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比莫扎特年長七歲的德國大作家歌德終生崇敬莫扎特。在歌德看來,莫扎特是創造神力在人間最奇妙的化身。每當這位文豪在晚年談論“天才”這個話題時,掛在他嘴邊的例證總是莫扎特。“莫扎特應該為《浮士德》作曲。”歌德面對自己窮畢生精力寫就的嘔心瀝血之作,曾發出如此感慨。顯而易見,歌德本能地感到,只有莫扎特音樂在風格上海納百川般的全面包容性,才能與《浮士德》精深的復雜內容相匹配。在說起公眾對自己舞臺作品的反應時,歌德提到,盡管一般的戲劇觀眾僅僅滿足于舞臺上的娛樂因素,但有經驗的行家卻不會錯過劇中更深刻的含義,“就像觀賞《魔笛》時一樣。”
歌德針對《魔笛》的這番話,不免讓人聯想起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妙評:“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大約所有文藝經典都具有這種隨環境、時代和欣賞者的改變而變化的特質。就歌劇作品而言,德奧歌劇由于偏好探索人生重大命題和哲學意念,尤其具有多種解釋的可能。瓦格納的樂劇是這種多解歌劇的集大成之體現,但始作俑者應該算莫扎特的這部《魔笛》。
從嚴格的藝術角度看,《魔笛》(首演于作曲家去世前兩個月)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部歌劇(盡管其后莫扎特還寫了《狄多的仁慈》,但這部意大利正歌劇屬于違心的“應景之作”,有不少敷衍之筆)。莫扎特自己非常看重《魔笛》,因為在此他實現了終生夢寐以求的“德語嚴肅歌劇”。當時的莫扎特已病入膏肓,經濟拮據,常常依靠舉債度日,生活陷入一片昏暗。困頓之中的莫扎特,卻沉浸于《魔笛》晶瑩透明的神話世界,在其中呼喚和向往理想的人類天國――博愛、寬容、平等和自由。屆時,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已近終結,莫扎特的《魔笛》因此成為啟蒙精神在音樂創作中的總結性表現。
在故事的層面上,《魔笛》并不復雜:年輕王子塔米諾鐘情夜后之女帕米娜,以為意中人陷入大祭司薩拉斯特羅的魔掌,于是在魔笛的幫助下,由捕鳥人帕帕根諾陪伴,前往營救。后來才發現薩拉斯特羅是善良的智者,夜后才是邪惡之源。經過種種考驗,塔米諾和帕米娜終成眷屬,帕帕根諾也娶帕帕根娜為妻,而夜后最終得到公正的懲罰。
這個帶有童話色彩的神秘故事究竟意味著什么?兩百余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莫扎特留給后人一樁謎案。最直接、也最常見的解釋是莫扎特和臺本作者席卡內德均為共濟會(一個強調道德、慈善和堅信靈魂不朽的秘密宗教組織)成員,因而他們有意將共濟會的理想、象征和儀式(當然還有音樂)寫入《魔笛》。共濟會的活動在啟蒙運動時期達到高潮,因為兩者在世界觀看法上有諸多共識:發現真理依賴科學和理性,表象與真諦之間并不吻合,人必須通過啟蒙和考驗才能認識世界和自己。
從“共濟會”的視角觀察《魔笛》固然能自圓其說,但這一家之言并不能窮盡《魔笛》的豐富人文意義。我們完全也可以將《魔笛》視為一個講述性格成長和探索心路歷程的隱喻故事:劇中人物其實是復雜個性、多重人格的象征,他們最后的和諧共處標志著人格的健全和成熟。有人從心理學角度出發,在《魔笛》看出著名心理學大師容格理論中所謂的“原型人物”:如薩拉斯特羅代表智慧長者形象,而夜后則為險毒女性的原型。也有人發覺,《魔笛》是對當時奧地利政治的隱射(夜后隱射去世不久的馬麗亞·特蕾西亞皇后,而塔米諾隱射剛剛登基的利奧波德二世)或是對法國大革命的隱喻(夜后代表舊王朝,帕米娜代表自由,祭司們代表國民議會,塔米諾代表人民,等等)。還有人以為,所有上述“挖空心思”的復雜詮釋未免是“自找麻煩”,不妨簡單地就將《魔笛》看作是一個美妙的愛情故事,或是干脆將其視為一個令孩童愉悅的童話歌劇。
但是最有效的理解途徑,在我看來,依然是拋開所有這些先入之見,以觀(聽)者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心智去直接體察莫扎特。《魔笛》盡管戲劇內涵具有多解性,但奇妙的是并不晦澀而造成費解(與瓦格納的樂劇形成對照),如同《魔笛》在音樂形式語言建構上所取得的不可思議的成就:組織元素極其多樣,但經莫扎特妙手錘煉,最終結為類似水晶般的透明體――初看光潔如水,一經陽光折射,方顯七彩本色。
莫扎特去世前在音樂上進入到一個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神界”:單簧管五重奏、單簧管協奏曲、最后一首鋼琴協奏曲、最后三首交響曲等著名器樂杰作均是無與倫比的代表。但這種“晚期風格”在《魔笛》的音樂中達到了最完美透徹的體現:安祥明凈、高潔單純,旋律的純粹與晶瑩的配器交相輝映,溫暖的和聲以豐富的對位作為支持。《魔笛》的體裁淵源本是出身并不“高雅”的德奧民間歌唱劇,但莫扎特在此將其提升至令人目眩的審美高度,同時雙腳仍不脫離民間的泥土――劇中占據相當份量的說白和帕帕根諾(娜)這樣的“丑角”人物是為明證。所有人物,無論地位尊卑、智力高下,都有可能獲得智慧和美德,并企及人性的覺醒――這種博愛和平等的啟蒙精神不僅反映在故事情節和人物刻畫中,而且也用音樂的風格和語言予以直接展現。莫扎特在《魔笛》中敢于將當時所知的幾乎一切音樂風格要素悉數納入囊中,并以松弛自然而晶瑩剔透的筆法讓它們井然有序地和平共處。正歌劇的詠嘆調(如夜后的著名花腔)和喜歌劇的重唱,排簫的音階(帕帕根諾的音樂特征)和賦格式的主題(如序曲),共濟會的慶典與巴赫式的路德教眾贊歌,維也納的街頭小調和威嚴莊重的薩拉斯特羅音樂――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大雜燴”,通過莫扎特個人化的語言加工和融匯,最終達到了奇跡般的色調統一。
“此曲只應天上有”――對于音樂的最高評價也許莫過于此。莫扎特的《魔笛》以神話隱喻人生,又將觀眾帶至一個超越人間的理想世界。他的歌劇和音樂為蕓蕓眾生而作,但繚繞余音直接飄向神的天國。根扎在泥土中,但參天樹干高聳入云――《魔笛》因此不僅屬于“上天”,而且同時更屬于“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