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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漢文(3)

“扳手,”帕森斯太太的聲音有些猶疑,“不知道,說不定,也許孩子們——”

在一陣腳步和喇叭聲后,孩子們沖進客廳。帕森斯太太拿來了扳手。溫斯頓放掉臟水,忍著惡心將堵塞水管的一團頭發取出。他用冰冷的自來水洗干凈他的手,回到另一個房間。

“舉起手來!”一個粗魯的聲音喊道。

有個九歲的男孩從桌子后面跳了出來,他很漂亮也很兇狠,正用一支玩具手槍對著他。比他小兩歲的妹妹也用木棍對著溫斯頓。兩個孩子都穿著藍色的短褲和灰色的襯衫,都戴著紅領巾。這是偵察隊的制服。溫斯頓把手舉過頭,心神不寧,男孩的樣子如此兇狠,不完全是在游戲。

“你這個叛徒!”男孩喊著,“你這個思想犯!你是歐亞國的間諜!我要槍斃你!我要消滅你!我要把你送到鹽礦去!”

兩個孩子突然圍著他跳了起來。“叛徒!”“思想犯!”小女孩完全在模仿他的哥哥。這多少有些令人害怕,他們好像兩只小虎崽,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吃人的野獸。男孩子眼神里寫著狡猾和殘忍,流露出要踢打溫斯頓的意圖,他清楚自己很快就會長到可以這樣做的年紀了。溫斯頓只能慶幸男孩手里拿的不是真槍。

帕森斯太太不安地看著孩子們,起居室的光線非常好,溫斯頓發現她的皺紋里果真嵌著灰塵。

“他們真能鬧,”她說,“沒能看絞刑,他們很失望,所以才這樣鬧。我太忙了,沒時間帶他們去,湯姆下班又晚。”

“為什么不能去看絞刑!”小男孩大聲問。

“要看絞刑!要看絞刑!”小女孩一邊叫著,一邊蹦來蹦去。

溫斯頓想起來,今天晚上公園里要對幾個犯了戰爭罪的歐亞國罪犯執行絞刑。這種事每個月都有一次,大家都喜歡看。小孩子總是吵著嚷著讓大人帶他們去。他向帕森斯太太道完別就向門口走去。但他沒走幾步就被人用什么東西在脖子上重重打了一下,頓時他的脖子就像被燒紅的鐵絲刺進去那樣,疼痛難忍。他轉過身,看到帕森斯太太正抓著兒子往屋里拖,那男孩則把一個彈弓往口袋里塞。

“高德斯坦因!”在屋門關上的剎那,男孩喊道。溫斯頓驚訝地發現帕森斯太太既無奈又恐懼。

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快步走向電屏,摸了摸脖子,在桌子旁坐下。電屏已經停止播放音樂,一名軍方人士正一字一句地念著關于冰島和法羅群島間設置的新式浮動堡壘的事,這個堡壘不久前剛剛建成。

溫斯頓心想,那女人一定為她的孩子擔驚受怕。再過兩年,他們就會沒日沒夜地監視她。幾乎所有孩子都是可怕的。最糟糕的是偵察隊已經將他們培養成肆意妄為的家伙,但同時他們又不會有任何違抗黨的控制意向。恰恰相反,他們崇尚和黨有關的一切。他們唱歌、列隊前進、打起旗幟、遠足、用木制步槍進行操練、高喊口號、崇拜老大哥——這在他們看來光榮而有趣。他們兇殘的本性被激發出來,用在國家的敵人、外國人、叛徒、思想犯身上。超過三十歲的人普遍害怕自己的孩子。差不多每個星期《泰晤士報》都會看到關于偷聽父母談話的小暗探的報道——通常會稱之為“小英雄”——偷聽父母的危害性言論,然后向思想警察報告。

彈弓造成的疼痛消退了。他漫不經心地拿起筆,思考是不是還要在日記上寫些什么。突然,他又想起奧布蘭。

究竟有多久了?大約七年前,他曾作過一個夢,夢到自己穿過漆黑的房間。當他走過時,有個人在他身側說:“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聲音很平靜,不是命令。他繼續向前走。奇怪的是,當時,夢中的這句話并沒有給他留下多深的印象。直到后來這句話才漸漸有了意義。

他記不清第一次見到奧布蘭是在做夢之前還是在做夢之后。他也記不清自己什么時候意識到說這句話的是奧布蘭。但不管怎樣,他確信,在黑暗中和他說話的就是奧布蘭。

溫斯頓一直無法確定奧布蘭是敵是友,即便這天上午他注意到他閃爍的眼神。但這似乎并不重要。他們心意相通,這比友誼或同志感情更加重要。他說“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溫斯頓不知道這話的含義,只單純覺得它一定會通過某種方式實現。

電屏里的講話聲暫停下來,一聲清亮的號響打破了沉寂。接著,刺耳的講話聲又出現了:

“注意!請大家注意!現在播放從馬拉巴阡縣發來的急電。我軍在南印度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戰爭即將結束。急電如下——”

壞消息來了,溫斯頓想。果然,在描繪完歐亞國部隊被慘烈殲滅的情形以及列舉完一堆關于殺敵、俘虜的數字后,電屏里宣布從下星期開始巧克力的供應量由每天30克削減到每天20克。

溫斯頓又打了一個嗝,酒勁幾乎完全消退了,只留下泄氣的感覺。也許為了慶祝勝利,也許為了讓人們忘掉削減巧克力供應量的消息,電屏里傳來鏗鏘有力的曲子《為了大洋國》。照規矩,在這個時候他應該立正。但電屏看不到他現在待的位置。在這首曲子后,電屏播起了輕音樂。溫斯頓走到窗口,仍用后背對著電屏。天氣依然那么寒冷、晴朗。遠處,一枚火箭彈爆炸了,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倫敦,這種火箭彈一星期要落下二三十枚。

樓下的街道上,那張破損的宣傳畫被風吹得嘩嘩作響,“英社”二字時隱時現。英社,英社的神圣原則。新話,雙重思想,變幻莫測的過去。他覺得自己正徜徉在海底森林里,他在這畸形的世界里迷失了,化身成怪獸。他獨自一人。過去已經死了,未來不能想象。他如何確定究竟誰和他站在一起?他如何知道黨的統治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真理部那白色墻壁上的標語再次引起他的注意,就像這些問題的答案: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幣,硬幣上也刻著這三句標語,字小而清晰。硬幣的另一面是老大哥的頭像。即使在硬幣上,他的眼睛也緊盯著你。硬幣上、郵票上、書籍的封面上、旗子上、煙盒上——他無處不在,而他的眼睛總是盯著你,他的聲音總是環繞著你。不管你是睡著還是醒著,在工作還是在吃飯,在室內還是在室外,在浴室里還是在床上——你無處躲避。除了你腦袋里的幾立方厘米,沒有什么東西屬于你。

太陽西斜,真理部的窗戶因為沒有陽光照射就像堡壘上的槍眼一樣冰冷。在這金字塔狀的龐然大物前,他感到恐懼。它太強大了,不可能被攻克,一千枚火箭彈也無法將它摧毀。他再次想起那個問題,他為誰寫這日記。為未來,為過去——為了想象中的時代。可等待著他的不是死而是消滅。日記會被燒毀,他也將“消失”。只有思想警察能讀到他寫的東西,然后他們又會將關于它的記憶清除。當你存在的痕跡,哪怕你隨意寫在紙上的沒有姓名的字句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凈,你要如何向未來呼喊呢?

電屏里的鐘響了十四下。他必須在十分鐘內離開,他要在14點30分上班。

奇怪的是,鐘聲讓他振奮。他是孤獨的幽靈,他說了誰也聽不到的真理。只要他說出來,保持清醒和理智,你就承襲了人類的傳統。他返回桌邊,蘸了蘸墨水,寫道:

為未來或過去,為思想自由、張揚個性且不孤獨的時代——為真實的,不會抹殺清除過往之事的時代致敬!

從千篇一律的時代,從孤獨的時代,從老大哥的時代,從雙重思想的時代——致敬!

他想,他已經死了。對他而言,只有理清了自己的思緒,才算邁出決定性的一步。行動的后果就蘊涵在行動本身中。他寫道:

思想罪不會讓人死,思想罪本身就是死。

現在,既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那么盡可能活得長便至關重要。他右手的兩個指頭沾上了墨水。沒錯,這樣的小細節也會暴露你。部里隨便一個愛管閑事的人(可能是個女人,比如淺茶色頭發的女人和黑色頭發的女孩)也許會去打探為什么他會在中午吃飯時寫東西,為什么他用的是老式鋼筆,而他又在寫些什么——然后向相關部門暗示一下。他到浴室里用一塊粗糙的深褐色肥皂洗去墨跡。這肥皂擦在皮膚上就像用砂紙磨東西,很適合拿來清洗墨跡。

他把日記放進抽屜,把它藏起來是不可能的。不過他至少可以確定它是否被人發現。往里面夾頭發太明顯了,所以他用指尖蘸了一顆不容易被發現的白色灰塵,放在日記本的封面上。若有人動了本子,它就會掉下來。

漢文三

溫斯頓夢見了他的母親。

母親失蹤時,他不是十歲就是十一歲。她身材高大,輪廓優美,沉默寡言,動作緩慢,還有一頭濃密美麗的金發。至于他的父親,他就印象模糊了。只依稀記得他又黑又瘦,總是穿著整潔的深色衣服(溫斯頓尤其記得父親的鞋跟很薄),戴著一副眼鏡。他們是在五十年代的第一次大清洗中“消失”的。

在夢中,他的母親在距離他很遠的一個很深的地方坐著,懷里抱著他的妹妹。他幾乎記不起妹妹了,只記得她瘦小羸弱,非常安靜,有一雙機警的大眼睛。她們待在一個類似井底、墓穴的地方,一邊抬著腦袋看著他,一邊慢慢下沉。她們在一艘沉船的大廳里,透過漆黑的海水仰望他。大廳里有空氣,他們都能看到彼此,她們在綠色的海水中下沉,很快就被淹沒了。他在的地方有光,有空氣,她們卻被死亡卷走。她們之所以會在下面,是因為他在上面。他們都清楚這點。從她們的表情上,他看不到她們對他的責備,為了讓他活下去,她們必須死,無可避免。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但在夢里,他明白,從某種角度講,母親和妹妹是為了他犧牲的。有時在夢里,人仍然能夠進行思考。人在夢里意識到的事情,醒后再看,仍然意義匪淺。母親去世快三十年了,溫斯頓突然發現她的死是那么悲慘,這樣的悲劇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他想悲劇只發生在遙遠的過去,在那個時代,仍然存在著個人私事、存在著愛和友誼。在那個時代,一家人要相互支撐而無須問為什么。關于母親的回憶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她為愛他而死,可當時年幼自私的他卻不清楚要如何來回報這種愛。不知道為什么,他記不清具體的情況,母親出于對忠誠的信念犧牲了自己,而那忠誠只屬于個人,不可改變。這樣的事情在今天已不可能發生,今天世上充斥著恐懼、仇恨、痛苦,卻沒有情感的尊嚴,沒有深深的、復雜的哀痛。

他從母親和妹妹那大睜著的眼里看到這一切,她們在綠色的水里仰望他,她們在幾百英尺下,繼續下沉。

突然,一個夏日的傍晚,他站在了松軟的草地上,夕陽的斜暉將土地染成了金黃色。這景象經常出現在他的夢里,以至于他不能確定此情此景是否真的存在于現實中。從睡夢中醒來,他把這叫做黃金鄉。那里有一大片被野兔啃過的老草場,草場中間有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小徑,上面到處可見鼴鼠的洞。草場對面是參參差差的樹叢,榆樹的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它抖動著的茂密的樹葉就像女人的長發。而在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在緩緩流淌,溪中有魚在游弋。

那個黑頭發的女孩正穿過草場向他走來,猝不及防地脫掉了衣服,高傲地將它們丟到一邊。她的身體光潔白皙,卻挑不起他的欲望,事實上,他幾乎沒怎么看她。她扔掉衣服的姿態令他敬佩。她的動作中混雜著優雅和滿不在乎的意味,就好像摧毀了整個文化、思想的體系,就好像不經意地揮一揮手,就能將老大哥、黨、思想警察都掃蕩干凈。這動作同樣屬于遙遠的過去,溫斯頓喃喃地念著“莎士比亞”的名字,醒了過來。

電屏里傳來了刺耳的哨音,一直持續了三十秒。此時是早上7點15分,這是辦公室工作人員起床的時間。

溫斯頓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渾身赤裸,作為外黨黨員他每年只有三千張布票,一套睡衣就要花去六百張——他拎起掛在椅子上的背心和短褲,背心已經褪了顏色。再過三分鐘就是體操時間。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直不起身,每天起床,他都會咳上一陣,把肺咳清。之后,他仰著身子躺到床上,深深地喘幾口氣,恢復了呼吸。由于咳得過于用力,那靜脈曲張形成的潰瘍又癢了起來。

“三十歲到四十歲的一組!”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三十歲到四十歲的一組!請大家站好,三十歲到四十歲的!”

溫斯頓立即翻身下床,在電屏前站好。電屏上有一個年輕的女人,骨瘦如柴卻肌肉發達,身著束腰外衣和運動鞋。

“屈伸手臂!”她喊道,“請跟我一起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同志們,精神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咳嗽發作造成的痛感還沒有驅走夢留下的印象,而這富有節奏感的運動又幫助溫斯頓強化了夢的記憶。他一面機械地揮動著手臂,做出與做操相應的愉悅表情,一面回憶童年的情景。這非常困難,關于五十年代晚期的記憶已然褪去,找不到可供參考的資料,就連生活都變得模糊混沌。記憶中的重大事件也許根本就沒發生過,就算你記住事情的細節,你也沒法重塑那氛圍。況且,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是空白的,你根本想不起發生了什么。那時的一切都和現在不同。國家的名字、地圖上的形狀,都和現在大不一樣。比如那時一號空降場叫英格蘭、不列顛。不過倫敦倒一直都叫倫敦,對此溫斯頓很有把握。

什么時候打仗,溫斯頓記不清了。但在他童年時,倒是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和平。因為他記得,某次空襲讓大家措手不及,或許就是科爾徹斯特被原子彈襲擊的那次。關于空襲本身,他沒有記憶,但他能憶起父親如何緊抓著他的手,帶他前往一個位于地下的、很深的地方。他們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不停地走,一直走到他兩腿發軟開始哭鬧。他的母親失魂落魄地,慢慢地跟在后面,懷里抱著他的妹妹:他不能確定抱在她懷里的究竟是他的妹妹還是幾條毯子,不能確定那個時候他的妹妹是否已經降生。他們最后來到一個喧鬧擁擠的地方,一個地鐵站。

地鐵站的石板地上坐滿了人,鐵制鋪位上也全都是人。溫斯頓和家人找到一塊空地,在他們身旁一個老頭兒和老太太并肩坐著。老頭兒穿著黑色套裝,十分得體,后腦上還戴著黑布帽子,他頭發花白,滿臉通紅,藍色的眼睛里溢滿淚水。他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氣,就好像從他皮膚中流出的不是汗而是酒,這忍不住讓人猜想他眼睛里流出來的也是酒。他雖然醉了,卻非常悲傷。溫斯頓用他那幼小的心靈體會他的痛楚,一定發生了可怕的事,那一定是件不能被原諒又無法挽回的事。他覺得他知道這件事。老頭兒深愛的——也許是他的小孫女,被殺死了。每隔幾分鐘老頭兒就會說:

“我們不應該相信他們。我說過的,孩子他媽,是不是?這就是相信的結果。我一直這么說,我們不應該相信那些同性戀。”他們究竟不該相信誰?溫斯頓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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