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漢之哲學(3)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貳)
- 胡適
- 5983字
- 2015-04-16 11:18:57
但董仲舒論名,有時又近于“名在于實”一派。如下文所引:
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深察名號篇》)名者,性之實。實者,性之質。(《實性篇》)又如:《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
(《深察名號篇》)
大概董仲舒論名,以為一物有一物的“真”性。這種真性即含在那物的“名”里。物的“真”性,生于自然,故又說名是表示“天意”的。(古音天、真音相近,“真”讀如“填”、“滇”。故真屬天然而偽訓人為。)因為名是表示物之“真”,天之意的,故深察名號,可以得知物理天意。得知物理天意,便可以審是非、定曲直。故說:
名之為言真也。故凡百譏有黮黮者,各反其真,則黮黮者還昭昭耳。欲審曲直,莫如引繩;欲審是非,莫如引名。名之審於非也,猶繩之審於曲直也。詰其名實,觀其離合,則是非之情不可以相讕矣。
(《深察名號篇》)
這是孔子的正名主義的正式解說??鬃拥摹罢哒病?,儒家的“仁者人也”,“義者宜也”,“樂者樂也”,都只是用這個方法。獨有董仲舒把這種名學說得明白清楚。他說:
深察“王”號之大意,其中有五科:皇科、方科、匡科、黃科、往科,合此五科以一言,謂之“王”。……是故王意不普大而“皇”,則道不能正直而“方”;道不能正直而方,則德不能“匡”運周遍;德不能匡運周遍,則美不能“黃”;美不能黃,則四方不能“往”;四方不能往,則不全于“王”?!畈臁熬碧栔笠猓渲幸嘤形蹇疲涸啤⒃?、權科、溫科、群科。合此五科以一言,謂之“君”?!ㄍ希┻@兩個例,都是用聲音相近的字來說明字義。有時他也從形體一方面著想。如《王道通篇》說:
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許慎《說文解字》即引這話說“王”字。可見董仲舒一派的正名論無論如何荒誕,在當時頗能引起學者對于文字訓詁上的興趣。無論他是從聲音假借下手,還是從形體構造下手,總而言之,董仲舒的正名論只是教人深察名號,要從名號里而尋出所名的事物的真意義,尋出了這個真意義,然后拿這真意義去審定那事物的是非得失。這是公羊、榖梁兩家《春秋》學的根本學說,這是孔門正名主義最明白的解說。
四、董仲舒《春秋》
董仲舒的《春秋》學,最得力于正名主義。故說:
《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賈石則后其五,言退鹢則先其六。圣人之謹于正名如此。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五石、六鹢之辭是也。凡是偏重名的名學,其結果一定是一種尊上抑下,尊君抑民,尊全體抑個人的倫理政治學說。這是百試不爽的定理。董仲舒說“治天下之端在審辨大”,又說“治國之端在正名”(《玉英篇》)。名是全稱,故尊名的人自然趨向最高最大的全稱。
歐洲中古時代,最大的全稱,在天上是“上帝”,在人世是“教會”。中國中古時代,最大的全稱,在天上是“天”,在地上是“天子”。故董仲舒《對策》說:
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此指《春秋》書春王正月)。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
又說: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
又說:
《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志也。(《玉杯篇》)這是他的人生哲學政治哲學的大綱。他一方面要“屈民而伸君”,一方面又要“屈君而伸天”??偠灾?,只是要求一個最大的全稱,“辭之所謂大”。
這種思想在當時是很切要的。漢初興時,那許多功臣都是高帝從前的平輩,沒有什么君臣名分可言。所以有的“沙中聚語”想謀反,有的在朝廷上“拔劍砍柱,爭功妄呼”。
后來雖然殺了韓信、彭越,雖然定了朝儀,終不能使人不有“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所以漢興百年之內,有陳豨之反,英布之反,濟北王之反,淮南王長之反,吳楚七國之反,淮南衡山王之反。
所以當時的要務在于提倡一種“辨上下,定民志”的學說。叔孫通、董仲舒一般人“屈民而伸君”的學說正是當時所需要。這是尊君的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恰與此相反。漢代的專制制度當時雖不曾十分完備,卻是非常嚴酷。如《漢書·刑法志》說漢初夷三族之令道:
當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誅?!⑽亩?,……詔盡除收律相坐法。其后(后元元年)新垣平謀為逆,復行三族之誅。法律如此慘酷無人理,君主的威權遂沒有限制。所以那時的儒者又不能不想出一個可以限制君主威權的物事。那時的君主又都是迷信鬼神、信方士,妄想長生不死的人。
于是那時的儒者自然想到“天”的觀念,要想請出“天”來壓倒君主的威權。所以董仲舒一方面要“屈民而伸君”,一方面又要“屈君而伸天”。這是一種不得已的苦心。
我們雖不能說那些人先存一個限制君權的觀念,但是那些人生在那時代,看著那時勢的情形,有意無意之中,遂不能不有這種雙方的主張。我們生在二千年后,先懷了二十世紀的成見,對于這種尊君信天的主張,自然不能滿意。
但是讀史的人,須要有歷史的觀念,須要能替古人設心處地,方才可以懂得古人學說的真意義。
例如讀董仲舒的《對策》,須先看漢武帝策問的題目是什么。武帝問的是“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何修何飾,而膏露降,百谷登,……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
董仲舒借著這個機會便發(fā)揮他的《春秋》之學,說“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的道理。一個“畏”字,很寫得出他捧出“天”來嚇倒那迷信的皇帝的心理。
所以我說這種學說的發(fā)生,依歷史的眼光看來,是很可原諒的。至于這種學說內容的價值,那另是一個問題,又當別論了。
五、六科十指
董仲舒研究《春秋》,歸納得“六科十指”的義例。“六科”見于《繁露》的《正貫篇》(第十一),但原文的文字太糊涂了,舊注家如凌曙、蘇輿都不敢指定六科是些什么。我也分不出來,所以也不敢胡說?!笆浮币娪凇妒钙罚ǖ谑?,原文如下: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文,天下之大,事變之博,無不有也。雖然,大略之要有十指。十指者,事之所系也,王化之所由得流也。
(一)舉事變,見有重焉,一指也。
(二)見事變之所至者,一指也。
(三)因其所以至者而治之,一指也。
(四)強干弱枝,大本小末,一指也。
(五)別嫌疑,異同類,一指也。
(六)論賢才之義,別所長之能,一指也。
(七)親近來遠,同民所欲,一指也。
(八)承周文而反之質,一指也。
(九)木生火,火為夏,天之端,一指也。
(十)切刺譏之所罰,考變異之所加,天之端,一指也。
他自己又申說一遍:
舉事變,見有重焉,則百姓安矣。見事變之所至者,則得失審矣。因其所以至而治之,則事之本正矣。強干弱枝,大本小末,則君臣之分明矣。別嫌疑,異同類,則是非著矣。
論賢才之義,別所長之能,則百官序矣。承周文而反之質,則化所務立矣。親近來遠,同民所欲,則仁恩達矣。木生火,火為夏,則陰陽四時之理相受而次矣。切刺譏之所罰,考變異之所加,則天所欲為行矣。這十指的條理不很清楚,文字也太簡略,故意義不容易確定。所以后人大概都不用董氏六科十指之說,而自定義例。如何休(東漢人,死于一八二,作《春秋公羊解詁》)便有“三科九旨”之說:
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二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引見《公羊注疏》)后來又有宋氏(不知何名,也不知何時人,引見同書)的三科九旨。
三科是:“張三世,存三統(tǒng),異內外?!本胖际牵骸皶r,月,日,王,天王,天子,譏,貶,絕。”清朝公羊家的說法又不同了,如魏源的《春秋公羊通義》的自序說三科是:“上本天道,中用王法,下理人情。”九旨是:
天道者:一曰時(四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譏,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
這些說法都可以表示越到后來,條理越分明,越好像《春秋》真有這些義法條例似的。其實都只是說經的人自己讀出來或讀進去的義例。作俑的人便是董仲舒。
董仲舒的十指,我們可以用他自己的話來稍加解釋,使我們明白他的意思。
1.舉事變,見有重焉。
2.見事變之所至者。
3.因其所以至者而治之。這三指是相連的?!洞呵铩肥且徊渴窌仕卦谟谟浭伦?。但董仲舒說,事變必有一個“所至”,那是“果”;又必有一個“所以至”,那是“因”。他說:
春秋至意有二端,……小大微著之分也。夫覽求微細于無端之處,誠知小之將為大也,微之將為著也?!蕰瘴g,星隕,有蜮,山崩,地震,夏大雨水,冬大雨雹,隕霜不殺草,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有鸛鵒來巢?!洞呵铩樊愔源艘娿y之征,是小者不得大,微者不得著。雖甚末,亦一端??鬃右源诵е?,吾以貴微重始也。(《二端篇》)這是用災異來說小大微著之理。小者微者是“所以至”,大者著者是“所至”。謹小而慎微,使“小者不得大,微者不得著”,便是“因其所以至者而治之”。《竹林》篇說此點更明白:
《春秋》記天下之得失,而見其所以然之故,甚幽而明,無傳而著,不可不察也。夫泰山之為大,弗察弗見,而況微眇者乎?故案《春秋》而適(同“謫”,責也)往事,窮其端而視其故(蘇輿說,故疑作效)。
得志之君子,有喜之人,不可不慎也。齊頃公……即位九年,未嘗肯一與會同之事,有怒魯衛(wèi)之志,而不從諸侯于清丘斷道。春(成公二年)往伐魯,入其北郊;顧返伐衛(wèi),敗之新筑。
當是時也,方乘勝而志廣,大國往聘,慢而弗敬其使者。晉魯俱怒,內悉其眾,外得黨與曹衛(wèi),四國相輔,大困之鞍,護齊頃公,斮逄丑父。深本頃公之所以大辱身,幾亡國,為天下笑,其端乃從懾魯勝衛(wèi)起,……因得氣而無敵國,以興患也。……自是之后,頃公恐懼,不聽聲樂,不飲酒食肉,內愛百姓,問疾吊喪,外敬諸侯,從會與盟。卒終其身國家安寧。是福之本生于憂,而禍起于喜也。懾魯勝衛(wèi),得志而驕慢,是“所以至”。辱身辱國,是“所至”。恐懼修省而終身國家安寧,便是“因其所以至者而治之”。4.“強干弱枝,大本小末?!彼f:“強干弱枝,大本小末,則君臣之分明矣?!边@一條的用意只在明君臣之分。魯國公子友酖殺同母兄公子牙,《春秋》書法是“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薄豆騻鳌氛f:
何以不稱弟?殺也。殺則曷為不言刺?為季子(公于友)諱殺也。曷為為季子諱殺?季子之遏惡也?!粍t善之歟?曰,然?!咀託⑿郑紊茽??誅不得避兄,君臣之義也。(莊三二年)為了“君臣之義”,弟可以殺兄,而《春秋》以為善。這是公羊家的立論。“強干弱枝,大本小末”,即是此意,國家是干,是本;私家是枝,是末。
后來封建變?yōu)橐唤y(tǒng)的帝國,春秋家又創(chuàng)為“大一統(tǒng)”之說?!豆騻鳌烽_卷便說:“何言乎‘壬正月’豐丁舉也?!倍偈嬖谒摹秾Σ摺防镆舱f:
《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
他在《繁露》里說:
《春秋》立義:天子祭天地,諸侯祭社稷。諸山川不在封內,不祭。有天子在,諸侯不得專地,不得專封,不得專執(zhí)天子之大夫,不得舞天子之樂,不得致天子之賦,不得適(同“敵”,比也)天子之貴。
君親無將,將而誅。(“將”是起意謀反。此語始見于《公羊》莊三十二年傳,文理不甚通,意謂對于君親不得起逆意。漢人引此文往往改作“人臣無將”,文理稍通。)大夫不得世。(世是世襲)大夫不得廢置君命。(《王道篇》)這便是“大一統(tǒng)”的強干弱枝,大本小末。5.“別嫌疑,異同類?!?
這一指是辨別是非的方法,本來只是正名主義的名學的一部分,卻被春秋家加上了許多很微細的分析,遂成為后世史家所謂“書法”。董仲舒說:
《春秋》,理百物,辨品類,別嫌微,修本末者也。是故星墜謂之隕,螽墜謂之雨,其所發(fā)之處不同,或降于天,或發(fā)于地,其辭不可同也。(《玉英篇》)他又說:
逄丑父殺其身以生其君,何以不得謂知權?(《公羊傳》,成二年,鞍之戰(zhàn),齊侯被獲。逢丑父為齊侯的車右,面目衣服與齊侯相似,他代齊侯居左,故意叫他去取飲水,齊侯遂得逃去。晉軍主將遂斬逢丑父。)丑父欺晉,祭仲許宋,俱枉正以存其君。(桓十一年,宋人執(zhí)鄭相祭仲,要他“出忽而立突”。祭仲遂納突于鄭。過了四年,忽始復國。《公羊傳》以為祭仲“知權”。)然而丑父之所為,難于祭仲。祭仲見賢而丑父猶見非,何也?
曰,是非難別者在此。此其嫌疑相似而不同理者,不可不察。夫去位而避兄弟者,君子之所甚貴。(鄭忽出奔以避弟突)獲虜逃遁者,君子之所賤。祭仲措其君于人所甚貴,以生其君,故《春秋》以為知權而賢之。丑父措其君子人所甚賤,以生其君,《春秋》以為不知權而簡之。
其俱枉正以存君,相似也。其使君榮之與使君辱,不同理。故凡人之有為也,前枉而后義者,謂之中權。雖不能成,《春秋》善之。魯隱公、鄭祭仲是也。前正而后有枉者,謂之邪道。雖能成之,春秋不愛。齊頃公、逢丑父是也。(《竹林篇》)這樣“別嫌疑,異同類”,便是后世的做史論。
6.“論賢才之義,別所長之能。”春秋家多尚賢之論。賢者之行,有善則特別褒許,有過則曲為隱諱,故有“為賢者諱”之義法。董仲舒屢論及這一點,文多不便引用。(如《王道篇》論司馬子反一長段,最可讀。)他的《對策》第二篇全是說賢才之重要,歸到興學養(yǎng)士,量材授官,正是春秋家譏世卿而重賢才之義。
7.“親近來遠,同民所欲?!?
舊注家多不明這一條的意義,故凌曙無注,而蘇輿注云.“近遠雖殊,民情則一?!逼鋵嵍偈孀约赫f的很明白:
考意而觀指,則《春秋》之所惡者,不任德而任力,驅民而殘賊之。其所好者,(兵)設而勿用,仁義以服之也?!虻虏蛔阋杂H近,而文不足以來遠,而斷斷以戰(zhàn)伐為之者,此固《春秋》之甚疾已。皆非義也。(《竹林篇》)春秋家以為“春秋重民”(見《竹林篇》),又說“《春秋》重人”
(見《俞序篇》)。重民故要“同民所欲”,故主張以文德親近來遠,而反對戰(zhàn)爭。董仲舒說《春秋》記事:
戰(zhàn)攻侵伐雖數百起,必一二書,傷其害所重也。(所重是民。)……《春秋》之法,兇年不修舊,意在無苦民爾。苦民尚惡之,況傷民乎?傷民尚痛之,況殺民乎?……《春秋》愛人而戰(zhàn)者殺人,君子奚說善殺其所愛哉?(《竹林篇》)8.“承周文而反之質”。
這是當時學者的一種歷史哲學,可以說是當時儒家的一種循環(huán)的歷史觀。董仲舒承認了“天不變,道亦不變”,又說: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洞呵铩分谑朗乱?,善復古。譏易常,欲其法先王也。然而介以一言曰,“王者必改制?!?
(《楚莊王篇》)
這兩個明明相反的觀念——法占和改制——怎樣可以并存不悖呢?他說:
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變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故必徙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者,無他焉,不敢不順天志而明自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