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滅頂災難(2)
- 黑心
- 徐大輝
- 5456字
- 2015-04-16 15:48:45
“你不是問我為什么天天喂老鼠嗎?”隨著精神緊張,老莊的語言節奏陡然快了起來:“老鼠能聞到瓦斯,老鼠能聽到透水聲……有危險它們就不出來吃東西。德學,你年輕耳朵尖(聰),趕快聽聽,是不是有流水的聲音?”
郭德學手扯耳朵仔細向四周聽。
“趴在地下,耳朵貼在地面上。”老莊按倒郭德學,急迫地問:“有沒有像吹口哨的聲音?”
郭德學兩只耳朵輪番貼在地面上聽,是聽到了聲音,辨別后說:“好像鐵鍬鏟煤的響聲。”
老莊不相信,他還是堅持自己的判斷:“出事啦,德學,我們快到主巷道上去,快!”
一股徹骨寒風撲面而來,郭德學不由打了個寒戰。
老莊終于看到災難來臨。
“跑水啦,德學你快喊。”老莊催促說。
喊?郭德學怔住了。他不知該喊什么。一聽說跑水二字,他嚇懵啦,雙腿發軟。
“大家快跑啊!跑水啦!”老莊聲嘶力竭地喊。
郭德學本能地隨著老莊喊:
“跑——水——啦!跑水——水啦!”
一盞礦燈光閃電似地劃破黑暗,從掌子面逃出的三個人跑過來,他們驚慌失措,口吃地問:“老莊,老莊,出什么事啦?”
“跑水……朝北巷道跑。”老莊鎮靜了許多。他問:“后面還有人嗎?”
“沒啦,聽那邊的水聲很大,轟轟隆隆的。”逃出來人驚恐萬狀,說。
“我們趕快走吧。”老莊說。
有一個礦工站著不動。
“走啊!兜齒兒。”老莊過來拉他,以為兜齒兒嚇傻了。
“可屯長……”兜齒兒哭起來,“我們葛屯長沒跟上來啊!”
轟轟隆隆的水聲越來越近,腳下的巖石微微顫動,棚頂東西掉下來。
“快走,再晚了就跑不出去啦!”老莊急切地說。
兜齒兒,因長相而得的綽號,下齒前錯,兜著上齒,有叫兜齒、嘴兜、地包天、大下巴,大家都管他叫兜齒兒。他說:“記錄本在葛屯長身上。”
“什么記錄本?都到了什么火候,你還顧記錄本,顧命吧!”老莊急了,鷹捉小雞一樣拎起哭泣不停的兜齒兒,向前跑去。
兜齒兒還在不停地說記錄本在屯長身上,屯長沒跟上來。
“記錄本比命重啊?命丟了什么都沒有用。”老莊說。他放下兜齒兒,“你攆上郭德學他們,和他們一起走,別分開。”
兜齒兒照老莊的話做了,只走了幾步,腿腳綿軟停下,老莊想出激勵他的話來:“兜齒兒,想想你女朋友,她在家盼你早點回去呢!站起來啊!”
出現了效果,兜齒兒拱了幾次身爬起來,朝前跑去。
老莊頓時聽到哭聲,嚎啕大哭。
巷道里有水,是慢慢涌上來的。其實不然,是滾滾而來,因腳下這段路是上坡,水流速度受到限制,加之礦燈照的距離有限。從水面很快到膝蓋深判斷,水來得比他想象的急速而迅猛。老莊不死心,喊:“喂,還有人嗎?”
沒有人的回聲,只有水的嗚咽。
“還有人嗎?”
巷道里回響老莊的呼喊,走在前邊的郭德學停住腳,回身向后看,礦燈光的盡頭是黑暗,沒有老莊的身影,只有他的呼喊飄蕩,也夾雜著水流和塌方的聲響。
“莊師傅!”郭德學最惦記老莊。
那三個礦工也跟著喊起來:
“老——莊!”
“莊師傅!”
“老——莊!莊師傅!”
大水像一只被叫醒而發怒的狗,洶涌地朝喊叫的人猛撲過來,水中有雜物,坑木、支架、石頭。
這時候,有人驚喊:“看,那兒是什么?”
水上漂浮著一頂安全帽,郭德學一見便哭:“師傅!莊師傅啊!”
“你怎么啦?”胖子迷惑。
“帽子都落在水里了,是他……一定是他。”郭德學痛哭不止。
老莊游過來,頭系著只塑料薄膜方便袋,他的帽子的確掉下來,是沖瀉過來的水推倒他,帽子掉落水中。
四個人在齊胸深的水中靠攏過來,將老莊團團圍住。
“嚇死我啦。”郭德學嘟囔著,伸手去摸老莊的肩膀,確定一下他人確實存在,不是幻影不是夢。
“怎么不是我,就是我呀!”老莊說。
四雙目光栗栗危懼。
老莊明白,危情時刻自己緊張、惶恐的情緒將影響到在場的人,這對逃生不利。他說:“大家跟著我朝北回風口走。別慌,別怕,我們肯定能逃出去。”
直立行走已不可能,人類又回到了進化的起點,爬,手腳并用地爬。老莊在逃生的隊伍中就是一只獅王,關系到族群生死存亡,他奮不顧身沖在前面。危險時時刻刻在前面,無法預想,只有勇敢地去面對和經歷。
“大水灌滿了巷道,隨時都會出現塌頂。我在前面探路,你們和我保持距離,在確定沒危險時,我叫你們再過去。”老莊做了安排。
“我跟你去吧,也好多個幫手。”郭德學不放心,說。
“德學,你腦袋瓜靈,我的話你記住嘍。”老莊說話時緊緊攥著郭德學的手,語調沉重,充滿囑托的味道,“萬一我出意外,你帶大家往北回風口走,如果大水來得太快,中途有一處平臺,你們可以爬上去暫避……”
“我們等礦上來人救吧。”兜齒兒說。
“鐵軌已沖斷,下不來人啦。電話線斷了,無法同外界聯系,一切都靠我們自己了。”老莊表情沉重而憂郁,他說,“我們救自己!”
老莊的背影顯得蒼老,追隨那盞搖曳的礦燈遠去。
“只要燈亮著,莊師傅就沒事。”郭德學心里說,他感覺老莊的體溫還殘留在手上,巨大的恐懼面前,絲縷的溫暖都是無比珍貴的。它直貫心底,增加求生的勇氣。
老莊試探著朝前走,他感到自己在一個震蕩器里,地動山搖地停不穩。年輕時經歷過一次地震,情形就和眼下差不多。當然,這次比地震更危險,那次盡管站不穩立不住,他還是連滾帶爬地滾下平房的窗口。
現在是在六百米井下,垂直地面也有兩百多米,逃出去的希望不是沒有,但很難很難。
一起下井的十四人,僅剩下五人。他們作業的掌子面灌滿了水,生還的可能極小。假若有活著的人,這會兒也該趕上來,或者聽到他們的聲音。
“一定把他們幾個帶出去。”老莊下定決心。
嘩啦啦!前面的棚頂轟然塌落下來,石頭堵死了去路。
老莊用礦燈照了照,無法向前走了,他退了回來。
四個礦工呆滯的目光望著老莊,沒人說話。
大水肆虐的聲音在巷道里回響,十分刺耳,大家的心揪了起來。
“前邊塌了頂,堵死出路。”老莊打破沉寂,平靜地說,“趁大水還沒攆上來,我們只有扒開通道,才能逃出去。”
四黑子慌張跑進別墅。
一樓的保鏢對不敢攔擋的人物還是攔擋一下,不過語言婉轉:“黑子哥,你來得太早啦,庫哥還沒起床呢。”
“我有急事。”四黑子一邊說,一邊闖進大廳。
保鏢不敢深攔四黑子,也不能阻擋執意要見劉寶庫的護礦隊長四黑子。
一樓大廳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四黑子朝二樓走去,剛邁上一級樓梯,整個人被貓叫給定住了,他踅身走向沙發,坐下來。
嗷!貓叫的聲音更大了。
四黑子本能地收攏下肢,兩條腿并得很緊,夾住某個欲望的東西。似乎不十分效果,干脆將左腿壓在右腿上,被限制的東西都有些脹痛。
嗷!嗷嗷!嗷!貓叫一聲疊一聲。
四黑子耐心等待,必須在貓叫聲停止后,去叫劉寶庫。
貓在兩種情況下才有這樣痛苦地叫,發情時叫春,再就是受虐待。二樓的貓叫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貓叫持續著,四黑子不再去深想它啦。
同往日一樣四黑子上山巡查,終點是卐井口。
鬼臉砬子煤礦的礦名,源于罌粟溝著名的鬼臉砬子,整座山活靈活現一張鬼臉,傳說有人曾見到鬼臉哭和鬼臉笑。鬼臉讓人見之恐懼,再有鬼哭,更令人毛骨悚然。
卐井有些神秘感,礦上的煤井都用1、2、3、4編號,唯有山溝里的這座煤井用卐編號,稱為卐井。
卐,佛教相傳的吉祥的標志。來自梵文,義為“吉祥萬德之所集”。卐井與其它井口相距遙遠,許多在礦上做活多年的礦工卻不知道有這么個煤井存在。在卐井挖煤的礦工單住一處——密林掩蔽的舊山洞改建而成的工棚。
四黑子天天早晨巡查到卐井,看看卐井是否正常生產,這是礦長劉寶庫特別交待給他的事情。
“咦?怪了,怎么沒見到運煤下山的重型車?”四黑子覺出今晨與往天不一樣,他細心數過,自己每天上山遇到往返的運煤車至少是五輛,可今天一輛也不見。他想給運輸隊長打電話詢問此事,手機沒帶在身上。
卐井正張著死魚一樣的嘴,沒有礦車吐出來。四黑子在井口前站了一會兒,干凈的鐵軌沒有一塊煤拉落,顯然夜班沒出煤。
“出事啦?”四黑子第一個反應就是井下發生了事故,他順著傾斜的井口走下去,沒聞到瓦斯味,可以排除瓦斯爆炸……
“黑子,黑子。”
四黑子聽見有人叫他,才回過神來。
劉寶庫穿著睡衣走下樓梯。
“庫哥。”四黑子急忙站起身,迎候。
“喔,你聽見了吧,俏俏叫床很特別,像貓。”劉寶庫說一件愉快的事,“這人哪文化高,床上更俗。”
“返璞歸真嘛。”四黑子鸚鵡學舌,過去在哪兒聽說這個詞兒,今天恰到好處地用上。
“呲,返璞呢,返青還差不多。她可不是沒雕琢的玉石。”劉寶庫慨言,“如今渾金璞玉哪里去找哦!”
貓一樣會叫床的女人,會是什么璞金渾玉?
四黑子恭維地笑笑。
“黑子啊,一大早來找我有事吧?”
“是,怕破壞庫哥的好心情。”四黑子遲疑,到底還是講了,“卐井出事啦。”
“噢?”劉寶庫的肩膀在睡衣里抖動一下,這是他吃驚時的固定動作。
“卐井透水了,”四黑子說,“水把主巷道全淹沒,我下井去看……見到葛大眼兒的尸體。”
“葛大眼兒?他不是那個屯長嗎?”
“是,竟像平常的樣子,瞪著豆包大的眼睛看人。”四黑子說著泡在水中遇難者的姿態和模樣。
屯長死后樣子仍然保留生前的樣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保留著他小屯屯長的尊嚴。其實,他已經不是屯長了,新一屆選舉他落選了。
“查屯長使了鬼。”葛大眼兒始終認定查屯長在選舉上作了手腳,他才落了選,他冤屈,他不服氣,說,“我帶出來的十一人,都是投我票的人,出外掙錢,混出個人模狗樣,給不選我的人看看,讓他們有眼不識泰山。”
看來,屯長葛大眼兒爭不了這口氣啦。
“還有沒有活著的?”劉寶庫問。
四黑子搖搖頭。
劉寶庫身子靠向沙發,仰面望天棚,思量著怎么辦。
四黑子側目望花卉——茁壯成長的發財樹。
“今天幾號?”劉寶庫突然問。
“13日。”
“哦,13號。”劉寶庫自語一句。
每月的13號,在罌粟溝礦區是個特別的日子。用幾十名礦主的話說是“上貢”的日子,也有人說成“黑色K日”。撲克牌中13是K。不管日子多黑,煤還是要挖,錢還是要賺的。
“黑子你再帶一個可靠的人上去,封住通向卐井的山路,禁止通行。”劉寶庫說。
“可是,今天是13日啊!”四黑子強調這個特別的日子,說到一個人的名字:“揚哥那邊……”
“我和揚哥說。”劉寶庫詳細安排,“黑子你別離開卐井。”
“尸體怎么處理?”四黑子問。
劉寶庫沒立即作答復,沉吟片刻,說:“你先上山去,等我的電話。”
四黑子匆匆離開。
劉寶庫撥通一個電話:“揚哥,出大事啦。”
“什么事?”對方問,嘴里在嚼著什么東西。
“卐井透水了。”
“死人嗎?”
“估計都完了。”
“幾個人?”
“具體數說不準,昨夜下井的總共十四人。怎么辦,揚哥?”
咀嚼聲停止。
“揚哥,怎么辦?”
“這么大的事,我也作不了主,等我請示老板后再通知你。”
劉寶庫說四黑子已去卐井,對方遲疑一下后同意。
省煤礦安全生產會議的新聞發布中心,海建設正回答記者們的提問。
“當礦主李雪峰將三萬元送給你,還有第三者在場嗎?”記者問。
“沒有。”海建設說,“他直接送到我的辦公室。”
“就是說你用了這筆錢,也沒人會知道。”
“是的。”海建設說。
海建設遭報復的事件發生在李雪峰到他辦公室,送三萬元被拒收的一周以后。
鬼臉砬子煤礦的兩口安全不合格的礦井日出煤八百噸,停止生產訂單完不成,好不容易到手的生意啊!
張揚留下整改通知書走后,李雪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此事非同小可。小瞧不得整改通知書,安監局權力大得很,輕者封井勒令停產,重者處罰、炸毀礦井。
“說你存在安全隱患,叫你改你就得改,叫你停你就得停呀。”劉升說,“人家嘴大咱嘴小。”下面是句不雅的話:“屁眼子大哈(威脅)人唄。”
李雪峰也覺得不公正,他說:“安監局的標準,罌粟溝煤窯有幾家合格?十家得九家關停。你說,他們照常出煤,也沒接到整改通知書什么的。”
“還不是‘黑色K日’那天做得好。”
“我們也照數交了。”李雪峰說。
“花錢消災啊,他們一定給除規定數以外的錢,不然,比我們簡陋的礦照采不誤。”劉升說出玄機。
黑色K日,即每月的13日,四黑子帶著幾個人,開著輛捷達往各家煤窯前一停,礦主就主動送錢來。這筆錢是什么名目?和一個黑道流行的詞匯聯系在一起——保護費。
保護費三個字是黑色的,比煤還黑。黑色的煤可燃燒發光,黑色的保護費是血浸泡的,血腥味兒很大。在罌粟溝是與冒頂、透水、瓦斯爆炸這些可怕字眼聯系在一起的,想平安,乖乖交保護費。
保護費誰收去了,人人心知肚明,想平安,就別亂說。
天下無保護費,罌粟溝從來沒有人收保護費,人人都這么說。
李雪峰把多次遭到查處的事擱在一起想,就得出結論:“他們和咱們礦過不去呀!”
“揚哥可霸道啊!”劉升說。
“揚哥那兒我們是走不通了,我去找海建設。”
李雪峰揣上錢,敲開了海建設局長辦公室的門。
談話進行得并不順利,最后李雪峰放下三萬元走啦。
一周后,李雪峰在本市的一張報紙看到這樣一則報道:某私營礦主硬塞給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海建設局長三萬元,以期達到撤銷整改帶著安全隱患生產的目的,海建設局長將此錢交公。近日,將對該礦做出嚴厲的處罰。
后來,安監局用水泥封堵了鬼臉砬子煤礦1、3號井口。
李雪峰以妨礙執法被拘留十五天。
再后來,李雪峰雇兇打殘了海建設局長一只胳膊。
記者問:“請問海局長,將要開展的‘地火行動’,盤山市會不會出現第二個黑礦主李雪峰?”
海建設抖了下空空的袖管,幽默出豪言壯語:“我還有一只胳膊嘛,假若‘地火行動’需要,我毫不猶豫地貢獻出來。”
記者一片掌聲。
海建設的手機恰好在熱烈的掌聲中,在衣袋里開始震動。他說聲對不起,掏出手機來看。海建設身上帶兩部手機,一部大眾電話,他曾向社會公開自己的手機號碼,二十四小時開機。另一部手機的號碼絕密,通話的范圍極小,連枕邊的妻子都不知道。
如果此部手機來電,他都要千方百計地接聽,一分鐘都不能耽誤。
海建設側身擋住眾人視線,看屏幕,三個字:火!火!火!
之前與聯系者有特別約定,像橙黃紅級別警報,他們最高級別是三個火字。這三個火字的出現,海建設無法鎮定自若了,急忙站起身,嘴里不停地說對不起,離開會議室,到一僻靜處去接聽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