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樣,屏幕上出現了人民公敵埃曼紐爾·高德斯坦因的臉。觀眾紛紛發出噓聲,淡茶色頭發的女人還尖叫起來,叫聲中混雜著恐懼與憎惡。高德斯坦因是叛徒,是墮落的人。很久以前(沒有人記得究竟有多久)他是黨的領導者,幾乎和老大哥平起平坐。然后他參加了反革命活動,被判處死刑,但他又神秘脫逃,銷聲匿跡。兩分鐘仇恨會的內容每天都不一樣,但每次都把高德斯坦因當做重中之重。他是頭號叛徒,是最早玷污黨純潔性的人。后來的一切反黨行為、一切破壞行動、一切異端思想和違規越軌的行為都是他教唆的。他仍然活著,仍在策劃陰謀,他也許在國外,躲在外國人的庇護下,也許在國內,藏匿在某個地方——時不時就會傳出這樣的謠言。
溫斯頓覺得自己的心臟正在縮緊。每當看到高德斯坦因的臉,他就心情復雜,這讓他非常痛苦。高德斯坦因長著一張瘦削的猶太人的面孔,白發蓬松,還蓄著一小撮山羊胡——這是張聰明人的臉,但這臉又惹人生厭,鼻子又細又長,鼻梁上架著眼鏡,看上去既衰老又愚蠢。他的臉讓人想起綿羊,甚至連他的聲音也和綿羊相似。高德斯坦因對黨進行攻擊,他夸大其詞,蠻不講理,言辭惡毒,這套把戲就連孩子都能看穿,可聽上去又有幾分道理,人們不得不提高警惕。若頭腦不夠清醒,很容易就被他蠱惑。高德斯坦因辱罵老大哥,抨擊黨獨裁,要求立即和歐亞國和談,還要求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集會自由、思想自由。他情緒激動地叫喊著,說革命遭到了背叛——在講這些話時,他語速極快,多使用多音節詞。這分明是對黨的演說風格的拙劣模仿,他甚至使用了新話——毫無疑問,比任何黨員在日常生活中講到的新話都要多。在他說話的時候,為了防止有人被他似乎有些道理的花言巧語蒙蔽,電屏上,他的腦袋后面可以看到數不清的歐亞國士兵正排著縱隊前進——這些身材壯碩的士兵都長著典型的亞洲人的臉,都面無表情,他們一隊接一隊地走著,綿綿不斷地出現在電屏上,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他們用沉重又富有節奏感的腳步聲襯托著高德斯坦因的那類似綿羊的喊叫。
仇恨會只進行了半分鐘,房間里就有一半人按捺不住憤怒發出咆哮。那揚揚得意的綿羊臉以及這綿羊臉后歐亞國震懾人心的力量都讓人無法忍受。另一方面,只要看到高德斯坦因的臉,或者僅僅是想象一下他的樣子,人們就不禁恐懼、憤怒。相比歐亞國或東亞國,他更頻繁地成為人們仇恨的對象,因為無論大洋國和這兩國中的哪一個開戰,通常,它都要和另一國保持和平。但奇怪的是,雖然所有人都仇恨、鄙視高德斯坦因,雖然他的理論每天甚至一天上千次地在講臺上、在電屏內、在報紙里、在書本中遭到批駁、攻擊、嘲弄,被當做毫無價值的垃圾。他的影響似乎從未減弱過,總會有一些新的什么人上當受騙,每天思想警察都會抓到受他指使的破壞分子和間諜。他是影子部隊的領導者,這支部隊由試圖推翻政府的陰謀者構成,是個龐大的地下網絡,即傳說中的“兄弟會”。此外,還有一種秘密的說法稱有一本收錄了各種異端邪說的可怕的書在暗中散發。這本書由高德斯坦因撰寫,沒有名字,人們提起它時只會說“那本書”。不過,這些都是道聽途說,一般的黨員都盡可能不去提兄弟會和那本書。
仇恨會進行到兩分鐘時,人們陷入狂熱。他們跳起來,在座位上盡情叫喊,試圖蓋過電屏里傳來的發狂一般的羊叫聲。那個淺茶色頭發的矮個子女人漲紅了臉,嘴像離開水的魚一張一合。就連奧布蘭也滿面通紅。他坐在椅子上,身體筆直,本就厚實的胸膛膨脹起來,像被電擊一般顫抖不已。在溫斯頓身后,黑頭發的女人大喊著“豬玀!豬玀!豬玀!”還突然撿起厚厚的新話詞典向電屏砸去。詞典擊中高德斯坦因的鼻子,又彈了起來,他的講話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仍在繼續。某個瞬間,溫斯頓意識到自己和周圍的人并無兩樣,他跟著大家一起叫喊,還用腳后跟使勁去踢椅子腿。這正是兩分鐘仇恨會的可怕之處,沒有人被強迫著參加,但是沒有人能避開它不參加。不出三十秒,人們就會拋開矜持。混雜著恐懼感和報復欲的快感,對殺戮、虐待、用大鐵錘痛毆他人面部的渴望如電流一般通過人群,促使你背離自己的本意,變成一個面容扭曲、高聲叫喊的瘋子。但是,人體察到的這種憤怒只是一種抽象的、盲目的情緒,類似噴燈的火焰,可以從一個對象轉移到另一個對象。因此,有那么一會兒,溫斯頓不再仇恨高德斯坦因,而正相反,這仇恨之情轉移到老大哥、黨和思想警察上。在這一刻,他的心倒向了電屏上這個孤獨的、被嘲笑的異端分子——他在這個充斥著謊言的世界里捍衛著真理和理智。但是,沒過多久他又和周圍的人融在一起,認為那些攻擊高德斯坦因的話語都是正確的。此時,他對老大哥的厭惡又變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愈發高大,他成了一個所向無敵、無所畏懼的保護者,宛若一塊高高矗立的、與亞洲人對抗的巨石。而高德斯坦因雖然孤立無援,雖然連是否存在都尚存疑問,但他看上去就像個陰險的巫師,只需運用話語的力量就能讓文明的結構毀壞殆盡。
有時,人能將仇恨的目標換來換去。溫斯頓在轉瞬之間就把對電屏中人的仇恨之情轉移到身后的黑發女子身上,其速度之快,其情之猛,就好像噩夢驚醒后猛地把頭從枕頭的一側扭到另一側。他的心中出現了“生動美麗”的幻覺:他會用橡皮棍將她打死,他要把她脫光了綁在木樁上,像處死圣·塞巴斯蒂恩那樣,讓她亂箭穿心。他還要強奸她,并在高潮時割斷她的喉嚨。他比從前更清楚,為什么自己那么恨她。他恨她,因為她年輕漂亮卻不性感,他想和她上床卻永遠不會如意。她柔軟的腰肢似乎在誘惑你伸出手臂摟住她,但上面圍著的卻是令人討厭的紅色腰帶,一個咄咄逼人的貞節的象征。
仇恨達到頂點,高德斯坦因的聲音真的變成了羊叫,而他的臉也一度變成羊臉。然后這羊臉又和歐亞國士兵融為一體。那士兵身材高大,樣貌懾人,手中的沖鋒槍正在咆哮,他似乎在沖鋒,整個人好像要從電屏里跳出來。這嚇壞了坐在第一排的人,一些人甚至開始向后靠去。但就在這一刻,電屏上,歐亞國的士兵變成了老大哥,他巨大的臉占滿了整個屏幕——黑頭發、黑胡子,面孔充滿力量,安詳沉穩。所有人都安下心來,沒有人聽見老大哥究竟說了什么。他僅有的鼓舞人心的話語被淹沒在吵鬧的戰斗聲里,難以聽清,但他講話本身就可以讓人們恢復信心。在這之后,老大哥的臉隱去,電屏上出現用黑色粗體的大寫字母寫的三句標語: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然而,老大哥的臉又在電屏上停留了幾秒鐘,也許它給人們的眼睛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不能立即消失。淺茶色頭發的女人撲在身前的椅子背上,顫抖著輕聲呼喊:“我的拯救者。”她向屏幕張開雙手,接著又用雙手捧起自己的臉。顯然,她在做禱告。
這時,所有在場者都慢慢地、有節奏地、一遍又一遍地用低沉的聲音喊著:“B—B!……B—B!”他們喊得很慢,第一個B和第二個B之間有長長的間隔。這低沉又模糊的聲音很奇怪地帶著野蠻的氣息。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好像聽到了赤腳踩地的聲音和咚咚的鼓聲。喊叫大約持續了30秒。在那些情緒蓋過理智的時刻,人們常可以聽到這樣的叫聲。在某種程度上,它是對老大哥英明和權威的贊頌,但更多的,它是一種自我催眠,人們故意用有節奏的聲音來麻痹自己的意識。溫斯頓由內而外地感到寒冷。兩分鐘仇恨會上,他無法控制住自己,他和大家一起陷入狂熱。這非人的叫喊聲“B—B!……B—B!”讓他驚恐。
當然,他也和大家一起呼喊,他不可能不這么做。這是人的本能: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控制自己的表情,別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但有那么幾秒鐘,他的眼神可能出賣了他,就在這一刻,頗具意義的事情發生了——如果它的確發生過。
那一瞬間,他捕捉到奧布蘭的目光。當時奧布蘭站著,正準備用他特有的姿勢將之前摘下的眼鏡戴上。就在他們四目相交的不到一秒的時間里,溫斯頓明白了——是的,他明白!——奧布蘭和自己正思考著相同的事。一個不容置疑的信息傳遞過來,就好像兩個人的大腦都敞開,彼此的思想借助目光傳遞到對方那里。“我和你一樣,”奧布蘭似乎在對著他說。“我完全清楚你的感受,我知道你蔑視什么、仇恨什么、厭惡什么,但別擔心,我站在你這邊。”之后這心意相通的時刻過去,奧布蘭的表情又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深不可測。
過程就是這樣,溫斯頓開始懷疑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不會有后續,所有這些只不過讓他保持信念、懷抱希望——除了他自己,還有人是黨的敵人。也許關于龐大的地下網絡的傳言是真的,也許兄弟會真的存在。盡管諸如逮捕、招供、處決類的事一直在發生,但人們仍然沒法確定兄弟會存在,有時溫斯頓覺得它有,有時又覺得沒有。沒有任何證據,除了那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它們可能諭示著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是:無意中聽到的談話,廁所墻上胡亂涂寫的模糊語句,甚至陌生人相遇時所做的也許是“暗號”的小動作。統統這些全是猜測,很有可能都出自他的臆想。他又回到他的隔間去,沒有再看到奧布蘭。他幾乎沒想過繼續和奧布蘭那樣接觸。這太危險了,就算他知道怎樣做,他也不能去做。他們只不過在一兩秒的時間里混混沌沌地交換了目光,這就是事情的全部。而即便如此,對生活在自我隔絕中的孤獨的人來說,它依然值得銘記。
溫斯頓坐直了身子,打了個嗝,杜松子酒的味道從胃里泛了上來。他注視著本子,發現自己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直在寫東西,就像自動動作。并且字跡也不同于以往的潦草。他的鋼筆在光滑的紙上用大寫字母整整齊齊地寫著: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寫滿了半張紙。
他不由得一陣恐慌。其實毫無必要,因為這些字并不比寫日記一事更加危險,有那么一會兒,他想把寫了字的紙撕掉,就此放棄記日記。但他沒有,他知道這毫無用處。不管他是不是寫“打倒老大哥”,不管他是不是繼續寫日記,都沒有什么不同。思想警察仍會抓住他。他已經觸犯了——就算他沒用筆寫在紙上,他仍犯了——包含其他一切罪行的根本性的大罪,他們稱它“思想罪”。
思想罪無處遁形,你可能成功地躲上一陣兒,甚至幾年,但他們早晚會抓到你。
總是在夜里——抓捕總發生在夜里。他們突然將睡夢中的你驚醒,一面粗暴地抓著你的肩膀,一面用燈光直射你的眼睛,你的床邊圍繞著一堆兇惡的面孔。絕大多數情況下,不會有審訊,也不會有報道。總是在夜里人們消失了。你的名字將從登記簿上移除,你的所有記錄都將被清除,你的存在遭到否定,接著你就被遺忘。你被除掉了,被消滅了,人們通常將之稱為“被蒸發”。
有那么一會兒,他變得歇斯底里,開始在紙上胡亂地涂寫:
他們會槍斃我我不在乎,他們會在我的脖子后面開槍我不害怕打倒老大哥,他們總是在你的脖子后面開槍我不害怕打倒老大哥。
他向椅背靠去,稍稍覺得慚愧,放下了筆。突然他一驚:有人在敲門 。
已經來了!他像老鼠似的一動不動,徒勞地祈禱不管是誰敲一會兒就離開。但是沒有,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不開門最糟糕了,他的心像鼓一樣怦怦地跳著,不過,習慣成自然,他也許仍面無表情。他站起來,腳步沉重地向門走去。
漢文二
握住門把手的瞬間,溫斯頓發現日記還攤在桌子上,上面盡是“打倒老大哥”,字體大到站在房間的另一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這簡直愚蠢透頂!但他知道,這是因為哪怕身處慌亂,自己也不想讓未干的墨跡弄臟潔白的紙。
他吸了口氣,將門打開,頓時放下心來,感到一陣溫暖。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她臉色蒼白,頭發稀疏,皺紋滿面。
“哦,同志,”她用沉悶的聲音說,“我聽到你進門的聲音,你可以幫我看下廚房的水池嗎?它好像堵住了。”
原來是帕森斯太太,同層樓某個鄰居的妻子。(黨不大贊成使用“太太”這一稱呼,認為對所有人都應稱“同志”,但人們仍然會對某些女人使用這個詞)她大概三十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得多,臉上的皺紋仿佛嵌著灰塵一般。溫斯頓跟著她向走廊走去。這樣的修理工作每天都有,讓人心煩。勝利大廈是始建于1903年的老房子,已經搖搖欲墜。天花板和墻上的灰泥頻繁剝落,天氣一冷水管就開裂,一下雪屋頂就漏水,即使不是為了節約而將暖氣完全關閉,也只會提供一半的熱量。維修之事除非自己動手,否則必須經過高高在上的委員會的批準,可就連換玻璃這樣的小事,委員會也會拖上兩年才解決。
“湯姆剛好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含糊糊地說。
帕森斯的屋子比溫斯頓的大一點,是另一種形式的陰暗。所有東西都像被毆打過一樣,就好像剛才有猛獸闖了進來。地板上散落著各種體育用品,曲棍球棒、拳擊手套、破足球、翻過來的汗漬斑斑的短褲。桌上放著臟碟子和折了角的練習本,墻上貼著青年團和偵察隊的紅旗以及巨大的老大哥的畫像。房間像這幢大樓的其他地方一樣彌漫著煮白菜的氣味,不僅如此,還有濃烈的汗臭味。隨便是誰一聞就聞得出來,但不知為什么,這氣味來自一個當時并不在場的人。而在另一個房間里,有人在吹用梳子和廁紙做成的喇叭,試圖和上電屏里傳出的軍樂聲。
“是孩子們。”帕森斯太太憂慮地向那扇房門看去,“今天他們沒出去,當然——”
她有個習慣,話只說一半。廚房的水池里溢滿了綠色的臟水,味道比煮白菜還難聞。溫斯頓跪下來檢查水管的拐彎處,他不愿意動手,也不愿意彎下身子,這會誘發他的咳嗽。帕森斯太太什么忙都幫不上,站在一旁觀看。
“當然,如果湯姆在家,一會兒就能修好。”她說,“他喜歡做這個,他的手很巧,湯姆就是。”
帕森斯是溫斯頓在真理部的同事。他胖胖的,人有點兒蠢,帶著一腔愚鈍的熱情,在各方面都很活躍。他是那種不問為什么,有獻身精神又勞勞碌碌的人,黨要憑借他們維持穩定,他們的作用甚至超過了思想警察。帕森斯三十五歲,就在不久前剛剛不情愿地脫離了青年團,而在進入青年團之前,他曾不顧規定在少年偵察隊多待了一年。他在真理部的職務是附屬性的,對智力沒有要求。但另一方面,他同時還在體育委員會和其他組織負責領導集體遠足、自發游行、節約運動和義務勞動等活動。他會在抽煙斗的工夫用平靜的語氣頗為自豪地告訴你,在過去的四年里,他每天晚上都會去集體活動中心。而無論他走到哪里,他都會把汗味帶過去,那汗味倒成了他精力充沛的證據。
“你有扳手嗎?”溫斯頓說,他正摸著水管接口處的螺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