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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明顧亭林《日知錄》論詩文十一則

文須有益于天下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記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于己,無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

先生與友人書曰:“孔子之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蟲魚,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語此也。故曰:‘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見于是。故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而既以明道救人,則于當今之所通患,而未嘗專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

文人摹仿之病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況遺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時有利鈍。梁簡文《與湘東王書》云:“今人有效謝康樂,裴鴻臚文者;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棄其所長,惟得其所短。”宋蘇子瞻云:“今人學杜甫詩,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詩云:“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夫文章一道,猶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陸士衡所謂“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見其人;進此而窺著述之林,益難之矣!效《楚辭》者必不如《楚辭》。效《七發》者必不如《七發》。蓋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筆力復不能自遂。此壽陵余子學步邯鄲之說也!洪氏《容齋隨筆》曰:“枚乘作《七發》,創意造端,麗辭諛旨,上薄《騷些》;故為可喜!其后繼之者,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骃《七依》,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張協《七命》之類,規仿太切,了無新意。傅元又集之以為《七林》,使人讀未終篇,往往棄之幾格。柳子厚《晉問》,乃用其體,而超然別立機杼;激越清壯,漢晉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杰出!揚雄擬之為《解嘲》,尚有馳騁自得之妙。至于崔骃《達旨》,班固《賓戲》,張衡《應閑》,皆章摹句寫;其病與七林同。及韓退之《進學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當。然此以辭之工拙論爾;若其意,則總不能出于古人范圍之外也。《曲禮》之訓:“毋剿說,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簡韓文公作《樊宗師墓銘》曰:“維古于辭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此極中今人之病。若宗師之文,則懲時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書須注,此自秦漢以前,可耳。若今日作書,而非注不可解;則是求簡而得繁;兩失之矣。子曰:“辭達而已矣。”辭主乎達;不論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史記》之繁處,必勝于《漢書》之簡處。《新唐書》之簡也,不簡于事而簡于文;其所以病也。“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須重見而意已明。“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所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良人之所之也。’”“有饋生魚于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悠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須重疊而情事乃盡。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書》,于齊人,則必曰:“其妻疑而之。”于子產,則必曰:“校人出而笑之。”兩言而已矣!是故辭主乎達,不主乎簡。劉器之曰:“《新唐書》好簡略其辭,故其辭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豈有繁簡邪!昔人之論謂“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當日進《新唐書表》云:“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新唐書》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兩句也!《黃氏日鈔》言:“蘇子由《古史》改《史記》,多有不當。如《樗里子傳》:《史記》曰:‘母,韓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韓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為滑稽矣!然則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傳》:《史記》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舉,學百家之說。’《古史》曰:‘下蔡史舉,學百家之說。’似史舉自學百家矣!然則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后周書·柳虬傳》:“時人論文體有今古之異。虬以為‘時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當之論。夫今之不能為二漢,猶二漢之不能為《尚書》《左氏》;乃剿取《史》《漢》中文法以為古,甚者獵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為不稱!以今日之地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事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蓋其俚淺也!《唐書》鄭余慶奏議類用古語,如“仰給縣官馬萬蹄”。有司不曉何等語。人訾其不適時。宋陸務觀《跋前漢通用古字韻》曰:“古人讀書多,故作文時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為工;亦自不知孰為古,孰為今也。近時乃或鈔掇《史》《漢》中字入文辭中,自謂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見此書,為之大息!書以為后生戒!”元陶宗儀《輟耕錄》曰:“凡書官銜,俱當從實;如廉訪使,總管之類,若改之曰監司,太守;是亂其官制!久遠莫可考矣!”何孟春《馀冬序錄》曰:“今人稱人姓,必易以世望;稱官,必用前代職名;稱府州縣,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為異。不知文字間,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無取,且于事復有礙矣!李姓者稱隴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瑯邪;鄭曰滎陽;以一姓之望而概眾人,可乎?此其失自唐五季間孫光憲輩始。《北夢瑣言》稱馮涓為長樂公,《冷齋夜話》稱陶谷為五柳公;類以昔人之號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職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號而稱之,后將無所考焉!此所謂于理無取,而事復有礙者也!”于慎行《筆麈》曰:“《史》《漢》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謂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應為古人笑也!《史》《漢》之文,如欲復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當日,而但記其實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實,無以示遠;大家不為也!予素不工文辭,無所模擬;至于名義之微,則不敢茍;尋常小作,或有遷就;金石之文,斷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輩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無冗復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無冗復也;一集之中,亦無冗復。且如稱人之善,見于祭文,則不復見于志;見于志,則不復見于他文;后之人,讀其全集,可以互見也。又有互見于他人之文者;如歐陽公作《尹師魯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師魯始。以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見;不必重出。蓋歐陽公自信己與范公之文,并可傳于后世也。亦可見古人之重愛其言也。劉夢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與仕與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見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也。

引古必用原文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水經注》引盛宏之《荊州記》曰:“江中有九十九州。楚諺云:‘洲不百,故不出王者。’桓元有問鼎之志,乃增一洲以充百數;僭號數旬,宗滅身屠。及其傾敗,洲亦稍毀。今上在西,忽有一洲自生,沙流回薄,成不淹時。其后未幾龍飛江漢矣!”注乃北魏酈道元作;而記中所指今上,則有南宋文帝以宜都王即帝位之事。古人不以為嫌。

五經中多有用韻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則雖無韻之文而往往有韻;茍其不然,則雖有韻之文,而時亦不用韻;終不以韻而害意也。三百篇之《詩》,有韻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韻者;如“瞻彼洛矣,維水泱泱”之類,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韻者;如《思齊》之四章,五章;《召旻》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無韻者;《周頌》《清廟》,《維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時邁》,《武》諸篇;是矣。說者以為當有余聲;然以余聲相協,而不入正文;此則所謂不以韻而害意者也。孔子贊《易》十篇:其《彖》,《象》,《傳》,《雜卦》五篇用韻;然其中無韻者亦十之一。《文言》,《系辭》,《說卦》,《序卦》五篇不用韻;然亦間有一二:如“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此所謂化工之文,自然而合者;固未嘗有心于用韻也。《尚書》之體本不用韻;而《大禹謨》:“帝德廣運;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伊訓》:“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太誓》:“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我伐用張;于湯有光。”《洪范》:“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皆用韻。又如《曲禮》:“行,前朱鳥而后元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急繕其怒。”《禮運》:“元酒在室,醴泉在戶;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陳其犧牲,備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鐘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與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齊上下;夫婦有所;是謂承天之祜。”《樂記》:“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中庸》:“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凡此之類:在秦漢以前,諸子書并有之。太史公作贊,亦時一用韻。而漢人樂府詩,反有不用韻者。

古詩用韻之法古詩用韻之法,大約有三:首句次句連用韻,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韻者;《關雎》之首章,是也。凡漢以下詩,及唐人律詩之首句用韻者源于此。一起即隔句用韻者;《卷耳》之首章,是也。凡漢以下詩及唐人律詩之首句不用韻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韻者;若《考槃》,《清人》,《還》,《著》,《十畝之間》,《月出》,《素冠》諸篇;又如《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車攻》之一章,二章,三章,七章;《長發》之一章,二章,三章,四章,五章;是也。凡漢以下詩,若魏文帝《燕歌行》之類源于此。自是而變,則轉韻矣;轉韻之始,亦有連用隔用之別;而錯綜變化,不可以一體拘。于是有上下各自為韻;若《兔罝》及《采薇》之首章,《魚麗》之前三章,《卷阿》之首章者。有首末自為一韻,中間自為一韻;若《車攻》之五章者。有隔半章自為韻;若《生民》之卒章者。有首提二韻,而下分二節承之;若《有瞽》之篇者。此皆詩之變格;然亦莫非出于自然,非有意之為也。

先生《音學五書》序曰:“記曰:‘聲成文謂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為詩;詩成然后被之樂;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為也。三代之時,其文皆本出于六書;其人皆出于族黨庠序;其性皆馴化于中和;而發之為音,無不協于正。然而《周禮·大行人》之職:“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所以一道德而同風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詩》三百五篇,上自《商頌》,下逮《陳靈》,以十五國之遠,千數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嘗有異。帝舜之歌,皋陶之賡,箕子之陳,文王周公之系,無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書也。魏晉以下,去古日遠,詞賦日繁,而后名之曰韻。至宋周容,梁沈約而四聲之譜作。然自秦漢之文,其音已漸戾于古;至東京益甚。而休文作譜,乃不能上據《雅》《南》,旁摭《騷》子,以成不刊之典;而僅按班張以下諸人之賦,曹劉以下諸人之詩所用之音,撰為定本。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為音學之一變。下及唐代,以詩賦取士;其韻一以陸法言《切韻》為準;雖有同用獨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嘗改也。至宋景祐之際,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劉淵始并二百六韻為一百七韻;黃公紹作《韻會》,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韻行而唐韻亡,為音學之再變。世日遠而傳日訛,此道之亡,蓋二千有余歲矣!炎武潛心有年,既得《廣韻》之書,乃始發悟于中而旁通其說。于是舉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據古經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賾而不可亂。乃列古今音之變而究其所以不同,為音論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為《詩本音》十卷;注《易》,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誤,而一一以古音定之,為《唐韻正》二十卷。綜古音為十部,為《古音表》二卷。自是而六經之文乃可讀。其他諸子之書,離合有之,而不甚遠也。天之未喪斯文,必有圣人復起,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者。”

詩有無韻之句詩以義為主,音從之;必盡一韻無可用之字,然后旁通他韻;又不得于他韻,則寧無韻;茍其義之至當而不可以他字易,則無韻不害;漢以上往往有之。“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兩韻也,至當不可易。下句云:“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則無韻矣;亦至當不可易。古辭《紫騮馬歌》中有“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二句無韻。李太白《天馬歌》中有“白云在青天,丘陵遠崔嵬”二句無韻。《野田黃雀行》首二句“游莫逐炎洲翠,棲莫近吳宮燕”無韻。《行行且游獵篇》首二句“邊城兒生年,不讀一字書”無韻。

古人不用長句成篇古人有八言者,“胡瞻爾庭有縣貆兮”是也。有九言者,“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是也。然無用為全章者,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長則意多冗,字多懈。七言排律所以從來少作;作亦不工者;何也?意多冗也;字多懈也。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后工也;此漢人所以難之也!

詩體代降《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辭》;《楚辭》之不能不降而漢魏;漢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勢也。用一代之體,則必似一代之文而后為合格。詩文之所以代變;有不得不變者。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語。今且千數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為詩,可乎!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吾。李杜之詩,所以獨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嘗不似而未嘗似也。知此者可與言詩也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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