更不好受了。她總是從后門進來,先在廚房里面對圣像畫個十字,然后彎下腰給妹妹行禮。看到外祖母給她鞠躬,就仿佛有千斤重物壓迫著我,使我抬不起頭,喘不上氣來。
“喲,是你呀,阿庫林娜!”我的女主人漫不經心、冷淡地接待我的外祖母。
我覺得外祖母像換了個人似的:謙卑地抿著嘴唇,臉上的表情讓我感到陌生,在門口靠近臟水桶的長椅上悄悄坐下,就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輕輕地、恭恭敬敬地回答妹妹的問話。
這使我很痛苦,我生氣地說:“你看你坐在什么地方呀?”
“你最好別出聲,你并不是這兒的主人!”
“他總是愛管閑事,任你打他、罵他,都不頂用。”老太婆開始抱怨。她還常常不懷好意地問姐姐:
“怎么阿庫林娜,還像要飯的一樣過日子嗎?”
“也算不上太難……”
“只要不怕丟面子,什么都算不上太難?!?
“傳說,耶穌也曾經要過飯……”
“說這話的都是些蠢人,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聽信他們胡說!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他來到世上,是要榮耀地審判活著和死去的人,記住吧!你躲避不了他的審判,老姐姐,他要替我懲罰你和瓦西里的傲慢。過去,你們富裕的時候,我常去請求你們幫助……”
“要知道,我曾經盡自己的力量幫助過你啊,”外祖母心平氣和地說,“可上帝卻重重地懲罰了我們,你知道……”
“罰你們還太輕,太輕……”
老太婆嘮嘮叨叨數落個沒完。聽著她那尖酸刻薄的指責,我心里憋氣,可又覺得納悶兒,外祖母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主人見到外祖母很高興。
“噢,聰明無比的阿庫林娜,日子過得怎么樣?卡希林他老人家還好嗎?”
外祖母沖他微笑,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外祖母跟他聊天兒,話說得親切又得體,完全像個長輩。后來,外祖母被帶去看剛剛出生的嬰兒,我收拾桌子上用過的茶具,主人若有所思,小聲對我說:
“你的外婆,是個好心腸的老太太啊!”
他這幾句話使我深受感動。等我和外祖母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跟她說話,心里很難過。
“你為什么到這里來呢?為什么?你能看得出來,他們都是些什么樣的人……”
她很小心地扭過頭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走過來,然后把我攬在懷里,說起了貼心話:
“要不是你在這兒,我是不會到這里來的,我找他們干什么呢?只是你外公病了一場,我忙前忙后伺候他,沒出去干活兒,錢花光了……薩沙被你舅舅米哈伊爾給攆出來了,我得供他吃喝。他們答應過,一年給你6盧布,因此我才想,他們也許能給你點兒工錢,起碼給一個盧布吧?要知道你在這兒都快半年了……”她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他們讓我訓斥你,罵你一頓,說是你誰的話都不肯聽。我的心肝寶貝兒,既然你在他們家,就忍耐兩年吧,忍到你能夠站穩腳跟兒!忍著點兒,行嗎?”
我答應她一定忍耐。其實,忍耐是很難的。為了謀生糊口,我整天忙得團團轉,過著乞丐一樣無聊的生活,這使我心情壓抑,就像生活在噩夢中一樣。
他們不準我出去玩,再說也沒有工夫玩。冬季天短,從早到晚忙著干家務活兒,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但教堂是必須去的。每逢星期六,我都去做徹夜彌撒,遇到節日,就去做晚禱。
我喜歡待在教堂里,但我并不祈禱——面對外祖母的上帝,我不好意思重復外祖父那些怒氣沖沖的祈禱詞和曲調悲涼的贊美詩。
在教堂里很好,在那里我就好像在森林里、在原野上休息。一顆小小的心,已經體驗過許多屈辱,受到了生活里種種惡毒和粗暴的傷害。此時此刻,在朦朧的、熱烈的遐想中,心靈經過了清洗,得到了凈化。
安靜的夜晚,我更喜歡在城里隨便走走,從這條街溜達到那條街,轉悠到那些最偏僻的角落。有些時候,往往走著走著,就像插上了翅膀在飛翔。街道中心走過值夜的更夫,手里拿著梆子,身上穿著沉重的皮襖,旁邊還搖搖晃晃地跟著一條狗。在古洪諾夫街和馬爾丁諾夫街這兩條僻靜街道的拐角處,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引起了我特別的興趣。第一次看見它,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雪開始融化,謝肉節已經臨近。一股暖流從窗戶上方形的通氣孔里冒出來,同時流瀉到街上來的還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音樂聲,曲調非常熟悉,也聽得明白,只是聽的時候不時受到弦樂聲的干擾,流暢的曲調幾次被打斷,十分討厭。我坐在一塊石頭上,聽著那有力的琴聲,令人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房檐上水珠兒滴落,我也流出了眼淚。
那以后,幾乎每一個星期六我都跑到那所房子旁邊去,直到春天我才又一次聽到了拉大提琴的聲音,不停地演奏,差不多一直拉到半夜。我回到家里的時候,挨了一頓毒打。
婆媳倆和我外祖父信奉的是同一個脾氣暴躁的上帝。她們把自己的上帝拉扯進大大小小的家務瑣事,讓他進入渺小生活的各個角落,似乎這樣一來,乏味的生活看上去便有了意義,顯得更加重要,仿佛每時每刻都在為至高無上的力量忙碌。
這種做法讓我覺得壓抑,甚至透不過氣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朝各個角落張望,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暗地里監視著自己。每到夜晚,我更是受到恐懼的包圍像裹了一層寒氣,這恐懼的感覺來自廚房的一角,那里在昏暗的圣像前面點著一盞長明燈。
后來怎么樣擺脫了這種恐怖情緒,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我解脫得很快,自然,是外祖母那善良的上帝幫了我的忙。我想,大概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到了一條樸素的真理:既然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也沒有任何罪過,懲罰我是違背天理的。至于別人犯下的罪孽,那可不能歸咎于我。
趕上白天做彌撒的時候,我就溜出去玩,如果給我兩個戈比買蠟燭,那就更坑害了我。我肯定會花錢買羊趾骨,整個做彌撒的時間我一直在玩,而且必定晚回家。
我玩得上了癮,對各種各樣的游戲都著迷,簡直到了發瘋的程度。我的動作相當靈活,又有勁。沒過多久,在附近幾條街上,我就成了小有名氣的好手。
大齋節期間,我被逼著去齋戒,因此,我去拜見我們的鄰居,神父多里梅東特·帕克羅夫斯基,向他進行懺悔。我認為他是個很嚴厲的人,在他面前,我犯有不少罪過:投石頭子兒砸過他們家園子里的涼亭,跟他的孩子們打過架。
想到這些,我心里很亂。當我站在那座顯得簡陋的教堂里的時候,心都怦怦直跳。
沒想到多里梅東特神父很溫和地接待了我,他把一塊厚厚的絲絨布蓋在我頭上,蠟燭的味兒和香火的味兒讓我喘不過氣來,說話很困難,而且也懶得說話。
“你聽大人們的話嗎?”
“不聽。”
“讀過地下出版的書嗎?”
我當然聽不懂這個問題,就反問了一句:
“什么?”
“是不是看過禁書?”
“沒有,一本也沒有看過……”
“你的罪過會得到寬恕的……起來吧!”
我驚訝地瞅著他的臉,那面孔看上去若有所思而且和善慈祥。我覺得很不自在,心里挺慚愧的。
“我朝你們家的涼亭扔過石頭。”我坦白說。
神父抬起頭來說道:
“這也不好!走吧……”
“也沖狗扔過……”
“下一個!”多里梅東特神父不再理睬我,開始招呼后邊來懺悔的人。
我離開了教堂,覺得自己像受了騙似的,心里很委屈。由于恐懼,懺悔時我一直很緊張,可結果卻并不可怕,而且也沒有意思!使我感興趣的只有一個問題就是他詢問的那些我所不了解的書。
第二天,主人給了我15戈比,讓我去領圣餐。
在教堂的柵欄旁邊,有一大群工人正在玩打羊趾骨賭錢,玩得很起勁兒。我估計領圣餐時間還來得及就向玩羊趾骨的人們說:
“讓我也參加吧!”
我玩得興致勃勃,以致誤了領圣餐。
我嚇壞了,匆忙跑回家,心想他們一定會盤問我,會發現我沒有領到圣餐。
誰知老太婆向我祝過福,只問了一件事:
“你給了教堂執事多少蠟燭錢?”
“5戈比。”我不假思索地說。
“其實給他3戈比就足夠了,你該給自己留下兩戈比的,呆鳥兒!”
……春天來了。白樺樹嫩綠的葉子和新鮮的小草,散發出醉人的芳香。我急不可耐地想跑到野外去,臉朝天空仰臥在溫暖的土地上,傾聽云雀的歌唱。
整天干那些家務,我覺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空閑下來時,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樣消磨時光,我們這條簡陋的街道總是空蕩蕩的,可再走遠一點兒,主人又不允許。
復活節的星期六,弗拉基米爾圣母顯靈的圣像從奧蘭斯基修道院抬到了城里,在城里一直要留到6月中旬,并且將光臨每個教區的每一所居民樓,每一戶住宅。
一個平淡無奇的早晨,圣母顯靈圣像來到了我主人的家。兩個居民扛著沉重的神龕,走上了狹窄的樓梯。我也用臟手和肩膀支撐著它,給他們幫忙,幾個身體笨重的修道士,踢里沓拉地跟在后面,用低沉的嗓音懶洋洋地唱道:
“至高無上的圣母啊,請為我們向上帝祈禱……”
屋里正中央迎門的地方擺了兩張凳子,鋪著干凈的臺布,圣像就安放在上面,神龕兩側站著兩個修道士,用手扶著圣像。這兩個修道士,長得年輕、清秀,像一對天使,眼睛明亮,臉帶喜悅,頭發蓬蓬松松的。
修道士們開始祈禱。
我喜歡圣母。外祖母講的故事說,她是為了安慰窮人,才在大地上種下萬千花朵。播撒種種歡樂——一切善與美。等到該上前吻她的手時,我也沒留意大人們是怎么樣做的,心里突突跳著,吻了吻圣像的臉,又吻了吻她的嘴唇。
不知是誰用有力的手一下子把我推到了門檻旁邊,推到了旮旯里。修道士們怎么離開的,怎么抬走了圣像,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們把我團團圍住,懷著無限的恐懼和焦慮議論紛紛——現在該拿我怎么辦?
“該去跟神父談談,他見多識廣。”主人接著又善意地責罵我,“蠢貨!不能親圣母的嘴唇,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連幾天,我都戰戰兢兢地等待著,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情。
有時為了讓老太婆生氣,我就裝出憂傷的樣子對她說:
“看起來,圣母忘記懲罰了……”
“你就等著瞧吧?!崩咸艕汉莺莸卣f。
有時我閑著無事,就用包茶葉的粉色紙剪成紙花,用錫紙、樹葉等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裝飾閣樓上的人字梁。有一天,主人來到閣樓,仔細看了看我鼓搗出來的東西,嘆了口氣說:
“你真有意思,彼什科夫,真該讓鬼把你抓了去……你要當個變戲法兒的,是不是?真讓人看不透……”
他給了我一枚尼古拉一世時代的5戈比大銀幣。
我用細鐵絲彎成許多小勾兒,把銀幣固定在中間,然后像掛獎章似的,把它掛在最顯眼的地方,四周是我剪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紙花。
可是過了一天,銀幣不見了,鐵絲鉤兒也不見了一我相信,一定是老太婆給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