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社會批判與人性和解——《費加羅的婚姻》的人文/音樂解讀
- 歌劇的誤會
- 楊燕迪
- 3714字
- 2015-04-16 11:42:38
一般公認,能夠在歌劇演出中始終保證演出票房和觀眾熱情的核心人物是歌劇大師“五巨頭”:以莫扎特打頭,威爾第和瓦格納為中堅,普契尼與理查·施特勞斯殿后。這是個心照不宣的定律,雖未見諸明確的文字法規(guī),但早已得到很多歌劇專家和歌劇迷的首肯。之所以形成“五巨頭”鶴立雞群的局面,可能是由于這五位大師的歌劇創(chuàng)作不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明顯高于其他歌劇作家。而在這其中,莫扎特又顯得尤為特殊--他也許是音樂歷史上唯一一位在各個領(lǐng)域中均能應(yīng)付自如,而且在所有體裁中均有極品佳作貢獻的全才“通人”。要理解莫扎特的歌劇成就,其前提之一即是認識莫扎特音樂才能的多面性和全面性。關(guān)于這一點,應(yīng)該說不存在什么異議。
而在莫扎特的所有歌劇中,《費加羅的婚姻》又是最少爭議的杰作。究其原因,顯然是由于《費》劇具有優(yōu)秀歌劇應(yīng)該具備的主要綜合素質(zhì),諸如良好的腳本基礎(chǔ),出色的戲劇結(jié)構(gòu),以及(最重要的)上乘的音樂質(zhì)量。自1786年首演以來,這部歌劇在世界各大、中、小歌劇院的保留劇目中,地位穩(wěn)固,上演率有增無減。相形之下,對莫扎特其他歌劇作品的評論和看法不僅在歷史流變中發(fā)生很大變化,而且遠遠談不上意見統(tǒng)一。例如《魔笛》,盡管其構(gòu)思意念高潔,音樂寫作靈感四射,但情節(jié)轉(zhuǎn)變有突兀之嫌,加之腳本文字質(zhì)量平平,令很多莫扎特迷心生遺憾。又如《唐喬瓦尼》,因表現(xiàn)了憤世嫉俗的個體精神,許多十九世紀人為之傾倒,丹麥著名哲人克爾愷郭爾甚至寫有深層解讀的專著。但到二十世紀,很多人發(fā)現(xiàn),克氏的文字屬于“過度詮釋”的個人臆想,與莫扎特原劇并無多少干系。說到《女人心》,其命運似乎剛好和《唐喬瓦尼》相反,在十九世紀被眾人鄙視,特別如貝多芬和瓦格納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不明白為何莫扎特會在這種看似“無聊”和“庸俗”的題材上浪費才思。直至二十世紀,批評輿論才掉轉(zhuǎn)風(fēng)頭,承認這部非寫實的“搞笑鬧劇”包含諸多人性真諦的微言大義。
《費加羅的婚姻》于是成為走進莫扎特歌劇世界的最佳入口。要在藝術(shù)傳統(tǒng)中獲取和占據(jù)這樣的極品地位,不僅依賴藝術(shù)家個人的才能發(fā)揮,而且也得益于古訓(xùn)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創(chuàng)作《費》劇時,正逢法國大革命前夕的敏感時段,古典音樂風(fēng)格恰巧全面走向成熟,歌劇體裁內(nèi)部的演化正好達至“化境”,而莫扎特也有幸結(jié)識當時最能干的腳本合作者達·蓬特。環(huán)境、機會、運氣佐以藝術(shù)家的靈感催化,《費》劇可謂“應(yīng)運而生”。
莫扎特自己意識到了《費》劇已達“前無古人”的藝術(shù)高度。有一部相當出名的電影《阿馬迪烏斯》(1985年曾獲奧斯卡八項大獎,國內(nèi)常譯作《莫扎特傳》)中有個細節(jié),說莫扎特得意地請約瑟夫皇帝猜測,《費》劇中有一幕的終場,時間長度究竟幾分鐘。皇帝按照慣例推測:“八分鐘?”“十分鐘?”莫扎特最后驕傲的回答令皇帝驚嘆不已:“二十多分鐘!”歷史后來證明,這里所說的第二幕終場,不僅是到當時為止時間跨度最長、戲劇情節(jié)最復(fù)雜、音樂配置最完美的歌劇終場,而且也是用音樂妥帖、迅速而準確地匹配戲劇動作的最高范例,后人幾乎無法超越。
電影《阿馬迪烏斯》對莫扎特的刻畫極盡夸張歪曲,讓很多音樂人憤憤不已,這是另外一個話題,在此按下不表。不過編劇謝弗曾夸下海口,說自己曾翻遍所有已知資料,莫扎特說的每一句話都查有實據(jù),因而不妨?xí)呵蚁嘈派鲜龉适碌恼鎸嵭浴>臀覀兯P(guān)心的話題而言,這個故事所透露的關(guān)鍵信息在于,莫扎特知道《費》劇不同于前此的所有歌劇劇作,而在音樂寫作中作曲家?guī)缀跏桥d高采烈地展露著自己的足智多謀和別出心裁。
就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而言,《費加羅的婚姻》在題材選擇上的冒險是一目了然的。其中心情節(jié)是仆人費加羅和戀人蘇珊娜(女仆)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巧計挫敗阿爾瑪維瓦伯爵企圖占有蘇珊娜的不軌圖謀。法國劇作家博馬舍的原話劇剛剛在巴黎遭國王路易十六的禁演,因其矛頭直指傳統(tǒng)體制下的等級秩序,明目張膽地為“第三等級”的“革命”鳴鑼開道。1789年法國大革命終于爆發(fā),拿破侖曾發(fā)感慨說,博馬舍的《費》劇是大革命的“劇院彩排”。論證文藝作品的政治暗示和政治影響,《費》劇可謂是最好的個案之一。路易十六后來在大革命的腥風(fēng)血雨中被推上斷頭臺斬首,不知臨刑前他的腦海里是否回閃過《費》劇的警告。
根據(jù)腳本作家達·蓬特的回憶,把《費》劇改編成喜歌劇,那是莫扎特首先提出的主意。之所以會冒出這種幾近“膽大妄為”的念頭,當然是由于維也納的政治空氣比巴黎更為寬松,約瑟夫皇帝是個比路易十六更為開明的君主。達·蓬特和莫扎特向皇帝進言,改編后的歌劇會刪減過分敏感的段落,以保證“政治上正確”。皇帝于是欣然恩準。現(xiàn)在看來,約瑟夫皇帝與這兩位藝術(shù)家有良好的私交,又是懂行的音樂鑒賞家,因而在催生該歌劇誕生的功勞簿上也須記上一筆。
達·蓬特和莫扎特沒有(當然也不敢)欺騙皇帝。對博馬舍原劇的改編確實減少了許多政治上的潛在危險,而且通過莫扎特音樂的轉(zhuǎn)化,整個戲劇的重心甚至偏離費加羅和蘇珊娜捉弄伯爵的機關(guān)設(shè)計,導(dǎo)向伯爵夫人無私愛心的拯救力量和伯爵與夫人之間的和解。對封建等級制度的社會批判內(nèi)涵依然保留,但增加了博馬舍原劇中缺乏的普遍人性的溫暖和同情。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意識觀念其實均源自啟蒙運動的根本思想預(yù)設(shè)。可能也正是由于歌劇中增加的更豐滿的人性維度,使得歌劇比原話劇更能贏得各個時代觀眾的喜愛。對處于二十一世紀當下的觀眾而言,原話劇著力于對當時政治-社會體制的針砭,可能反而不如歌劇中展現(xiàn)不同性別間、不同階層間達成體諒和原宥的主旨更有吸引力。畢竟,兩百多年來,政治機制和社會體制的改善已經(jīng)今非昔比,但人性的頑劣和軟弱依然如故。
作為一部地道的意大利(語)喜歌劇,《費》劇豐富的喜劇情境為觀眾提供了眾多“捧腹大笑”或“會心微笑”的機會:第一幕中凱魯比諾藏在座椅后被伯爵發(fā)現(xiàn)時的窘迫,第二幕終場中眾人搪塞伯爵詢問時慌亂與機智的交融,第三幕中費加羅突然找到自己雙親時的歡欣,以及第四幕中夜幕下的混亂和緊張。在這里,幾乎每一個上場人物都有可笑的時候,每一個角色都帶有喜劇的色彩。令人發(fā)笑的不僅包括音樂教師巴西利奧和半老徐娘馬切琳娜這樣純粹小丑性的角色,而且甚至也“傳染”了伯爵和伯爵夫人這樣具有“正歌劇”性質(zhì)的人物。
然而,在歡聲笑語中,《費》劇傳達著深刻的人性洞察和嚴肅的和解主題。費加羅和蘇珊娜盡管就社會等級而言,處于比伯爵和伯爵夫人遠為卑微的地位。但是觀眾可以感到,他們在心智能力上比貴族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在第四幕,莫扎特讓費加羅高歌一曲詛咒所有女性缺乏貞潔的詠嘆調(diào),暴露出這個“正面人物”身上原來也有男權(quán)思想在作怪,為最后的和解與道歉打好伏筆。伯爵夫人和蘇珊娜交換服裝,主人和女仆彼此假扮對方,這不僅暗示著對社會等級秩序的否認,也體現(xiàn)出女性的自覺和寬宏。縱觀全劇,蘇珊娜是比費加羅更加主動、更加警覺的一個人物(全劇一開場即是蘇珊娜提醒費加羅要提防伯爵的陰謀,費加羅此時尚后知后覺!),而伯爵是通過伯爵夫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情力量的拯救才有所覺悟(當然,伯爵是否自此以后就不再沾花惹草,那是大可懷疑的)。在《費》劇中,盡管和解是暫時的,但卻覆蓋所有人物,彌合所有社會階層。帶有強烈懷疑主義的現(xiàn)代人或許視這種世界走向大同的啟蒙思想為愚妄和臆想,但也正是這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烏托邦”理想才分外讓現(xiàn)代人流連忘返。
而所有這一切最終是通過莫扎特?zé)o與倫比的音樂達到的。此時的莫扎特,正值“而立之年”的創(chuàng)作盛期,音樂風(fēng)格的圓滿純熟和寫作技藝的高度發(fā)達,與他對人類情感的透徹理解和對人物心理的敏銳體驗同步并行。面對腳本提供的復(fù)雜劇情和眾多迥然不同的人物造型,莫扎特的音樂能力不僅游刃有余,而且簡直勝任愉快。欣賞諸如第二幕終場這樣的歌劇場景,觀眾幾乎可以感覺到一絲莫扎特在寫作時走筆如飛但卻有條不紊的氣韻和快意。潑辣伶俐的蘇珊娜,聰明機智的費加羅,剛愎自傲的伯爵,乃至少年懷春的凱魯比諾,狡猾怯懦的巴西利奧,以及其他一些雖然出場很少但仍然鮮活可信的次要角色,莫扎特均能夠通過旋律的曲折與音響的暗示,讓他(她)們在聽覺上“呼之欲出”,并且“過耳不忘”(往往是通過兩人以上的“立體”重唱,而不是依靠傳統(tǒng)樣式中的“平面”獨唱)。然而,莫扎特在《費》劇中所創(chuàng)造的超越一切人物之上的中心角色當推伯爵夫人。第二幕和第三幕中她婉轉(zhuǎn)、優(yōu)美的兩個詠嘆調(diào),體現(xiàn)出“永恒女性”的成熟、溫馨、內(nèi)省和貞潔,其音樂畫像的信服力之強在歌劇音樂中前所未聞。而在全劇的末尾,是伯爵夫人的高潔音調(diào)引導(dǎo)著眾人擺脫庸俗的日常喧鬧,在這個談不上完美的人世中,讓我們“聽”到人心向善的可能性。
《費》劇結(jié)尾之前贊美詩般的表現(xiàn)意念和音樂處理直接預(yù)示了莫扎特日后另一部表達啟蒙思想的歌劇杰作《魔笛》。甚至不妨斗膽說,《費加羅的婚姻》是《魔笛》的“寫實性”預(yù)演,而《魔笛》是《費加羅的婚姻》的“超驗版”改寫。有趣的是,莫扎特在處理《魔笛》沉重的象征寓意時,具體的音樂語言有意“舉重若輕”,晶瑩剔透。反觀《費加羅的婚姻》,這里的劇情和人物像現(xiàn)實生活中一樣栩栩如生,但音樂配置卻避免“頭腦簡單”,幾乎接近交響曲般的復(fù)雜與雕琢。這兩部啟蒙思想的歌劇“姊妹篇”從不同的角度印證了莫扎特的深邃和偉大,并昭示出經(jīng)典藝術(shù)作品超越時空的永恒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