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妮就在他家住下了,除了做點家務,還搞刺繡。她不愿讓人白養著。在這期間,七妮在晚間偷著去過何家橋,看望小何師傅的老娘。何師傅的娘就是這時候哭瞎了眼的。七妮可憐她,不斷送些東西,可到底沒敢搬來同住。如果小何師傅在,她敢去,并不怕人議論。可是小何師傅不在,假使搬過去,他萬一真的回不來了呢?一輩子守活寡?她還不大甘心。七妮雖然多情,卻并不缺少主見。
一年下來,眼看小何師傅杳如黃鶴,俞時周老漢才開了口,想讓七妮嫁給他兒子俞二狗。并且說,如果小何師傅有一天回來,決不攔她,還讓她和小何師傅成親。這話入情入理,而且人家有收養之恩,七妮不好說什么了,猶豫幾天,終于嫁了二狗。她怕以后變卦,空口無憑,在成親頭一天,向俞時周老漢要了字據,在身上帶著。
七妮并不喜歡二狗,但她又不想離開小鎮,總以為小何師傅還會回來。她打定主意,只要他回來,就和二狗散伙。
這年冬天,何師傅真的回來了,背來一包袱骨頭,老爹餓死在關外了。這一年間,他歷盡千辛萬苦,尋蹤問跡,四處查訪,雖然背回來的是一堆白骨,總算盡了孝心。然而陰差陽錯,他自己的事兒卻耽誤了。七妮嫁了人,幾乎使他痛不欲生。
七妮比他還要痛苦。何師傅回來,她本來是要按字據離開俞家的,但此刻又下不了這個狠心了。俞時周老漢已經死去,二狗怪可憐的。他夜間伏在床前長跪不起,求七妮不要離開他。七妮的心軟了。她愣坐了半夜,長嘆一聲,取出字據,在燈下燒了。
七妮和街北的姬寡婦要好,就勸說姬寡婦嫁給何師傅。事到如今,小何師傅還能說什么呢?一切都晚了。他躊躇多天,終于同意了。他想借此轉移自己的情思,把七妮忘掉。他并不埋怨七妮,怪得著人家嗎?
但姬寡婦不同意。她知道自己有肺病,活不長,不愿拖累他。她告訴七妮,他愿意來就讓他來,不會拒絕他。就是不愿正式成親。于是,何師傅就和姬寡婦半明半暗地好了幾年。姬寡婦果然不長壽;到底死了。這才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何師傅更是加倍傷心,人一生,到底該有多少磨難呢?他孑然一身,要多清苦有多清苦。
何師傅本來下決心要把七妮忘掉的,可是,忘得掉嗎?姬寡婦一死,他想得更厲害。那一雙亮晶晶的大眼,那兩片紅潤而濡濕的唇,那一閃一閃的細腰,老在面前晃動。其實,七妮也沒有忘記他。當年送她的那塊玉鎖,一直貼胸掛著。每天晚上,她都以為睡在身邊的是小何師傅,可是伸手一摸,是五大三粗的二狗,正睡得鼻息如雷。
剛解放那二年,何師傅在街上賣蒸饃,七妮便抱個孩子常去。兩人見面,心里都有些酸楚。何師傅拿個蒸饃遞給孩子:“吃吧,吃完了大爺還給!”七妮扭過臉去就抹淚。她看到,何‘師傅肩上一塊補丁,針腳有二指寬,縫得不像個樣子。男人家沒女人伺候怎么行呢!她一直在悄悄地打主意。終于有一天,她叫俞二狗認他做了師傅。二狗百無一能,整日瞎轉悠,這下找到了吃飯的門道,蠻高興。
其實呢,七妮有七妮的打算。何師傅心里明白。
何師傅收二狗做了徒弟,不久以后,老娘去世了。何家橋一無牽掛,他就搬到二狗家吃住。這也是七妮的主意。俞二狗夫妻住東屋,何師傅住上房,那是原先俞時周住的地方。上房同時兼做蒸饃的作坊,生意也比先前大了。
這時,石碾子巷的人開始說些閑話,有人當面奚落:“喲!何師傅,你現在有人疼了!”何師傅臉一紅,低下頭就走。回到小院,心里仍亂得很,多少天悶悶不樂。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在這里住下去。何師傅忐忑了多天,有一天晚上悄悄對七妮說:“我還回何家橋吧!”
七妮沉住臉,盯著他說:“你別聽那些人的!各家的日子各家過,關他們什么事!這個小院是我的,我當家!”
“那……二狗兄弟?……”
“沒事。你盡管放心。”
的確沒事。有時大白天在街上賣蒸饃,二狗說:“師傅,我一人看攤子就行了,你回家去吧!”他怕師傅累著。
何師傅眼皮跳了一下,忙咳嗽一聲,回道:“中,我回去喝口水。別算錯了賬!”
二狗提提褲子:“放心吧,師傅!”
何師傅倒背手,很不放心的樣子,走了。走到石碾跟前,還回頭看了一眼,這才向小巷深處走去。
何師傅一去半晌不回,俞二狗也不懷疑什么。有人扯扯他的衣服,朝巷口那兒一努嘴:“當心七妮讓人拐跑了!”
“放屁!”二狗一提褲帶,回頭罵起來。他不信七妮會跟人走。他磕過頭,七妮也許過愿的,把字據都燒了,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七妮不會走。他心里有數。
家里多了個何師傅,他覺得自己像在胳肢窩里過日子,有了依靠。何師傅是混過世面的,有心眼,有技術,二狗佩服他,也感激他。家里有了賣蒸饃的生意,能養家糊口,石碾子巷沒人瞧不起他了。他日子過得挺舒心。
七妮卻遇到了麻煩。石碾子巷不少人認為這個女人下賤,只要有東西,誰都能搞到手。于是不斷有人做好夢。有的當面撩撥,嬉皮笑臉;有的暗使功夫,死氣白賴,結果都碰了壁。有一次賣狗肉的楊二趁傍晚沒人時,給七妮送去一條狗腿。他前腳走,七妮后腳到了他家,把狗腿交給他女人,說:“楊二嫂,楊二哥送我一條狗腿,俺家沒人愛吃,還給你吧!”說完就走,聲色不露,那女人氣得一蹦半尺高,和楊二大鬧了一場。石碾子巷的人圍了一片。打那,再沒人打七妮的主意。
一九六。年春天,小鎮上新調來一個公社書記,是個女的,姓夏,就是當年白半縣家的那個侍女秋菊。她參加革命后到過許多地方,還沒有忘了這個小鎮。她來鎮上不久,就去石碾子巷看望了七妮。七妮抱住她大哭了一場,秋菊也傷感。七妮哭著哭著又笑了,這才想起讓座、泡茶,又敘了半天家常。
不一會兒,何師傅回來了。大家原都極熟的,見了面很親熱。何師傅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秋菊書記倒沒有說啥,只開玩笑說:“何師傅,你這么在家待著,不把燒菜的手藝也丟了嗎?”七妮忙接過去說:“誰說不是呢,那就煩你給找個事兒做做吧!”秋菊用指頭一捺七妮的額頭:“死丫頭,你倒會鉆空子!”說著,幾個人都笑起來。
恰在這時,俞二狗用土車子推著蒸饃囤進了門。現在只他自己招呼生意了。困難時期,生意冷得很,而且白面蒸饃也變成花卷了。剛才在街上,二狗就聽說新來的書記看望他家七妮去了,高興得蒸饃沒賣完就往家跑,見了秋菊書記,二話沒說,摸出兩個蒸饃遞上去:“你吃!”秋菊書記忙推辭了,笑著說:“也是個老實人!”僅半天時間,她已經知道了這一家的特殊關系。至于何師傅和七妮的情分,早在自家大院時就知道。七妮什么也沒有瞞過她。
秋菊上任,忙著組織恢復生產,沒黑沒夜,沒顧上再來看七妮。半年以后,恰逢公社炊事員退休,秋菊提議,讓何師傅頂了他的角色。何師傅從此又回到了這個大院。一九六四年,二狗也讓他帶進了公社食堂,做下手。二狗成了工作人,街上有人眼紅:“熊樣!”二狗摸摸脖梗兒,笑了:“嘿嘿,沾師傅的光。”
何師傅當了公社掌勺的,大家并不認為是秋菊書記安插親朋。沒那回事兒!何師傅這一手技術,城北半個縣沒人能比,人家大小場面都見識過,要樣兒的席面都會擺弄。什么金鳳求凰、二龍戲珠、九牛二虎、瑤池七仙、鴛鴦戲水,什么二十八星宿、七十二變化、一百單八將(樣),多啦!至于一般炒炒煎煎,更不在話下。諸般菜肴,色、香、味、形俱佳,同行不服氣不行。
他又是出奇地干凈,仍是不吸煙,炒菜時話也不說。這一點,又討工作人員喜歡。
何師傅還是個勤快人。在這個小鎮上,糧管所、醫院、供銷社、機械廠,都有食堂,但都不如公社食堂難辦。上級干部來了,大小隊干部開會,都要吃飯。加上公社本身的干部下鄉,來去沒個鐘點,一天要開八九次飯。何師傅不厭其煩。有時公社干部下去解決問題,半夜三更才回來。他便讓二狗去歇息,自己等著,一晚上到大門口接幾次。一旦聽到鈴聲響,趕緊回廚屋張羅。何師傅懂得每個公社干部的鈴聲。等下隊干部把自行車送回宿舍,洗一把臉,來到食堂,一碗熱騰騰的羊肉面,雞蛋湯什么的,已經放到鍋臺上了:“喝吧!”保你滿意。等干部吃罷飯,他洗涮干凈,一應炊具放到固定的地點,才上床睡覺。
這么一天天下來,真夠累的。秋菊書記常叮嚀:“何師傅,當心身體哇!”
“沒事。”
通常情況下,何師傅都是讓二狗回家去住。每天晚上,由他留守食堂。但每月里頭,也有一兩天例外。
吃晚飯時,他查查干部都在,料定晚上沒事,便解下白圍裙,抖一抖干凈,安排說:“二狗,今晚你睡這里吧,我有點累,回家歇一夜。”
二狗忙說:“中!師傅你走吧,孩子們都想你呢!”
這是實話。
解放后不搞計劃生育。七妮先后生過七個孩子,五男二女,太多了。何師傅都很疼愛他們。依二狗的主意,孩子長大了,都叫他們賣蒸饃。他認定這是個賺錢的買賣。但何師傅不同意,他和七妮商定,都叫孩子們上學。何師傅沒什么親人,每月的工資除去零花錢,也和二狗一樣,都交給七妮安排,給孩子們吃飯、穿衣、拿學費。三個大孩子,兩個考上了大學,一個考上了中專,如今都在外地工作。家里還有四個孩子。何師傅每次回家,總要為孩子們捎些花生、糖果之類。有時拐個彎,到商店里買些鉛筆、橡皮、簿本。孩子們都喜歡這個何大爺。孩子們想他,他也想孩子們。
當然,何師傅也想七妮。到家以后,逗一陣孩子,等他們都睡了,便泡一杯濃茶,坐在小板凳上,看七妮做針線。
七妮的手特別巧,插花描云,飛針走線,能叫人看呆。平日里,何師傅、二狗和孩子們,都穿得干干凈凈的。晚上做針線時,冷不丁從黑暗飛來一只蛾子,在燈影里亂撲騰。何師傅伸手要捉,七妮一笑擋開,從線筐里取一根繡花針,離有半尺遠,甩過去一下,一釘一個準,一晚上能釘十來只。這一手本領,還是當年跟白老太太當丫環時練的。那時沒多少事干,看貓兒打架,甩繡花針釘蛾子,玩兒。
每逢這時,何師傅便手捧杯子,呷一口茶,瞇瞇地笑著,眼睛不離七妮的身子。七妮生了那么多孩子,腰身還是那樣苗條,豐滿。眼睛還是亮晶晶的,在燈光下,愈顯得秋水汪波、眸光粼粼。有何師傅坐在對面,七妮的神采更是楚楚動人。
二狗在家時,她決沒有這樣的歡悅,但也決不冷慢他。她也疼二狗,那是盡妻子的義務,或者盡姐姐的職責,其間含著幾分憐憫。只有何師傅在家時,她才覺得情絲縷縷,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女人。七妮上了歲數,再不像年輕時那樣感情直露了,而是變得深沉、含蓄了。她和何師傅坐在燈下,常常尋不著適當的話題兒,只是溫情脈脈,偶爾借捋順頭發的當兒,抬頭抿嘴一笑,其意盡在不言中,什么都有了。這樣的時刻,似乎比那個少男少女的時代,還叫人忘情、陶醉。
可是,他們畢竟一年一年地老了。何師傅一味地發胖。七妮眼角已有了魚尾紋,烏黑的頭發上,不斷長出幾根白絲,這使他們悵然。鄰居中細心的女人發現,何師傅每次回家以后,第二天,七妮頭上的白發便會減少,以至消失。她們說,那是七妮老來俏,自己拔的。還有人斷言說,是何師傅不愿意她老,幫著拔的!誰見來?
誰也沒見,誰也不去追究這種閑事。只有小鎮上的治保主任劉大孩,不斷去找何師傅的麻煩。何師傅每回家住一個晚上,劉大孩便捏個皺皺巴巴的字條,到公社住處,趁沒人的時候,展給何師傅看:“何師傅,看到嗎?人民來信!反映你和七妮有作風問題呢!”
何師傅不識字,臉一紅,說:“胡扯!沒影兒的事!”
劉大孩一把拉住何師傅:“不承認?好!咱去找秋菊書記!”
何師傅臉更紅了,掙開手,尷尬著臉說:“又想喝酒了不是?家伙!來來,床底下有酒你拿出來,我去炒兩個菜,行了吧?”說著,趕緊脫身去了。
劉大孩獨自在屋里捂住嘴,“撲哧”笑了。他是故意耍他,并不打算真要何師傅難堪。事實上,他也確實不掌握什么實據。那張字條,是他自己亂畫的,反正何師傅不識字。
不用說,他白騙了一頓酒吃。
以后,劉大孩只要一犯了酒癮,便又捏個皺皺巴巴的字條找上門來:“看!人民來信。你咋又和七妮……”何師傅仍是臉一紅,趕緊置辦酒萊。當然有時候劉大孩自己也提酒來,讓何師傅湊個菜兩個人慢慢喝。
其實,石碾子巷那個小院的秘密,公社干部全都知道。但不知為什么,他們誰也沒過問過,裝糊涂。世上的事也太復雜,有時候,難得糊涂。
早些年,何師傅要了七妮一個兒子,叫小明,改俞姓為何姓,也算有了后。何師傅還有個老思想,小明是七妮的第五個孩子,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去年春天,何師傅退休,讓他接了班。
俞二狗挺滿意。他自己不愿意退休。他說還能干幾年。
何師傅和七妮的關系,一直瞞了他幾十年,竟毫無覺察。這有點不大可信。所以石碾子巷也有人說,俞二狗其實早就知道。他是裝聾作啞,有意成全他們。他知道七妮愛的是何師傅。再說,七妮雖說不愛他,卻非常疼他。何師傅也沒有虧待他,一輩子像個老長工似的,掙的錢都給他家養孩子了。三年困難,十年動亂,日子那樣窘迫,不僅度過來了,而且供養孩子們都上了學。他家的孩子都像七妮一樣,個個聰明。一個家庭就出了兩個大學生,一個中專生,三個高中畢業生,最小的閨女(酷似七妮),也正在讀高一,前途不可限量。這在石碾子巷,可以說拔了頂尖。憑二狗的能耐,他還想什么呢?該知足了。他和何師傅、七妮是風雨同舟。這是一個相依相存的家庭。
這么說,俞二狗并不憨,大智若愚呢。小鎮上的人說:“這家伙是個‘憨老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