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挖石頭,老莊他們掘進的速度很慢。大水也疲憊了,向上漫的速度也慢下來,這是對五條生命的寬容,給了他們多一點的逃生時間。
兩人一組,輪流干。
“我們能出去嗎?”胖子話多,胖子問老莊,似乎命在他手心攥著。
塌頂有多遠老莊也猜測不出,逃出去逃不出去,就看石頭堵塞多遠,是否能夠在水漫上來之前挖通。他說:“看命。”
“命,我們哪有命啊!”兜齒兒哭腔,腸子都悔青了,他說,“當初聽屯長話就好啦,他說我們跟葛大眼兒揀不到好糞。”
“說這些都沒用,你是想掙錢娶媳婦……誰綁你抬來你來的?”胖子搶白道。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趕上你好幾個女人跟著你,忙活不過來,雞巴都累彎啦。”兜齒兒反唇相譏。
“你眼氣?見到女人你都不敢正眼瞧,蔫頭王八似的,還想……”
“放你家扁屁!”
“得啦!”老莊看不下去,責備道,“都到了什么節骨眼,還斗嘴。留一留力氣挖石頭吧。”
兩人不吭聲,沉默片刻。
“和你鬧著玩呢,等我出去回屯子,把我相好的借給你幾天,管夠……”
“出去,誰知道能不能出去呢?”兜齒兒說,“記錄本還在屯長身上,他記著我的工錢啊!”
直到現在,老莊才聽明白屯長的記錄本是怎么回事。
屯長的記錄本記著他們挖煤工錢,屯長替他們保管錢,統一存在銀行卡上。待春節回家時發放給大家。
“拿不到錢,俺還要繼續打光棍。”兜齒兒最關心的是自己的錢,擔心屯長出事自己分不到錢,連鎖地想,分不到錢娶不上媳婦,這么一來半年煤就白挖。
“幾點啦?”長臉礦工像是問自己,也像是問老莊。
可是誰知道時間呢?老莊沒有表,逃出來的人沒帶表,能掌握一下時間固然好,絕境中不知道時間的進程。黑暗的地下,時間停止一樣,只有時針在走,生命才在行走。
如果在井上沒有表類的東西,礦工也能準確判定時間,林子里的一種小鳥準確無誤地報曉。
啾!啾啾啾!
“起床,鳥叫啦。”屯長轟大家起床。
月亮、太陽……告訴人們時間的東西很多很多,老莊有座生物鐘,他靠它準確報時,那就是他的胃。
老莊的胃是一個秘密,現在還是揭開它的秘密時候,我們先替他保守機密,這是老莊的意愿。
一天里,老莊的胃餓三次,早晨和午后4點,半夜11點左右餓一次,餓了如不及時處置就疼,撕裂般地疼痛。應對方法也簡單,咬上一口饅頭,止了餓也止了痛。
專心回憶一下,疼過兩次,第一次無疑是半夜,先前是第二次,說明時間已經過了午后4點。
“重要的是食物和水。”老莊心想。
應該說老莊想到的是一個性命攸關的問題。被困地下多久誰也說不清,吃喝是大事,關乎生命之燈能燃燒多久。下井時,礦工帶一頓飯,在作業面吃一頓暗無天日的飯,卐井的礦工伙食特殊,由四黑子的人送到工棚。十四個人吃飯,天天送三頓也不怕麻煩,支個爐灶不就結了。后來老莊才明白礦上寧可費事送飯也不安排廚師做飯,原因是卐井處在盤山市新近審報的國家森林公園邊緣,森林禁止煙火,生火做飯絕對不行。
這些都不是下井挖煤的農民工去關心的問題,他們的活兒很累,每天按時按刻地吃上飯菜,吃飽。
礦上有食堂,四黑子的人每天把食堂做的飯菜,用壇壇罐罐運上山。這一撥人最盼月末,礦長劉寶庫都要來視察,他在兩名彪形大漢保護下走到卐井口,躬身向里望望,望到什么沒望到什么,天知道。
黑洞洞的井口神奇地讓礦長劉寶庫發善心,于是,當天的伙食大有改善,一人一份紅燒肉。
“礦長說你們活累,伙食加厚。”四黑子的人說。
礦工們沒吃瞎食,賣力地干活外加上月末盼礦長來。
離礦長來視察早哩,下井前伙食常規,饅頭榨菜。老莊比其他人多帶了一個饅頭,一是為了胃,二是為了老鼠。
現在,老莊還有兩個饅頭。其他人還有多少干糧,必須心中有數。通道被堵得嚴嚴實實,何時能夠挖通未知數。兩天三天能堅持,日子長了,即使不被淹死,也得渴死餓死。
“你們還有多少吃的?報個數給我。”老莊說。
“我有兩個饅頭。”郭德學先說。
“半個饅頭。”長臉礦工說。
“還剩半個饅頭,一袋榨菜。”兜齒兒說。
老莊瞧瞅著低頭一聲不吭的一名礦工,問:“你,你呢?”
“沒,沒有,飯盒落在水里……”胖子沮喪地說。
老莊將自己的饅頭給了胖子一個,又叫郭德學各掰半個饅頭給長臉礦工和兜齒兒。
“食物就這么多,大家均分了。我們什么時候出去說不準,從現在起,要節約用糧,計劃著吃,不到餓得不行不能吃,就是吃也只能吃一小口。”老莊作了布置,逃生自救,老莊有些經驗。
絕境中,老莊自然成了主心骨。
“電源也得省,干活時開一盞燈。”老莊繼續安排,他鼓動說,“兄弟們,是死是活,全在我們自己手上。打起精神,挖,弄通了,就得救啦。”
“礦上會不會來救我們?”胖子問,是他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當然會,肯定會!”老莊只能這么說。
“可是他們如何找到我們,喊叫他們又聽不見。”胖子疑慮。
“礦搶險隊有先進的儀器,叫什么來著?哦,生命探測儀,你埋多深它都能探出來。”老莊給大家信心,“看過地道戰電影吧,我們從里向外挖,搶險隊從外往里挖,很快就挖通。”
“挖!”
中飯后,此次安全生產會議結束。
海建設情緒不高,被身旁的陳副市長看出來,他說:“怎么了建設,哪兒不舒服?”
“哦,沒有。”海建設急忙掩飾什么,擠出來微笑。
“來,我倆喝杯酒。”陳副市長舉杯。
海建設雖然沒推辭,卻說:“我們倆喝什么酒啊!”
在盤山市陳副市長和海建設的老鐵關系人人皆知。研究官道的人,把他們的關系歸結到同學關系上。看起來也沒錯,土生土長的盤山坐地戶,住平房時代陳海兩家是鄰居,九年一貫制同學到底,大學不是同學,但沒影響他們的友誼。后盤山市傳言這種說法:沒有陳副市長扯耳揪頭發拽拔,海建設當不上局長。傳言歸傳言,說法歸說法,海建設的安監局工作始終全市名列前茅,尤其是因堅持原則遭報復成為獨臂英雄,傳言和說法不攻自破,漸漸傳言和說法被譽美之詞給淹沒。
但是,他們倆把酒喝了。
酒使陳副市長興奮異常,他說起一件事先說好的事情:“吃完飯我們就動身,早點兒趕到。”
“去哪兒?”海建設惑然。
“瞧瞧你,壓力太大。”陳副市長從秘書手里要過酒瓶,親自給海建設斟酒,“這就更需要減壓嘍。”
減壓兩個字,使海建設想起臨來省城之前,他和陳副市長定下的一次活動:去長嶺市回訪。前不久,長嶺市長帶隊到盤山來取經——嚴打狠治小煤窯后,邀請陳副市長和海建設方便的時候訪問長嶺市。
“正好順路,省里會議一結束直接去長嶺市。”海建設說。
說好的事海建設不會忘,何況還是他主張的。他們去長嶺市回訪是主題,還有副題,盤山的一位女同學“土匪”邀請老同學聚一聚,當年陳副市長沒少給“土匪”塞情書。“土匪”的綽號正是海建設給起的,為什么叫“土匪”,有個典故,那個女同學長得像一本小說里描寫的一個女匪徒形象。
陳副市長幾十年沒忘掉“土匪”,去見“土匪”讓他情不自禁,雖然已經早過了情不自禁的年齡。是舊情難卻?是藕斷絲連?
同學的關系,他們之間常開一些超越官場級別界限的玩笑。
去省城的路上他們同坐一輛車子,海建設主動要駕駛市長的紅旗,他們的司機和市長秘書坐后一輛車,說話方便,玩笑也方便:“不就是蝴蝶迷,充其量是個‘土匪’嘛。忠貞不渝也太夸張了吧?”
陳副市長有些動感情:“老同學,你真的理解刻骨銘心嗎?不理解!”
海建設見他動情就想笑,忍了忍,說:“也就是舊瓶裝舊酒。”
舊瓶裝舊酒,舊瓶裝新酒,還是新瓶裝舊酒,新瓶裝新酒都一樣,男男女女的事情大同小異,折折騰騰的是形式,不變的是內容。
“我們在長嶺住兩天,但愿你們有點‘內容’。”海建設說。
內容,陳副市長理解老同學說的內容指的什么。50歲的人啦,內容很重要嗎?缺憾伴隨一生,也許更好,留一點缺憾給老年歲月去咀嚼,會更滋味。
“來,為內容干一杯!”海建設很機智,主動敬陳副市長酒。
內容?市長秘書大惑。
這時,省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丁局長挨桌敬酒來到,他說:“同志們,我給大家敬一杯酒。”
全桌舉杯,干杯!
“陳副市長,海建設,”丁局長沒有走,說,“我特敬你們兩位一杯,盤山市地處三省交界,歷史上就是私挖亂采的重災區,你們的任務要比其他市艱巨……省局堅信,有盤山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有我們監督管理戰線的英雄在盤山,‘地火行動’一定能取得勝利!”
丁局長的話有很大的感染力和煽動性,鄰桌有人喊著為“地火行動”干杯,酒宴掀起高潮。
走出餐廳,在臺階上海建設說:“我不能陪你去長嶺市了。”
“為什么?”陳副市長驚訝。
“局里有事,我必須立馬返回。”海建設加重了必須兩個字的語氣。
陳副市長睜大眼睛望海建設,說:“好吧,那我自己去吧。”他說完叫上秘書,去了長嶺市。
海建設依靠后座椅上一路呈閉目養神姿勢,司機從后視鏡觀察他們的局長,盡可能平穩駕駛,以免打擾局長休息。
海建設沒喝多少酒,按他的酒量,中午的酒只能算毛毛雨,連潮土都沒接上。他的心里有事,沒心思喝酒,突然改變主意不陪陳副市長去會面“土匪”,也是因為心里那件事。
海建設想什么讓他想好了,從省城到盤山要走上四個小時的路程,轎車上有四個小時清靜時間,慢慢地去想自己要想的事情。
劉寶庫熱鍋上螞蟻似地在鬼臉砬子煤礦礦長辦公室來回踱步,不時看眼白色電話機旁邊的紅色電話機,他焦躁地等著一個回電,一道命令。
卐井出事,已經發現死了人,他一下亂了方寸,即便是自己知道怎么做,也不能擅自行動。木偶或傀儡礦長的地位,決定了他遇事必須請示上一級,這是一個鐵的程序。兩年來,他一絲不茍地照程序走。如此他并無怨言,人生如夢,劉寶庫是這個詞匯的體現者,爹媽死得早,身上身下無一個兄弟姐妹。先當警察,后浪跡街頭,坐只矮凳,敲著竹片,給人看相說命,張揚是常客,請他算過自己能不能當上科長。
“形厚神安,氣清聲暢。項大額隆,眼明眉闊。”劉寶庫望著張揚,故弄玄虛,說,“五形敦厚形豐足,地閣方平耳伏垂,口帶鐘音甕中響……”
“何意?”張揚聽不懂,問。
“你此乃富相,做官沒問題,時間在半年之內。”劉寶庫說。
信口胡言,竟然蒙正了,三個月當上科長的張揚來面謝大師劉寶庫。第二次是算他能否發財,劉寶庫寫一個字,疊好送他,叮囑:七日后月圓時看。張揚七日后展開紙,是一個火字。
“火?”張揚琢磨,火,令自己發財的是火,指的是什么?絞盡腦汁,終于弄明白,火,指的是煤。后來,他真的發在煤上,至今仍然發煤財。后來,張揚來請劉寶庫當礦長。
當擁有千萬資產的鬼臉砬子煤礦的礦長,用受寵若驚都不足以說明劉寶庫的心情,他懵然,連連說:“夢,做夢。”
“你當礦長!”張揚說的很肯定。
劉寶庫還是不信,試探性地說:“你不會是和誰打賭吧?”
“打賭?”
“打賭!”
“打賭干嗎?”張揚覺得他說得很怪,“讓你當礦長打什么賭?”
劉寶庫說出一部外國電影的名字:百萬英鎊。張揚才明白,說:“沒有什么富翁打賭,讓當這個礦長的原因種種,暫時不能告訴你,你也不必急于知道,到該你知道的時候,肯定告訴你。”
天上掉下來磨盤大的餡餅,劉寶庫這輩子吃不完。管它素餡葷餡海鮮餡,張開口造(吃)吧!
張揚說有一個鐵的程序必須遵循,鼠標不可亂點。他說:“礦上的大事情必須請示報告給我。”
“哦,我明白了,你是真正的礦長。”劉寶庫恍然大悟。
“不,我不是。”張揚否認。
“你是。”
“這么對你說吧,我是你的上線……”
“像傳銷。”
“是單線聯系。”
“和美國中情局差不多。”
“算啦,你就別形容了。”張揚終于不耐煩了,說,“好好當你的礦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