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漢之哲學(2)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貳)
- 胡適
- 6139字
- 2015-04-16 11:18:57
《淮南子》似乎能斟酌莊子、荀子兩家的長處,造成一種天人互助的哲學,上文所引的“地勢水東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長”,便是這個道理。《原道訓》說:
所謂天者,純粹樸素,質直皓白,未始有與雜糅者也。所謂人者,偶智故,(字今字書無義。此字疑與“叢睉”之睉音義略同。“睉”字今從肉,非也。偶即上文“雜糅”之意。)曲巧偽詐,所以俯仰于世人而與俗交者也。故牛岐蹄而戴角,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絡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莊子?秋水篇》,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淮南子》雖然把天與人分得這樣明白,但他卻并不完全任天不任人。老子任天太過,要廢去一切人為的制度,以歸于無名之樸,所以說“絕圣棄智”、“絕學無憂”。莊子任天太過,故說“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淮南子》雖極崇拜自然,同時卻又極注重人事。故《修務訓》說:
世俗廢衰而非學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魚之躍,若鵲之駁,此自然者,不可損益。
吾以為不然。夫魚者躍,鵲者駁也,猶人馬之為人馬,筋骨形體,所受于天不可變。以此論之,則不類矣。夫馬之為草駒之時,跳躍揚蹄,翹尾而走,人不能制;龁咋足以肌碎骨,蹶蹄足以破盧陷匈。及至圉人擾之,良御教之,掩以衡扼,連以轡銜,則雖歷險超塹,弗敢辭。故其形之為馬,馬不可化;其可駕御,教之所為也。馬,聾蟲也,而可以通氣志,(“而”疑當作“不”)猶待教而成,又況人乎?
這就是荀子所說的“化性起偽”。這就是《淮南子》的教育學說。
《修務訓》又說:
今夫盲者不能別晝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撫弦,參彈復徽,攫援摽拂,手若蔑蒙,不失一弦。使未嘗鼓琴者,雖有離朱之明,攫掇之捷,猶不能屈伸其指。何則?服習積貫之所致。
故弓待檠而后能調,劍待砥而后能利。……木直中繩,揉以為輪,其曲中規。栝之力,唐碧堅忍之類,猶可刻鏤,揉以成器用。又況心意乎?“木直中繩”三句直抄《荀子?勸學篇》。老莊的天道論如今竟和荀子、韓非的人事論合為一家。這又是“折衷派”的一種特色了。
六、進化觀念與是非
莊子說一切生物“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所以說“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這種觀念,認定天下無一成不變的是非,本是極重要的學說。可惜莊子因此便生出一種消極的是非觀念,以為是非既然都無窮盡,我們何必又去斤斤的爭是非呢?所以他說,“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這就錯了。
人類社會的進步,全靠那些斤斤爭是非的維新家。若是人人都“不譴是非”,決沒有人為的改良進步。所以到了后來,韓非一方面承認歷史進化論,一方面卻主張人為的變法。
所以韓非說“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又說,“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參看上卷第九篇及第十二篇)《淮南子》論是非,也是折衷于莊子和韓非兩派。《齊俗訓》說:
天下是非無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謂是與非各異,皆自是而非人。由此觀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
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這種完全主觀的是非論,比莊子還要更激烈些,竟和希臘哲學家Protagoras所說“人是萬物的準則:有便是有,無便是無,都以人為準則”,極相像(看《西洋哲學史大綱》三篇第二章)《齊俗訓》舉了幾條例來證明是非全由于“觀點”的不同。
一例是《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或以為宜寬,或以為宜嚴。二例是師曠以琴撞晉平公,平公不罪師曠,孔子以平公為是,韓非以為非。
三例是親母為兒子“治扢禿而血流至耳”,人皆以為愛兒子;若是繼母,人便以為恨兒子了。
四例是“從城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豕”。五例是“窺面于盤水則員,于杯則隋”。以上各例都只是由于“所從觀者異也”。(看原書)不但是觀點不同,故是非之見不同。時勢不同,是非也不同。《齊俗訓》說:
當舜之時,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執干戚而舞之。當禹之時,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積薪,擇丘陵而處之。武王伐紂,載尸而行,海內未定,故為三年之喪。(原文有誤,今依王念孫校改正。)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應時耦變,見形而施宜者也。
今之修干戚而笑插,知三年而非一日,是從牛非馬,以徵笑羽也。以此應化,無以異于彈一弦而會《棘下》(高注,樂名。)夫以一世之變,欲以耦化應時,譬猶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儀不可以百發,一衣不可以出歲。儀必應乎高下,衣必適乎寒暑。是故世異則事變,時移則俗易。
故圣人論世而立法,隨時而舉事。
這不是合莊子、韓非于一爐嗎?
道家常說“因”,往往作“仍舊”解,所以有守舊的流弊。《淮南子》雖屬道家卻極力主張變法改良。所以有道家的好處,而沒有道家的短處。上文所引一節的末兩句,竟是全用韓非的話。《淮南子》中有好幾處反覆申明這個變法革新的道理。如《汜論訓》說:
先王之制,不宜則廢之;末世之事,善則著之。是故禮樂未始有常也。故圣人制禮樂,而不制于禮樂……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舊。……故圣人法與時變,禮與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變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這和莊子的“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絕不相同了。兩家所以不同之故,都由于兩家的進化論有根本的不同。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他說生物進化都是被動的適合,如“鵠不日浴而白,鳥不日黔而黑”之類。
所以他主張要人隨順天然,“正而待之”。《淮南子》說生物進化都由于“以所知求合于其所利”,這個“求合”的“求”字,便是自動的適合。《泛論訓》說:
故民迫其難,則求其便;困其患,則造其備。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
這是完全自動的適合。故說:
法度者,所以論民俗而節緩急也。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故圣人作法,而萬物制焉,賢者立禮,而不肖者拘焉。……夫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三代之禮不同,何古之從?……知法治所由生,則應時而變。
不知法治之源,雖循古終亂。今世之法籍與時變,禮義與俗易。
為學者循先襲業,據籍守舊教,以為非此不治。是猶持方枘而周員鑿也。欲得宜適致固焉,則難矣。
這種進化的精神,是《淮南子》的特別長處。學者往往把《淮南子》看作老莊的一流,知其同而不知其大異,故我特別為他詳細表章出來,要人知道這書是“集大成”的,不單是一種“折衷派”。
七、知識
《淮南子》的知識論,也很有價值。《原道訓》說: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后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誘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禮記?樂記》作“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這是當時儒家學說的影響。荀子論心也主張“虛一而靜”。上文所引《原道訓》一節,大概是當時公認的知識論。“物至而神應,……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不但合儒家的學說,并且與墨子·家所說也無沖突。這一段的前面,有一段道:
夫鏡水之與形接也,不設智故,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
這與荀子所說“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理”,同一道理。
因為外物變化紛繁,頭緒千萬,若人心不能鎮靜,必被外物拖來扯去,決不能作一身的主宰,也決不能應付百物的紛煩。儒家的正心,佛家的禪定,后世學者的主靜主敬,都只是這個道理。
凡是主靜,并不把主靜作最后目的。因為那些學者以為心不靜不能應物,故要主靜。主靜只是應變的預備。《齊俗訓》說:
“若轉化而與世競走,譬猶逃雨也,無之而不濡。”
此說不純靜的害處,又說:
故通于道者,如車軸不運于己,而與轂致千里,轉無窮之原也。
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東西南北,所居聆聆,一曲而辟,忽然不得,復迷惑也。荀子論心的應用,用“權”作譬喻,說“人無動而不與權俱”。《淮南子》也用“權”作譬喻。《泛論訓》說:
是故圣人論事之局曲直,與之屈伸偃仰:無常儀表,時屈時伸。卑弱柔如蒲葦,非攝(通“懾”)奪也;剛強猛毅,志厲青云,非夸(舊作“本”。今從王讀。)矜也,以乘時應變也。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禮也;至其迫于患也,則舉足蹴其體,天下莫能非也。……孝子之事親,和顏卑體,奉帶運履。至其溺也。則捽其發而拯之。非敢驕侮,以救其死也。……此權之所設也。……故忤而后合者,謂之知權;合而后忤者,謂之不知權。這是說心的應用,全在能“知權”。上文說生物進化全靠能“以所知求合于其所利”;全靠能“迫其難則求其便,困其患則造其備。”“困其患,迫其難”便是“忤”境。遇著“忤”境,要能應付得適宜。這就是“忤而后合”。不能“忤而后合”,便是不知權,便是廢物,便是腐儒。
八、結論
以上說《淮南子》的哲學完了。據我看來,《淮南子》的哲學,不但是道家最好的代表,竟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個大結束。《淮南子》的自敘說:
若劉氏之書,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權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玄眇之中,精搖靡覽;棄其畛挈,斟其淑靜;以統天下,理萬物,應變化,通殊類;非循一跡之路,守一隅之指。拘系牽連之物而不與世推移也。(《要略》)這是自認這書是一部“集大成”的書。這一家哲學兼收各家的長處,修正各家的短處,真可算是周秦諸子以后第一家最有精采的哲學。其中所說無為的真義,進化的道理,變法的精神,都極有價值。只可惜淮南王被誅之后,他手下的學者卻遭殺戮,這種極有價值的哲學,遂成了叛徒的學派,倒讓那個“天不變道亦不變”的董仲舒做了哲學的五宗。思想學術到了“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時代,再也不會有進步了!
董仲舒
一、略傳
董仲舒,廣川人。少年時治《春秋》學,在漢景帝時為博士。武帝即位,仲舒以賢良對策,說“天人相與之際”,能使武帝動聽,遂冊問他三次。對畢,武帝叫他去做江都王的相。后來廢為中大夫。那時遼東的高廟,長陵的高園殿,都被火燒了。
仲舒在家推說這兩次火災,以為天意燒去“其不當立者”。因說“在外而不正,雖貴如高廟猶災燔之,況諸侯乎?在內而不正者,雖貴如高園殿猶燔災之,況大臣乎?”
那時有人把這篇說奏上去,武帝召諸儒討論,仲舒的弟子呂步舒不知道這是他先生的書,說是“大患”。于是武帝把仲舒下在獄里,已定死罪,武帝詔赦之。仲舒本來最喜談災異,有求雨止雨的方法;如今吃了談災異的苦,從此不敢談災異了!后來仲舒起為膠西王的相,不久告病回家,死時享高壽。(《漢書·五十六》、參考二十七上《五行志》。)董仲舒的書,現存的除《漢書》本傳所記《三策》外,有《春秋繁露》八十二篇。這書性質雜亂,像是經后人補湊過的,不見得是他的原書。董仲舒在中國文明史上要算一個重要人物。西漢朝的儒生大都沒有什么哲學的興趣,他們注意的大都是一些社會政治的問題。只有董仲舒可算是個哲學家,他的主張都可以說是從一個名學的觀點出發。他又是一個宗教家,所以他的主張又都帶著不少的宗教色彩。
他對策時,請武帝興太學,重儒術,推明孔氏,罷黜百家,令州郡舉茂材孝廉,后來這些主張都見實行,遂使儒術真成一尊的國教。他一方面推崇儒術,一方面講陰陽災異之學,遂使儒術變成“道士派的儒家”。
二、公羊春秋學
我講孔子的哲學,最注重《易經》和《春秋》,以為這兩部書是孔子哲學的根本所在。《春秋》的傳授,不大可考。《史記》和《漢書》都說漢初始治《春秋》的人,“于齊魯(《漢書》無“魯”字)自(《漢書》作則)胡毋生,于趙自(《漢書》作“則”)董仲舒”。
《漢書·儒林傳》又說“初,《書》唯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己。”我雖不愿加入古文今文的紛爭,但我老實說,從哲學史上看來,《春秋》當以《公羊傳》為正宗,《榖梁傳》還可供參證,《左傳》只可當文學書看,沒有哲學史料的價值了。
胡毋生當景帝時年已老了,他的影響不很大。《史記》說“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太史公《自序》極推崇董生,董生的勢力能壓倒一個主張《榖梁傳》的公孫丞相,能使《公羊傳》獨列于學官。可見他的學說影響真不小。細看董生的學說,所有得力受病之處,都在《春秋》。
《春秋》本來沒有什么哲學可說,至多不過是“寓褒貶,別善惡”的正名主義的應用而已。但公羊一派的《春秋》學從這個正名主義的觀點上敷演出許多意義來,——或者可說,他們把許多意義讀到《春秋》里面去。
無論是他們尋出來的,或是讀進去的,他們造成了一種《公羊春秋》的學說,從董仲舒到我們同時的康有為、崔適,影響了不少人的思想。
三、名學
我常說一部《春秋》是孔門的應用名學。孔子的名學只在一個正名主義。一部《春秋》只是這個正名主義的應用。董仲舒的名學也只是一個正名主義。《春秋繁露》(以下省稱《繁露》)說:
治天下之端在審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號。
“辨”是分別。“大”就是名學上說的“全稱”,也叫做“共相”。他說治天下的起點在于能曉得辨別大小。辨別大小的起點在于深察名號。他接著說:
名者,大理之首章也。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則是非可知,逆順自著。其幾通于天地矣。“大理”是“大之理”。大小的分別,最先表現于名字上。今且用原篇中的例:
享鬼神者,號一,曰“祭”。祭之散名: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嘗,冬曰烝。“號”是大的類名,“名”是一部分之名。“祭”是類名,大于祠、礿、嘗、烝四名。故可說“礿,祭也”,不可說“祭,礿也”。正如人可說“孔子,人也”,不可說“人,孔子也”。所以說,大小的分別最先表現即在于名字。認定名所表示的大小分別,用來觀察所名之事,即可辨別是非,即可知道逆順。故接著說:
是非之正,取之逆順;逆順之正,取之名號;名號之正,取之天地。天地為名號之大義也。如上文舉的例,“礿,祭也”,是“順”的,即是“是”的。“祭,礿也”,是“逆”的,即是“非”的。從前的儒家雖主張正名,卻還有些人知道“名”的原起不過是一種人造的符號。
所以荀卿那樣注重正名,也不能不承認“名無固宜,約定俗成謂之宜”。董仲舒去古已遠,不懂得“名”有心理的和社會的原起,所以竟說“名號之正,取之天地”。這竟把一切名號看作天造地設的,看作天經地義了。他接著說:
古之圣人,謞而效天地謂之號。鳴而施命謂之名。名之為言鳴與命也。號之為言謞而效也。謞而效天地者為號,鳴而命者為名。名號異聲而同本,皆名號而達天意者也。天不言,使人發天意;弗為,使人行其中。名則圣人所發天意,不可不深觀也。這一段說名號的原起。謞、效、號及鳴、命、名,古音大概相同,故董仲舒可以傅會聲音。通段的條例,說名號都有神秘的起源;并不是思想的符號,乃是“圣人所發天意”。下文論名號的區別:
名眾于號,號其大全。名也者,名其分別離散也。號凡而略,名詳而目。目者,遍辨其事也。凡者,獨舉其大也。……獵禽獸者號一,曰田。
田之散名:春苗、夏狝、秋蒐、冬狩。無有不皆中天意者。……是故事各順于名,名各順于天。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同而通理,動而相益,順而相受,謂之德道。(以上所引皆見《深察名號篇》)如此說來,名號竟是溝通“天人之際”的線索。深察名號,可以得圣人所發天意。順了天意,便可使“天人之際,合而為一”。
歐洲中古時代的哲學家說“名先于實”的道理,有一派人以為未有“實”時,上帝心中先有了實的法相意象,故說“名先于實”。董仲舒論名號與這一派正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