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爸爸輕輕地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一股溫暖傳到我的心間,我拿過他的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我鼓了無數次的勇氣,才敢直面我的命運。我并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我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我寧愿死在戰斗的路上。”
爸爸站起身微笑地看著我:“你長大了,我兒子是個男子漢了。爸爸也拿著你的病歷四處咨詢過……你早點兒睡吧。”
爸爸離開以后,我雙手捂著臉坐在電腦前,眼淚沿著指縫淌下來。雖然我做了決定,可我還是不甘心。
斧頭還在線,我和他聊了剛才的情況,他沉默良久,才發過來句簡短的信息:“為你父母做些什么吧。”
之后斧頭就下線了,我們兄弟之間是不會說再見的,“再見”,是我們的永別。我關了電腦,和衣躺在床上。
爸媽一直坐在床邊商議了很久,后來身子滑下來坐在地板上,后背靠著床沿。
“孩子長大了,也許我們應該放手,讓小楓自己做選擇。”爸爸低聲說道。
“可小楓還是個孩子,讓他自己做選擇,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你這個當爸的是怎么想的?”
爸爸點燃一支香煙,剛吸了一口,煙便被媽媽搶去,爸爸一愣:“你怎么也抽煙?”
“你教我的,那時候吵架吵得兇,學會的,后來怕給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戒了。”
“唉,這些年,你為孩子付出很多,我不是一個好父親。”爸爸自己又點燃一支煙。
“少扯這些,有什么用?怎么勸孩子啊?我們剛才想那么多方法,也不知道哪個能行得通。”
“要不這樣,你明天在家陪孩子,我去安排,我把這些辦法全都用上,你現在就睡吧,我連夜開車去接小楓的外公外婆。”
“你和我爸媽說時小心些,他們還不知道小楓生病的事情。”
“好在你爸媽不怎么疼小楓,要是像疼你哥家的聰聰那樣,他倆非先過去不可。”
十一點鐘,媽媽趴在爸爸的肩上,放聲痛哭。父親的眼淚只是靜靜地流著。許久以后等眼淚流干了,他們開始了計劃。
我能為爸媽做什么?我能為他們做什么呢?我能做的實在有限。奪走他們的希望無以補償,僅僅留下懷念,等爸媽到了老年又能怎么辦,我也要面對這樣的問題,自己究竟是給爸媽帶來的幸福多,還是悲痛多呢?要是我生命的消逝也能泯去他們對我的記憶是不是更好?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把頭埋在被子里,任眼淚肆意流淌。
午夜,爸爸開車趕往兩百公里之外的外公家。爸爸走后,媽媽拿起電話給親戚朋友們打電話,不停地說著“抱歉”和“謝謝”。
早晨,陽光透過窗簾照進房間里,我感覺懶懶的,要不是想去衛生間我真不想起來。打開房門一股海鮮的香味撲鼻而來,我方便后,簡單地洗漱一下便走進廚房。媽媽正在熱螃蟹,看見我,笑著說道:“小饞貓起床啦,你先吃,還有幾樣,一會兒就熱好。”
媽媽愛吃蝦,我挑了一只盤子里個頭最大的扒好,送到媽媽嘴里,她滿面笑容:“嗯,小楓給媽媽剝的蝦就是香。”
媽媽的頭發胡亂地綰在腦后,眼角爬上了皺紋,黑發中夾雜著縷縷銀絲,我心里感覺酸酸的。
“媽,我再給你剝一只吧。”
“不用不用,小楓你先吃吧,馬上就全熱好了。”
我坐在座位上看著忙碌的媽媽,問道:“爸呢?”
話剛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問這個干什么。
“你爸一早去公司了,他們公司有位重要的客人要來。”她熱好飯菜坐在我對面,說道:“快吃啊,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等你一塊兒吃。”
媽媽頻頻給我夾菜,生怕我漏下哪樣。“兒子,最近你沒用護膚品哪。”
“啊,最近沒擦,想不起來。”我其實是不好意思擦,在兄弟們眼里,只有娘兒們才涂東抹西的。
“不喜歡那款啊,那媽媽一會兒再給你換一個牌子。”
“也好。”我實在是沒有勇氣再拒絕。
早飯后媽媽開車載著我去逛街,途中她的手機響了多次,后來媽媽干脆靜音,也許是她公司出了什么大事情。
以前我選男士護膚品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了,但現在我卻有種做壞事的感覺,臉紅心跳的。
導購小姐熱情的聲音和職業性的微笑,總像是在嘲笑我,好像說“看吧,又一個娘娘腔”。我隨便挑了一個,拉著媽媽迅速逃離柜臺。
媽媽領著我走進以前常買衣服的那家店,衣服都是比較中性化的,都是我以前穿的紅藍相間的格子襯衫、米色褲子這樣的感覺。從前我衣柜里面的衣服都是這種乖寶寶風格的,沒覺得有什么,現在看著自己穿著這樣的衣服,我恨不得把鏡子砸了,感覺自己就是鼻子上粘著紅球,臉上用新買的護膚品涂成白色的小丑,非常不自在。現在再看以前我用的東西,橫看豎看都那么娘兒們呢,反正也是,以前都是媽媽給我選的。現在我可不想穿得像怪咖似的滿街跑,那樣還不如穿滿身油污破洞的迷彩服舒服呢。我堅持沒有相中的,逃出那家店。
在我試衣服時,媽媽至少打了四個電話。臨出商場正門時,電話又響了,媽媽氣憤、無奈地到一旁接電話,聽著應該是她手下打來的,公司可能真的出了很嚴重的狀況。
我到旁邊賣體育用品的商店,挑了一件深藍色T恤和一條迷彩短褲,等媽媽掛斷電話回來,審視我挑的這兩件衣服,她的表情很奇怪,很顯然這不是她眼里我的風格。
“小楓,你決定買這兩件了?”媽媽問我。
“嗯。”我將T恤穿在身上,把褲子比在身上,讓媽媽看效果。她眉頭緊鎖:“那好吧,既然你喜歡,就這兩件吧。”
我和媽媽一同走向停車場,媽媽審視地看著我這身裝扮。車子在陽光下暴曬近兩個小時,一坐進去,感覺車內像蒸籠一樣。打開冷氣以后,屁股發燙,空氣中熱風夾雜著冷風。媽媽要停車給我買冷飲,被我攔住。
“媽,要不,去你公司附近吃吧,既然公司有事情你不用專門陪著我。”
媽媽說:“好吧,我不回去恐怕也不行了,公司亂成一鍋粥了,他們什么都指著我。”
車子駛離繁華的商業區,人河很快消失在車后。上了環城路,只能看見路旁的綠色隔離帶以及路旁一棟挨著一棟的鋼筋混凝土巨人。
我在離媽媽公司不遠處的冷飲店下車。我在冷飲店,一邊吃冰激凌一邊用WiFi上網等媽媽。一晃十二點半了,媽媽還沒有出現,看樣子公司事態很嚴重。我到街角的一家飯店點了幾樣媽媽喜歡吃的菜。
當我拎著白色塑料袋出現在公司前臺時,迎賓不住地上下打量我。我對她報以微笑,她臉上才出現模式化的微笑,帶我走去會議室。我看見所有員工都安靜地坐在隔斷里低著頭,沒有一個說話的,沒有一個走動的。離會議室還有很遠的距離,媽媽憤怒的咆哮如同海嘯般撲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媽媽這樣罵人。
迎賓走到會議室門前停住腳步,手停在半空中,遲疑著不敢敲門。她回頭向我求救,我點頭示意我來,她迅速地逃開了。我輕輕地叩了三下門,推門而入,媽媽嘴巴大張似乎還要罵人,一見是我,表情一下緩和了許多。媽媽站在主席位上,顯得威嚴又孤單,四周所有人都深深地低著頭,要是沒有會議桌擎著他們的腦袋,可能會掉在地上。
毫無疑問,我成了他們的救星,媽媽簡單吩咐兩句,把他們轟了出去。當他們從我身旁走過時,我似乎聽到了他們長長的呼氣聲。我把食品袋放在會議桌上,說:“媽,別生氣了,他們都已經知錯了,別氣壞了身體,來吃午飯吧。”
我把所有餐盒都依次打開,飯菜的香味瞬間彌漫開來。媽媽攏了攏頭發,說道:“我還真餓了,啊,都是我愛吃的菜,就我兒子知道疼我。”
“罵人也是很耗費體力的。趕緊補充體力,再教訓他們。”
媽媽被我的話逗笑了:“你以為我愿意罵他們,這么點兒小事都做不好,一群酒囊飯袋,我怎么會雇用這么一堆吃貨?”
“媽,你應該多雇用一些像斧頭那樣的員工。”斧頭說過領導要是非要當孫悟空,那手下只能是豬八戒。
“兒子,你總提斧頭,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斧頭是學習管理的,很有兩下子。不過就是見不得別人比他強,用他的話說,那樣他就很不爽,再一個就是千萬不要讓他憤怒,要不后果不堪設想。”
“一個大男人這么愛妒忌。太爭強好勝了!”
“這我倒是沒感覺到,他經常說團隊要培養、發揮每個成員的長處,要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
“他多大?”
“三十多歲。”
“三十多歲就能說出這樣的話,看樣是有些學識,不過小楓你還小,說與做那可是相差萬里的,就媽媽手下這些員工那都是高學歷的精英,也都說得頭頭是道,可實際上一點兒小事都處理不明白。”媽媽很肯定地說。
“斧頭是那樣說也是那樣做的,他說過,他讀過很多書,用他的話講,原來他有一個問題,讀書后,原來的問題沒解決,又發現了新的問題,結果他就這樣一本書接著一本書,一讀就是十五年。”
媽媽有些不耐煩了,應付著說:“十五年啊,可真不短。”
“嗯,十五年,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有一個瘋狂的靈魂——媽你吃這個,那個菜做得不好吃。”
“是啊,偷工減料的飯店——不過媽媽倒是想見見你說的斧頭。”正說著,媽媽的電話響了,是爸爸。
“我和兒子在公司吃飯呢,有什么事?”
“沒什么,路上我又發現了一個新項目,我正趕過去,可能要耽誤些時間,你們吃吧。”爸爸匆匆掛斷電話。
吃過午飯,我主動和媽媽說想出去轉一轉。我不想牽扯她太多的精力。我知道只要和媽媽在一起,她一定會找機會勸我去醫院。我真的再也無法承受媽媽的眼淚了,這樣也能給媽媽時間處理公司的事。我乘車去本市最大的文教批發市場,收集我可能用上的文具樣品。
晚上我和媽媽差不多同時到家,她看見我拿回來各式各樣的文具樣品,疲憊的臉上帶著微笑說:“還不就是個孩子?晚上想吃什么媽媽給你做。”
其實我很想吃小時候媽媽做的魚,但媽媽這一天也太累了。
“我剛才回來看見小區對面新開了一家飯店,我去買點兒回來吃,怎么樣?”
“行,今天我也不太想動彈。”
“媽,你想吃什么菜?”
“什么都行,過馬路時小心車。”
“嗯。”
我急忙跑出去。等我跑回來把飯菜擺好,來叫媽媽吃飯,她已經睡著了,躺在淡藍色的床上頭發披散著,鞋子還穿在腳上,媽媽的瘦小讓床顯得巨大,她如同睡在冰冷的冰面上一般。我輕輕地幫她脫下鞋子,蓋好被子,悄悄走出來關上門。
我盛了些菜到飯盒里,弄個簡易蓋澆飯,便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上網。斧頭不在線。我登上大學時的QQ號,這個號已經很久沒登了。看著那一個個曾經的朋友,恍若遙遠塵封已久的隔世。
我前女友的頭像亮著,我點開聊天界面,很想發條信息,當手觸及鍵盤那一刻我停住了,馬上關掉對話框。她的頭像突然閃爍起來。
她:好久不見,聽說你轉學啦?
我:好久不見,他對你好嗎?
消息發出去后,我用力揪一下耳朵,提這個干什么?果然,過了半天,她都沒有回信。
我在網上找著貨運信息和交通路線,偶然發現一篇練習氣功治病的消息,我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文章,斧頭上線了。我把這個網址發給他,斧頭回我一個陽光的微笑和省略號。過一會兒,斧頭:想試一試嗎?還是找金大蝦靠譜些。
這時我前女友給我回信息。
她:沒有他,分了。
看完這句話我馬上退出原來的號碼。
我給斧頭回信息:不知道管不管用,我想試一試。
斧頭:無忌師弟,師公讓我來叫你,師公要傳你九陽神功,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那你是哪個壞蛋?
斧頭:我是青書啊,怎么連師兄都不認識啦?”
這家伙,拿我尋開心呢。
我:芷若何在?好好修理一下你這家伙。你看那篇文章寫得多神奇啊,你說能是真的嗎?
斧頭:這個真不太好說,國學傳承數千年,我還真不敢妄下結論。
我:我想試一試。
斧頭:希望你能成功,這樣不光能治好病還練就一身絕世武功。無忌師弟,師兄希望你成功。
這家伙是根本不信,當時電視播放一個村子百歲老人特別多,市井瘋傳那里的泉水治百病,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心動了,想去治我們的病,唯獨斧頭一臉的嘲笑。要想讓斧頭相信什么還是很困難的,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我:古代不就有氣功嗎?
斧頭:嗯,個人覺得氣功是存在的,只不過沒有天花亂墜般的神奇。
我:你說我練習三個月能不能有效果?
斧頭:我希望能有效果,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好兄弟。等兄弟們都去了另一世界,我也就隨著消失啦。
油鋸走的那一幕,也讓我重新認識了斧頭。我們一直認為他的冷酷不夾雜感情,還是油鋸更加了解斧頭,斧頭只是把自己的感情藏得很深,他不想讓感情左右自己,反過來想,他要是無情之人也不會有我們兄弟今生的相聚。外表兇狠而內心純真的油鋸,說話尖酸刻薄內心卻憂國憂民的匕首,被苦難折磨得體無完膚的鐵環。
我:其實細想起來這個世上又發生過幾件奇跡呢,我想奇跡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斧頭:希望會有奇跡發生,等一下,我去樓下打熱水泡面。
我關掉那個可能帶來奇跡的網頁,繼續看著有關運輸行業的消息。
斧頭發過來一個笑臉。
我:你不是今天才出院嗎,怎么……
斧頭:你忘記了,我正在工作,家里人只知道我在出差,我住在醫院附近的旅店。
我:你住院時都沒人照顧嗎?就你自己?
斧頭:只有我,反正也不用別人照顧,一個謊言要用一大堆謊言來修飾,麻煩。
我:狼來了。
斧頭:是啊。
我和斧頭聊到很晚,聊了行動日之后的事情,那是我們一生的光輝頂點,我們的一個好兄弟永遠地留在了那晚。
樓上的謾罵聲將我從睡夢中揪起,我到廚房,看見已經熱好的飯菜和一張媽媽留下的便條:媽媽今天有要事,外面下雨,你就在家吧。
這個嘛,雖然媽媽說了,但出去還是要出去的。吃過早飯,我要再去看看文具。我向公交車站走去,雨滴打在雨傘上,噼噼啪啪,像在演奏著一支單調的樂曲,雖然簡單但節奏歡快。雨水清洗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濕潤的空氣讓人神清氣爽。
這時從我身后跑過一個女人,是住我樓上的。她穿著睡衣拖鞋,身后拖著一個大拉桿箱,全身都被雨水打濕了,睡衣裹在她身上,顯得身材格外玲瓏剔透。我緊追幾步將雨傘罩在她頭上,她看我一眼,輕聲說:“謝謝,是你啊。”她的頭發黏在臉上,臉上的水珠也許是淚水也許是雨水,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到前面的公交站臺,這雨傘你就拿著吧。”
“謝謝,早上吵到你了吧,不好意思。”
“沒什么。”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雨傘下的清新的空氣中又多了一縷香甜,是她身上散發的香味。
我站在公交站臺,看著她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雨幕里,腦海中不停地翻滾著一幕一幕的畫面,都是關于我和前女友的回憶。我和她在雨中撐傘散步,打鬧著跑去食堂;我輕輕摟著她的肩膀在天臺上看日落;她偷偷地在喂我吃辣椒;一同騎自行車行駛在綠色的農田邊……無論她是否真的愛我,但有關愛的回憶是屬于我的,我想和我真正愛的人,轟轟烈烈地愛一回,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思緒悄然移到娜娜身上。
甜蜜的回憶讓枯燥的公交車旅行變得美好,這份美好模糊了公交車里刺鼻的味道,模糊了單調的景色,也許樂觀地看生活苦澀中也有一絲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