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漢之哲學(1)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貳)
- 胡適
- 6199字
- 2015-04-16 11:18:57
泛論
漢興時,儒生如叔孫通之流頗得信用。儒家重“辨上下,定民志”,故叔孫通所定朝儀使漢高祖嘆賞道:“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那時的儒生眼見叔孫通“得君行道”,都以為“叔孫生圣人,知當世務!”叔孫通不但制定朝儀,還制定了漢朝的“宗廟儀法”及“漢諸儀法”,在儒家發達史上,要算第一個大功臣,理該配享孔子!
但是那時的儒生,在政治上雖占勢力,在思想界卻比不上“道家”。漢初的功臣如張良的“學道,欲輕舉”,“愿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又造出“圯下受書”,“谷城黃石”等等邪說,便隱隱的種下了漢代的“道士的宗教”。同時的曹參尊重“治黃老言”的膠西蓋公,實行“貴清靜而民自定”的治道。
文帝實行薄葬短喪,也不是一個儒教信徒。文帝的竇皇后,最好“黃帝老子言”,故“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漢書。外戚傳》上)。
景帝、武帝時,淮南王安招致方術之士,著書二十一篇,為道家最完備的書。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漢書·本傳》)。當時的學者如司馬談之流,極崇拜道家,以為兼有諸家的長處。所以我們可說漢初的一百年(高帝至武帝),是道家發達的時代。
漢武帝建元元年,衛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詔可。五年,置五經博士。后來董仲舒對策,“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武帝竟實行“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此事不知在何年)從此儒學成為“國教”了!
但無論何種學說,無論何種宗教,一到了“一尊”的地位,便是死期已到,更無進化的希望。
所以羅馬的君士但丁大帝認天主教為國教,而基督教死;漢武帝認儒術為國教,而儒學死。況且當時漢武帝名為尊重儒術,其實他年年求神仙,任方士,祠五畤,想天賜祥瑞;所行所為,全是當日的方士迷信。
所以那時的儒者如董仲舒一流人,也不能跳出這種方士的迷信。于是有陰陽五行、災異圖緯的儒學。所以漢代自武帝到東漢初年的一百多年,是“道士的儒學”時代。
這種“道士的儒學”,在東漢時,并不曾消滅。后來道家的道士派,和道士派的儒家,互相幫助,互相影響,到了漢末,遂發生張道陵的道教。
但是東漢思想界,卻出了幾個人物,極力攻擊“道士派”的道家和“道士派”的儒家。這班人物的第一個先鋒是王充。
王充的《論衡》抱定“疾虛妄”的宗旨,建立一種“評判的哲學”。這種“評判”的精神,起于王充。張衡繼起,也攻擊圖讖的虛妄。漢末的“人倫”“月旦”的風氣,也只是這種“評判精神”的表示。
后來評判的風氣,變成了政治的評判,遂造成十八年的黨錮大禍。獻帝建安年間,思想家如孔融、禰衡、仲長統諸人,一方面代表這種評判的精神,一方面遂開魏晉人自由曠達的風氣。
所以漢代思想的第三時期,自王充到仲長統,可以叫做“評判的時代”,這是漢代思想變遷的大勢。
道家
我在上章說漢代哲學的第一時代是道家全盛時代。如今須說“道家”之名作何意義。古代本沒有什么“道家”。道是一個“達名”,所包極廣。《莊子?天下篇》所舉老聃、關尹、墨子·翟、慎到、莊囿等等,都稱“道術”。道即是路,即是方法。故老子、孔子、墨子·……所要得的,都只是“道”。
但其間卻有個分別。老子的道,完全是天道,是自然之理。孔子、荀子、孟子的道,偏重人道,是人事之理。墨子·所說,以“天志”為本,是有意志的天道。
后來這個“達名”的道,漸漸的范圍狹小下來,單指老子一派的自然之理。《莊子》《韓非子》所說的道,都屬于此派。“達名”竟變成“類名”了。
到了后來,“道家”一名竟成“私名”,起初單指那一派以天道(自然)作根本的哲學,后來漢末道教發生,道家竟成了道士的名稱。自從道教稱“道家”以后,那一派自然哲學便改稱“老氏”,或混稱“老莊”,不叫做“道家”了。
漢代的道家乃是專指那自然派的哲學。當秦漢之際,儒墨子·之爭雖已消滅,儒法之爭卻甚激烈。那時的焚書大禍,便是儒法之爭的結果。秦時法家戰勝,儒家大失敗。
到了漢初,如上章所說,儒生又戰勝了。這個時代,只有那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自然派哲學,不曾受政治上的影響。這一派的哲學,當秦漢之際,不但沒有消滅,還能吸收各家的長處,融會貫通,漸漸的變成一個集大成的學派。
依我看來,漢初一百年的道家哲學竟可以算得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個大結束。古代的學派,除了墨子·家一支之外,所有精華,都被道家吸收進去,所以能成一個集大成的學派。這是漢代道家的特色。如今且引司馬談《論六家要指》的話作我這段議論的證據。他說:
夫陰陽、儒、墨子·、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有不省耳。(此下論各家得失)……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子·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推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此下分論各家得失)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
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音款,空也)。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史記》卷一三○)看他說道家“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子·之善,撮名法之要”,便是說道家是一個集大成的學派。讀者須知“集大成”三個字,不過是“折衷派”的別名。看得起它,就說是“集大成”;看不起它,就說是“折衷派”。漢代道家屬于折衷派,自不可諱。
但這一派卻真能融合各家的好處,真能把各家的學說格外發揮得明白曉暢,所以我覺得它頗當得起“集大成”的稱號。
漢代的道家哲學最完備的莫如《淮南子》一部書。故下章用這書代表道家的哲學。
淮南子
一、淮南王劉安
淮南王劉安為高祖少子淮南厲王長的兒子。孝文六年,厲王謀反被廢,不食而死。孝文八年,封長四子為列侯,時年“七八歲”。(據《漢書·四十四》)十六年,徙封為淮南王。至武帝元狩二年,淮南王謀反,被誅。是年為西歷紀元前121年(安生時約在前180年)。
“淮南王為人好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行陰德,拊循百姓,流名譽,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為《內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余萬言”(《漢書·四十四》)。今所傳只有《內書》二十一篇,名為《鴻烈》。
據高誘序說,淮南王“與蘇飛、李尚、左吳、田申、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流,共講論道德,總統仁義,而著此書。……號曰《鴻烈》。鴻,大也。烈,明也。以為大明道之言也。”
淮南王謀反被殺時,漢吏“盡捕王賓客在國中者,……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之列侯二千石、豪杰數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
(《漢書·四十四》)。此次大獄,殺了許多學者,如上文所舉的伍被、左吳等皆在其內(《漢書·四十五》)。這是道家哲學中衰的一個原因。
那時漢武帝本在提倡儒學,罷黜百家,如今道家變成了反叛的學派,自然更容易沉淪消滅了。這是道家中衰的第二個原因。從此漢代的哲學,便完全成了“道士的儒學”時代。
二、道
《韓非子》內有《解老》《喻老》兩篇,文筆與《五蠹》《顯學》諸篇不類,決不是韓非所作,大概是秦漢時的道家所作。(章太炎極推崇這兩篇,以為“說老子者宜據韓非為大傳”。
但太炎亦知“韓非他篇亦多言術,由其所習不純”。不知此正足證此兩篇本非韓非之書。韓非生平最痛恨“微妙之言,上知之論”,他豈肯費工夫去替老子作大傳嗎?)《解老篇》說: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
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稟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與焉。……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隨時,與理相應。萬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萬物得之以敗,得之以成。
這一段論“道”,是道家哲學的根本。“道”即是天地萬物自然之理。《淮南子》論道,與此相同。《原道訓》說:
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橫之而彌于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橫四維而含陰陽,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歷以之行。
這段論“道”,一為萬物“所以成”的原因,二為無所不在(看《莊子?知北游篇》“東郭子問”一節)。這就是天道,就是自然,屬于宇宙論。
但“道”還有一個意思。《人間訓》說:
居知所為,行知所之,事知所秉,動知所由,謂之道。道者,置之前而不輊,錯之后而不軒,內之尋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這個道是道術,是方法,一切知識論,名學,人生觀,政治哲學,都屬于這個道。
三、自然
道就是自然,這是從老子以來的道家所公認的。《淮南子》說自然,發揮得更盡致。《俶真訓》說: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無”者,有未始有“有無”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最初的時代是“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的時代,那時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
第二時代是“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的時期,那時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虛無寂漠,蕭條霄窕,無有仿佛;氣遂而大通冥冥者也。第三個時代是“未始有有無”的時代,那時包裹天地,陶冶萬物,大通混冥;深閎廣大,不可為外;析豪剖芒,不可為內;無環堵之宇而生有無之根。第四個時代是“未始有有始”的時代,那時天氣始下,地氣始上,陰陽錯合,相與優游,競暢于宇宙之間;被德含和,繽紛蘢蓯,欲與物接而未成兆朕。
第五個時代是“有始”的時代,那時繁憤未發,萌兆牙蘗,未有形埒垠堮;無無蠕蠕,將欲生興而未成物類。
第六個時代是“有有”的時代,那時萬物摻落,根莖枝葉,青蔥苓蘢,蓶扈炫煌;蠉飛、蠕動、跋行、喙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數量(蓶扈舊作萑蔰。今依王念孫校改)。這是萬物發生的時代,同時又是“有無”時代。因為萬“有”雖然發生了,但若無“無”,還不能有生長變化的作用。那“無”便是“有”的作用。“無”的性質是:
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捫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極也;儲與扈冶(高注:褒大意也),浩浩瀚瀚,不可隱儀揆度而通光耀者。以上說天地萬物初起,都由于自然,循序變化,無有主宰。“有有”
以后,萬物自然變遷,自然進化,也無有主宰。《原道訓》說:
夫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蹠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員者常轉,窾者主浮,自然之勢也。
是故春風至,則甘雨降,生育萬物,羽者嫗伏,毛者孕育,草木榮華,鳥獸卵胎。莫見其為者而功既成矣。秋風下霜,倒生挫傷,鷹雕搏鷙,昆蟲蟄藏,草木注根,魚鱉湊淵。莫見其為者,滅而無形。
木處榛巢,水居窟穴,禽獸有艽(高注,蓐也。舊作芄,今依王念孫校改),人民有室;陸處宜牛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穢裘,于越生葛;各生所急以備燥濕,各因所處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觀之,萬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這一段末節所說很合近人所說“適者生存”的道理。萬物的處境不同,若不能適合于所處境地的種種天行地利,便不能生存。所以不得不“各生所急以備燥濕,各生所處以御寒暑”。能如此適合處境,能如此“并得其宜,物便其所”,方才可以生存。
《修務訓》說: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包子六合之內,托于宇宙之間,陰陽之所生,血氣之精,含牙戴角,前爪后距,奮翼攫肆,蚑行蟯動之蟲,喜而合、怒而斗,見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
雖其所好惡與人無以異,然其爪牙雖利,筋骨雖強,不免制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勢,無稟受于外,故力竭功沮。夫雁順風而飛,以受氣力;銜蘆而翔,以備矰弋。
螘知為垤,貛貉為曲穴,虎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莦槎櫛,堀虛連比,以像宮室,陰以防雨,景(王引之云,景當作晏。)以蔽日。此亦鳥獸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所以知”疑當作“以所知”)這一段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更為明白。共分三層說。
第一,各種生物都有“見利而就,避害而去”的天性。這種天性,近世生物學者稱為“自衛的天性”。
第二,各種生物,雖同有自衛的天性,卻有種種極不相同的自衛的能力。這種能力,限于天成,若不能隨外境變化,便不能應付外境的困難,便不能自衛。(“無稟受于外”。當作“若外境之勢力不能發生相當之變化”解。)第三,生物都能隨外境而發生形體機能上之變化,以“求合于其所利”以自謀生存。一切生物進化,都由于此。
四、無為
《淮南子》因深信“萬物固以自然”,故主張無為。《原道訓》說:
是故圣人內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而無不治也。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也。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道家下“無為”的界說,以此為最明白。所說“不先物為”,“不易自然”,只是一個“因”字。《原道訓》說:
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人民被發文身,以像鱗蟲,短綣不,以便涉游,短袂攘卷(高注,巷,卷臂也。),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門之北,狄不谷食,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便之也。
這就是“因物之所為”,“因物之相然”。
《淮南子》論“無為”,注重一個“因”字,已如上文所說。他又恐怕人誤會無為的真義,把無為解作完全消極的意思。所以他又有《修務》一篇,反復申明“無為”是積極的主張。這是《淮南子》的特色。《修務訓》說:
或曰“無為者,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引之不來,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吾以為不然。嘗試問之矣。若夫神農、堯、舜、禹、湯,可謂圣人乎?……以五圣觀之,則莫得無為明矣。……(以下歷論五圣之功業)……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勞形盡慮,為民興利除害而不懈。……且夫圣人者,不恥身之賤而愧道之不行,不憂命之短而憂百姓之窮。……圣人之憂民如此其明也,而稱以“無為”,豈不悖哉?
以上論消極的無為是不可有的。以下更論無為的積極意義:
夫地勢水東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長。聽其自流,待其自生,則鯀、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
若吾所謂無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功,推自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舊脫功字,推作權。王念孫依《文子?自然篇》校補功字,改權為推。)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謂其感而不應,攻而不動者。
若夫以火熯井,以淮灌山,此用己(“己”即上文所謂“私志”)而背自然,故謂之有為。若夫水之用舟,沙之用鳩,泥之用輴,山之用菓,夏瀆而冬陂,因高為山(“山”舊作“田”,依王校改),因下為池,此非吾所謂“為之”。這不但是《淮南子》的特色,正是“無為”與佛家的“寂滅”的根本不同之處。
五、天與人
荀子批評莊子的哲學說道:“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由天謂之道,盡因矣。”道家的流弊在于信天太過,以為人事全無可以為力之處,勢必造成一種聽天安命,“靠天吃飯”的惡劣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