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聽了這話,雙手按在桌上想站起來,遲疑片刻又無奈地把雙手攤開,接連地搖頭:“小楓也是我的兒子。”爸爸長嘆一聲“唉”,然后夾起媽撇過來的蝦吃了一口:“早知道我就自己吃了,何必轉一圈再回來。”
場面僵在那里,陷入了令人備感壓抑的沉默。包房里靜得能聽見心跳聲。
為了擺脫這尷尬的沉默,我笑著說:“爸,媽,給你們講個笑話,很有意思的。有個人因為他姐姐嫁給了一個高官,所以別人背地里給他起個外號叫小舅子,說有個叫小舅子的……”
這一桌子海鮮,我們只吃了不到十分之一,回去時足足裝了四大袋子。
可能不太習慣爸爸的車,媽媽開得很慢。又趕上高峰時間,我們的車子堵在了上環城路的路口,車子一輛接著一輛,爭先恐后地擠著,這條大約一公里長的道路被擠得密不透風。
媽媽急躁地來回尋著空隙,有搶道的就狠狠地詛咒幾句,我時不時地接幾句,爸爸卻說這是城市發展急功近利造成的。
車子一寸一寸地艱難地向環城路挪著,好不容易熬到路口,黃燈剛一亮,就有幾輛車沖出去,后面車的喇叭此起彼伏哇哇作響,互不相讓,就像夏夜池塘里的蛙聲,吵得人心煩意亂。
我們的車駛上路口,向左轉,旁邊有輛車催命似的按著喇叭向我們的車抹過來,還好,媽媽及時剎車,沒撞到。
車上下來一個壯漢,怒氣沖沖地罵道:“喂,你開的牛車啊,不會開砸了賣鐵!”
媽媽一聽這話殺了出去,“你會開車嗎,你要趕死啊!像個耗子得空就鉆!”
“你會說人話不,有娘生沒娘教育的玩意兒!”
“你媽不就把你教育成流氓王八蛋了!”媽媽扯著脖子喊。
爸爸沖下車指著他,語氣十分鄙夷地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和個女的一般見識,算什么東西?”這時我也下車站在爸爸身旁。
那壯漢大罵著,沖過來,揮著拳頭朝爸爸打過來,我上前一步,熟練地使用流氓神拳的反關節法門,把壯漢剎那間摁在地上。
“哎呀,疼,疼。”他一掃剛才的威風。
我放開那個家伙。爬起來后他手扶著膝蓋拼命喘氣,那姿勢就像給我深度鞠躬。
“開得慢,是我們不對,我向你道歉,但是你打人也不應該。”我平靜地說。
那家伙挺起上身,看著我,一挑大拇指:“行,年紀輕輕,是個練家子,一大堆事兒要辦,這兒堵車堵得窩火!剛才也不知怎么了,多有得罪,我平常也不這樣。”
一場爭端就這樣化解了,雙方各自上車,后面還有看不到盡頭的車流就像無數的“小青蛙”,氣得鼓鼓的,哇哇地狂叫著,等著上路。
上了環城路,那口憋著的氣終于順暢了,車開得快了,感覺暢快淋漓。
媽媽問我:“兒子,什么時候學的功夫啊?”
“最近,也就會一點兒皮毛。”
媽媽在后視鏡里看我一眼說:“會兩下子就比等著挨揍強。”
爸爸在一旁拍拍我的肩膀,贊道:“行,兒子,幾天不見,變化不小,你這種態度處事爸爸贊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怕事,不躲事……爸爸的好兒子!”
媽媽問我:“兒子,你是跟誰學的功夫啊?有兩下子,教你功夫的那人肯定更不得了!”
“斧頭教我的,實用防身術,不過我就會幾招。”
媽媽大腦里懷疑的開關又打開了,問斧頭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會功夫?為什么要教我?她連珠炮似的發問,我只好一一作答。“斧頭小時候比較文弱,好像是他上小學的時候,被班上比自己大幾歲的男孩子打了一頓,從那以后斧頭對這些格斗技術非常熱衷,他是那種危機意識很強的男人,不能容忍讓自己暴露在危機里,還毫無還手之力,就算不能戰勝也要拼個玉石俱焚,他就是那樣的人。”
媽媽在后視鏡里掃我一眼,也沒再問我其他的問題。
到家后,媽媽忙著整理冰箱,為四大包剩菜找地方安置,爸爸回房間去打電話。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上網,晚飯吃得太多,坐著窩得肚子好不脹痛,我幾乎是平躺在椅子上。上一個月的面條時光,刮盡了胃腸里的油脂,突然地接納這么多的山珍海味,實在難以接受。我打開聊天軟件,登錄和兄弟們聯系的號碼,幾個人頭像全黑著,有兩個永遠也不會再亮了,我坐在電腦前呆呆地看著屏幕,昨天我們還把酒言歡,今天只剩我孤獨地坐在這里,明天也許就會再次相聚。
媽媽將那四大包剩菜安排妥當后,回到房間,爸爸正等著她。看見爸爸,媽媽總有無名之火:“這都什么時候了,你要是不想管孩子,就滾遠點。”
爸爸也是怒不可遏:“你連句人話都不會說嗎?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你還當你是什么好東西呢?還不和我一般見識,那好,你趕緊滾,滾出我的家。快滾啊。”說完媽媽就要動手。
爸爸憤怒地盯著媽媽,他雙拳緊握,良久。“小楓是我兒子。孩子得了這病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爸爸聲音陰沉到了極點。
媽媽一臉鄙夷:“少在這兒裝好人,從小到大你管過小楓什么,現在說……”
憤怒驅使爸爸向媽媽沖過去,離媽媽還有兩步遠時,他停住了:“你還好意思說你是小楓的媽,你夠格嗎?孩子病歷是上個月的,孩子這樣了都不想回家,剛到家門就又想走。”爸爸把臉轉過去望著窗戶。媽媽無助地蹲在地上哭泣。
爸爸擦去眼淚,說道:“我拿病歷跑遍了本市大醫院,都沒什么有效的治療方法,都建議去頂級大醫院。”
媽媽站起來冷冰冰地說:“我說去北京你就應該跟著勸小楓去北京,你長心長肺了嗎?”
“你沒看出孩子不想去北京嗎?再說我在上海已聯系好醫院了,小梅她哥是那家醫院的主治醫師,再說你事先也沒問我。”
“你聯系好了?你聯系的是什么破醫院,我找的是北京軍區醫院的主治醫師,國家領導人都在那兒看病,你能找到這檔次的醫院嗎?”媽媽有些鄙夷地看著爸爸。
爸爸嘆了口氣,說:“現在我們還有吵架的必要嗎?既然你聯系的醫院比我聯系的好,那我們就勸孩子去北京,不過——”
“不過什么?”媽媽幾乎咆哮。
“兒子對看病非常抵觸,這你也看到了,他一心要做有意義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干什么。我們還是好好商量一下對策吧,別耽誤孩子治病,不過這事你也不要太著急。”
媽媽坐在床邊上,用手捶打著小腿,滿是狐疑又沒好氣地說:“兒子這兩個月變化很大,也不知道他遇見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我問他他瞞著我,你去跟兒子好好談談!”
爸爸走到窗前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媽媽厲聲喊道:“別在我房里抽煙,要抽滾回你家抽。”
“我這不是在想主意嗎?現在孩子對治病一點兒信心都沒有。”爸爸無奈,只好把煙、打火機又放回包里。
斧頭的頭像在晃動。
斧頭:小刀在線啊,病情穩定嗎?
我:還行,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你怎么樣?寶寶乖不乖啊?
斧頭:我在醫院呢,來做手術。
我:這才叫造化弄人,也是那段時間你太焦慮了,要不也不會得這病,現在情況怎么樣?
斧頭:還好,再過兩天就能出院啦,你在家?
我:是啊,我沒去醫院,再治療也只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
斧頭:也是,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嗎?
我:我想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只是我爸媽不理解,一直勸我去醫院治療。
斧頭:我也當爸爸了,能體會你父母的這種心情,每次寶寶生病,我都恨不得讓病生在我身上。他們那么愛你,會支持你的,多和他們溝通就是了。
我:我會的,你接下來去油鋸老家嗎?
斧頭:啊,我出院以后就去,護士查房,等一會兒聊。
我打開搜索引擎搜索國家級貧困縣,看著這些一連數頁的地名,我呆坐在電腦前。一個有著數億人口的泱泱大國,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肯定有先有后,我想做些什么。樓上咕咚咕咚的響聲將我喚醒,我側耳細聽,一陣謾罵過后,又傳來噼里啪啦摔東西的聲音。我好奇地走近窗戶,聽聽他們因為什么事情吵架,好像和手機里面半夜發的信息有關,這對小夫妻經常吵架,過一會兒,聽見女人號哭。
我重新坐回電腦前,打開手機相冊,看著娜娜的照片,想起晚飯時媽媽說她是未來的兒媳婦,我不禁又仔細地欣賞著。娜娜有清秀的容貌,但她的內在才是最吸引我的。我翻了翻前女友的相片,她雖然也很漂亮,一笑起來兩個酒窩很可愛,但與娜娜相比,她如同紙糊的一般。兩人的生活環境截然不同,娜娜的生活是困苦的,苦難生活教會了她更多東西,而我的前女友生活在溫暖的羽翼下,沒受過半點兒苦才會讓她顯得那么單薄。我重又翻到娜娜的照片,假如我和她在一起,會不會也常常吵架?也許吧,這件事現在對我來說和飛出太陽系一樣遙不可及。
娜娜不幸的生活,讓她堅強,娜娜很小的時候就有勇氣面對困苦的生活。困苦和磨難是人生最好的老師,如果不是那一個多月的折磨,也許我永遠都只是個聽媽媽話的好孩子,永遠看不見自己身為旅人的旅程,命運送我的禮物我沒理由不接受。
那一個多月里,我學會了如何去面對痛苦,如何成長為一個男人。是斧頭,為我點亮了一座人生的燈塔,照亮了我人生的旅程。是娜娜給我力量讓我堅持下來。
我們的童年是困苦的,我要去國家級貧困縣幫助那些生活在困苦中的孩子。一座燈塔讓我有力量和勇氣去面對自己的人生,我要將自己對人生的感悟,也變成一座座燈塔,去指引那些孩子;讓我用生命去引領那些幼小旅人,讓他們擁有一顆充滿希望執著的心。
斧頭的頭像再度閃爍。
斧頭:護士走了,我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我:傷口能行嗎?對了你左手怎么樣了?
斧頭:小事一件,手筋斷了,醫生讓我把中指無名指和小指綁在一起。我得趕緊去油鋸老家,電話一直打不通,我怕油鋸的父母出什么意外,畢竟都那么大年齡了。
我:啊,我最近也想出去走走,去貧困山區,幫助那里的孩子,你看怎么樣?
斧頭:想好就去做,只是對你父母非常不公平,為你父母留下些什么吧。
我:我留下來就是對我他們的折磨,也許我離開會好一點兒。
門外傳來爸爸的聲音:“兒子,睡了嗎?”
我起身打開門,爸媽端著水果點心和飲料,滿臉堆笑地走進來。
“我聊Q呢。”
“來吃點兒水果。”媽媽柔聲說道。
“啊,我吃不下啦,晚飯吃那么多,沒地方裝了!”
媽媽經過我的電腦桌時迅速而用心地掃了一眼電腦屏幕,然后把水果放在床邊學習桌的正中間,爸爸只好用手里的大盤子推開媽媽剛才放下的水果盤,也把盤子放在桌上。媽媽剛才放下的水果盤,被擠到了桌角。
“兒子,跟她聊天呢?有機會來家玩兒。”媽媽站在我身后。媽媽總是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就像一團烏云壓在頭頂,令我喘不過氣來。
“就是,盡快帶回家里讓爸爸見見未來的兒媳婦。”爸爸站在那里,溫厚地笑著。
“我不是和她聊天,現在她也沒有時間上網,我在和斧頭聊。”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斧頭?你們在聊些什么?”
“啊,他勸我積極治療,多注意身體。”此時必須果斷撒謊,免得引起媽媽不必要的猜疑。
“這才對,你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積極治療,只有這樣病才會好,要不,任由病情發展那怎么得了。”
“對對,你媽這話說得對,要不爸爸什么時間能見到未來的兒媳婦啊。再說追求夢想也需要強壯的身體,你不是想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嗎?咱們先得治病,盡快去北京,等病治好了,爸爸給你請最好的作家指導你。”
“以前媽媽不希望你當作家,咱家就你一個孩子,媽要你繼承我的事業,等媽媽老了,干不動了,就要由你來管理企業。現在媽媽也想通了,你喜歡當作家那就當作家,都隨你。乖,明天咱們一家一起去北京,咱們邊玩兒邊治病。等病好了,媽媽一定幫助你實現你的理想。”
“是啊,我們一起努力,小楓相信爸爸!”
我低下頭說:“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兒了,這個決定……”說到這里我遲疑了。
“就算我去醫院也不會有什么希望,這個我們都清楚。我想用生命僅剩的這點時間,給人生寫上意義,請你們支持我。”最后那聲音也許只有我自己能聽見。
爸爸聲音發抖:“孩子,你不去醫院治療,病情惡化了你還能活多久?去醫院你還有治好的機會!”
媽媽咆哮著喊出:“你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等死啊,啊?還生命的意義,人死了還有什么意義?”我只有把頭埋得更低。媽媽平復一下情緒:“兒子,別胡思亂想啦。聽話,明天就去北京治病,病好了媽媽陪你去實現你人生的意義。”
我稍微抬起頭掃一眼爸媽,他們眼里的淚水讓我心痛。嘆了口氣,我緩慢地說道:“爸媽,我清楚自己的情況,就算去醫院也不過是勉強維持幾個月或者更長一點兒時間,那樣的話我其實就是天天在醫院里等死。”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哪怕有一絲希望能和娜娜在一起我都不會放棄,我接著說,“還不如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請你們理解我。”說這些時我心痛得厲害。
媽媽身體晃了晃,還好被旁邊的爸爸扶住。“坐下吧,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情。”
媽媽雙拳緊握憤怒地盯著爸爸,爸爸扶媽媽的手輕輕握了兩下,媽媽才放下緊握的拳頭。
爸爸坐下來擦擦眼淚說:“小楓,你想去實現人生的意義,這是好事情。爸爸支持你,只要你去治病,將來一定會實現的。”爸爸看著我。
我抬起頭看著爸爸,我真想撲過去像小時候丟失玩具那樣大哭一場,命運為什么要這么早地結束我的生命?我過去的人生就是許多毫無意義的時間塊堆積在一起,為什么我不能品嘗到真愛的甜蜜,我連牽她手的機會都沒有?房間里空氣都凝固了,我仿佛能聽見滴下的眼淚敲擊地板的巨響。將死的恐懼悄然涌現。
“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我要去。”
媽媽沖過來,狠狠地抬起手,手擎在半空中,臉上瞬間變化著憤怒、愛惜,還有無奈。她哭著轉身逃開了。
我拒絕治療,擊碎了她能保住自己孩子的唯一又渺小的希望,這意味她要忍耐著命運用刀子一點兒一點兒一絲一絲地把她的心挖去,而她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分一秒走向死亡。
爸爸從兜里拿出煙盒和打火機,遞給我:“抽嗎?”
我先擦擦眼淚然后輕輕地搖搖頭。
爸爸坐在我床邊上,點上煙狠狠地吸著。
“小楓啊,你也知道我和你媽這些年的,這些年爸媽不能給你一個幸福的家,但你是我們共同的希望。爸媽對不起你,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放棄治療,癌癥也有很多是能治愈的,你要有信心啊小楓。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你也不應該放棄。爸爸答應你,等你病好了,爸爸和媽媽給你一個溫暖的家,我們一起幫你實現你的夢想。”
回家之前我去醫院做了全面檢查,結果讓我徹底打消了治療的念頭。命運對我只是不公平,但是對我的父母就是殘酷,我不想再做一只趴在鳥巢里等著爸媽照顧我的小鳥,我要成為一只翱翔藍天的雄鷹,哪怕只有一天也好,那樣至少我也曾屬于藍天。
“爸,我也不想死。我渴望生命。我又能怎么辦?為什么我年紀輕輕就要告別人生,那么多目標都來不及實現?我也想結婚,我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好好疼愛我的孩子。現在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只有這最后的選擇,總比等死好。”我胸口一陣痛楚,熱淚再次燙過臉頰,“我的命運就這樣了,與其躺在醫院里盼著奇跡發生,不如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我不想在病房里沒完沒了地打針吃藥,放療化療,要是那樣我的生命就提前結束了,我選擇像騎士那樣,勇敢地面對自己慘淡的人生。哪怕是為了那渺小的意義粉身碎骨,至少我還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