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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漢文(14)

“它們哪兒都是。”朱莉亞躺下來,漠然地說,“我們宿舍的廚房里也有。倫敦的一些地方到處都是老鼠。你知道嗎?它們還會攻擊小孩。真的,它們真的那樣。在那些地方的大街上,當媽媽的不敢讓孩子獨自待著,兩分鐘都不行。就是那種褐色的、體型很大的老鼠。還有惡心的事兒呢,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總是——”

“別說了!”溫斯頓閉上眼睛。

“親愛的!你怎么這么蒼白。出什么事了?它們讓你不舒服嗎?”

“老鼠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她貼緊他,四肢環住他,似乎要用她的體溫來安撫他。他沒有立即張開雙眼。幾分鐘過去了,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揮之不去的夢魘中。夢中的情景總是一樣的。他站在一堵黑色的墻前,墻的那端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東西,它是如此可怕以至于人不能面對。在夢里,他一直有種感覺,他總是在欺騙自己。他明明知道那黑色的墻后是什么。只要他拼盡全力,他完全可以將這東西拖出來,就好像從腦子里強行取出什么一樣。但每次他都在弄清它之前醒來,某種程度上,這東西和他剛剛打斷的朱莉亞說的話有關。

“抱歉,”他說,“沒什么,我不喜歡老鼠,就這樣。”

“別擔心,親愛的,我不會再讓那惡心東西待在這兒。走之前,我會用布把洞堵住。下次來時,我再帶些石灰,把它嚴嚴實實地塞起來。”

恐慌的感覺已褪去了一半。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靠著床頭坐起身。朱莉亞走下床,穿好衣服,做起了咖啡。一股濃郁的香味從鍋里飄出來,刺激著人的感覺。他們關上窗戶,不想引起外面人的注意,生怕他們尋根究底。加了糖的咖啡味道更好了,像絲綢般綿滑。吃了多年糖精的溫斯頓幾乎忘掉這種味道。朱莉亞一只手揣著口袋,一只手拿著抹了果醬的面包,在屋子里踱步而行,她瞥瞥書架,就折疊桌的修理方法發表看法。她用力坐了坐那把破扶手椅,看椅子是不是舒服,她又饒有興致地查看了下那十二小時的座鐘。她將玻璃鎮紙拿到床上,以便在亮一點的地方看清楚它。但溫斯頓卻從她手里拿走了它,他被它那柔和如雨水的色澤深深吸引。

“你覺得它是什么?”朱莉亞問。

“我想它什么都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覺得它從未派上過用場,這正是我喜歡它的原因。要是有人能讀懂它,它就是他們忘記篡改的一段歷史,是從一百年前傳來的信息。”

“還有那邊的畫——”她沖著對面墻上的畫點了下頭。“它也有一百年的歷史嗎?”

“比那更早,大概有二百年了,我不敢確定,也沒人說得清,今天,隨便什么東西你都不可能知道它到底有多少年歷史。”

她走過去看它。“就是這兒,老鼠從這兒伸出鼻子。”說著,她朝畫下方的護墻板踹了一腳。“這是什么地方?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它。”

“是個教堂,至少以前是,叫圣克萊門特丹麥人。”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查林頓先生教的那幾句歌謠,他帶著幾分懷念之情唱起來:“橘子和檸檬,’圣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 ”

讓他吃驚的是,她竟然接著唱了下去。

“你欠我三個法尋。圣馬丁教堂的大鐘說。什么時候還給我,老貝利的大鐘——”

“我想不起接下來怎么唱,但我好歹記得最后一句:蠟燭照著你睡覺,斧頭把你頭砍掉。”

就好像一個口令的兩個部分。在“老貝利的大鐘”后一定還有一段,也許只要給查林頓先生適當的提示,他就能將它從記憶中挖出來。

“誰教你的?”他問。

“我的爺爺,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他經常對我唱它。我八歲的時候,他被蒸發了,不管怎樣,他不見了。我想知道檸檬是什么。”她隨口說道, “我見過橘子,那是一種皮很厚的黃顏色的水果。”

“我還記得檸檬,”溫斯頓說,“它在五十年代很常見。它很酸,聞一下都能把牙齒酸倒。”

“我打賭那畫后面一定藏著臭蟲。”朱莉亞說,“哪天有時間我要把它摘下來,好好打掃一番。咱們差不多該走了,我得把妝卸了。真煩人!等會兒我再把你臉上的唇膏擦掉。”

溫斯頓又在床上躺了幾分鐘,屋子慢慢地變暗。他轉身對著光凝視那塊玻璃鎮紙,讓人愛不釋手的不是那塊珊瑚,而是玻璃的內部。它雖然厚,卻像空氣般透明,弧形的外表如同天空的穹頂,將一個小世界連同空氣都包入其中。他覺得他能進到它里面,事實上他已經在它之中了,和紅木制的大床、折疊桌、座鐘、鋼板版畫以及鎮紙本身都待在它之中。鎮紙就是他所在的屋子,珊瑚就是他和朱莉亞的生命,他們被固定在水晶中心,他們即永恒。

漢文十三

賽姆消失了。一天早上,他沒來上班。幾個沒腦子的人提到了他的曠工。到了第二天就再沒人提起他。第三天,溫斯頓到記錄司的前廳看公告牌,其中一張公告上列著象棋委員會的委員名單,賽姆曾是其中之一。名單看起來和之前沒什么不同——沒有哪個人被劃掉——但有一個名字消失了。這就夠了,賽姆不存在了:他從未存在過。

天熱得出奇,迷宮一般的部里沒有一扇窗戶,裝著空調的房間尚保持著常溫,但外面的人行道卻熱得燙腳。高峰時間的地鐵里又擠又臭。仇恨周的籌備工作正進行得熱烈非常。部里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加班加點。游行、集會、閱兵、演講、蠟像、展覽、電影、電屏,都需要安排。看臺要搭建,雕像要制造,標語要撰寫,歌曲要創作,謠言要傳播,照片要偽造。在小說司里,朱莉亞所在的部門已經中斷了小說的制造,人們急匆匆趕制一批關于敵人暴行的小冊子。至于溫斯頓,除了日常工作,每天還要花很長時間檢查已經過期的《泰晤士報》,對演講中要用到的新聞進行修改、潤飾。夜深了,許許多多的群眾在街上閑逛,吵吵鬧鬧,整個城市都籠罩上怪異的狂熱氣氛。火箭彈的襲擊更加頻繁,不時便會從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沒有人說得清為什么,謠言紛紛興起。

作為仇恨歌主題曲的新旋律(即《仇恨之歌》)已譜寫完成,電屏里沒完沒了地播放著。確切地說,它算不上音樂,它曲調粗魯,猶如野獸的嚎叫,和打鼓有些相像。幾百個人和著行軍步伐大聲歌唱著,場面懾人。群眾喜歡它,在午夜的街頭它和仍然流行的《這不過是無望的單戀》交相呼應。帕森斯的孩子用梳子和衛生紙整日整夜地吹,讓人難以忍受。對溫斯頓來說,和以前相比,晚上的時間更緊張了。由帕森斯組織的志愿者在大街上為仇恨周作準備。他們縫制條幅,張貼宣傳畫,在屋頂豎旗桿,還冒險在街道上吊起鐵絲懸掛歡迎彩帶。帕森斯吹噓單是勝利大廈,亮出的旗幟就有四百多米長,他天性盡露,像百靈鳥一樣興奮。炎熱的天氣和體力工作讓他有了在晚上穿短褲、開領衫的借口。他可以突然出現在任何地方,推拉鋸錘,即興地做點兒什么,用說教的語氣激勵他人。同時,他的身體還沒完沒了地散發著難聞的汗味。

突然之間,倫敦所有地方都貼上了新的宣傳畫。畫上沒有文字說明,只有一個三四米高的體型巨大的歐亞國士兵,他長著一張蒙古人的臉,面無表情地大步前進,腳上蹬著大號軍靴,腰間挎著輕機槍。無論從什么角度看,依照透視原理放大的槍口都正對著你。每堵墻的空白處都貼上了這幅畫,它的數量甚至多過老大哥的畫像。通常,群眾不關心戰爭,但此時他們卻被激起周期性的狂熱的愛國之情。似乎在呼應這普遍的情緒,死于火箭彈的人更多了。一枚炸彈掉在了斯坦普尼的一家擁擠的電影院里,將數百人埋在廢墟之下。周邊的居民紛紛出來參加葬禮,排起長長的送葬隊伍。葬禮一直持續了幾個小時,是充斥著憤怒的集會。還有一次,炸彈掉在了一塊游戲用的空地上,將好幾十個小孩炸成碎片。人們再次舉行了憤怒的示威,焚燒起高德斯坦因的雕像,數百張畫著歐亞國士兵的宣傳畫被撕下來扔到火里,混亂之中,一些商店遭到了搶劫。之后又有傳言說,有間諜通過無線電操縱火箭彈的投放,于是一對老夫婦的房子被燒了,只因為他們被懷疑有外國血統,而他們本人也在大火中窒息而死。

只要可以去,在查林頓先生商店上的那個房間里,在敞開的窗下,朱莉亞和溫斯頓并排躺在沒有鋪床單的大床上,為了涼快些,他們渾身赤裸。老鼠沒有再來,因為天氣炎熱,臭蟲的數量急劇增長。但這似乎無關緊要,臟也好,干凈也罷,這屋子就是天堂。他們一到這里就將從黑市上買來的胡椒粉撒得到處都是,他們脫掉衣服,大汗淋漓地做愛,然后沉沉睡去。醒來之后,發現臭蟲們已重整旗鼓,正聚集一起準備反攻。

整個六月,他們一共約會了四次、五次、六次——七次。溫斯頓已經戒掉了不時就喝杜松子酒的習慣。他看上去已經不需如此。他胖了,靜脈曲張引起的潰瘍也消失了,只在腳踝上留下一塊棕色的瘢痕。早上起來,他不再咳嗽,日常生活不再令他難以忍受,他也不再有沖電屏做鬼臉、罵臟話的沖動。現在他們有了固定而隱蔽的約會地點,就像一個家。即使不常見面,且每次約會也只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們仍不覺得辛苦。重要的是舊貨鋪上的屋子居然還在。知道它在哪里,無人打擾,自己也好像身處其中。這屋子就是一個世界,是過去時光的縮小版,已經絕種的動物在其中漫步。在溫斯頓看來,查林頓先生就是一個“絕種”。有時,在上樓之前,他會停下來和查林頓先生聊上幾分鐘。這個老人看起來很少出門,或者說他從不出門,他的客人很少,他在陰暗窄小的商店和比商店更小的廚房之間過著幽靈般的生活。他在廚房里做飯,除了廚房里應有的東西,他還有一臺老得讓人不敢相信的帶著大喇叭的唱機。他在那堆毫無價值的貨品中走來走去,很高興有機會和別人說話,他的鼻子又尖又長,架著一副厚鏡片的眼鏡,他的身上穿著天鵝絨的夾克,肩膀壓得很低。與其說他是一個舊貨商,不如說他更像一位收藏家。有時,他會帶著幾分深情撫摸某件破爛——瓷制的瓶塞、破鼻煙壺的彩蓋、裝著夭折了的嬰孩頭發的黃銅盒子——他從不要求溫斯頓買下它們,只是說他應懂得欣賞。和他談話,就像聽老式八音盒的音樂。他從記憶深處挖出一些早已被人遺忘的歌謠的片段。比如二十四只黑畫眉,彎角母牛,知更鳥之死等。“我剛好想起來,您可能會感興趣。”每當他回憶起一個片段,他就會帶著幾分自嘲式的笑容說。但無論什么歌謠,他都只記得只言片語。

他們都清楚——或者說,他們從未忘記——這種狀況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有時,死神步步緊逼的感覺就像他們躺在床上一樣真實。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肉欲中飽含絕望,好比一個墮入地獄的靈魂抓住最后五分鐘時間去體會最后一點快感。但有時,他們也會萌生一種幻覺,他們不僅安全,且他們可以長久地這樣下去。他們都覺得,只要他們真的待在這個房間里,就不會受到什么傷害。去這個房間困難重重又危險無比,但房間本身卻是安全的。溫斯頓注視著鎮紙的中心,覺得自己有可能進入玻璃中的世界,一旦他真的進去了,時間就會停止。他們經常放縱自己沉浸在逃避現實的白日夢中,以為他們的好運會永遠持續下去,以為在他們的余生里,他們可以一直像這樣約會下去。或者凱瑟琳死了,溫斯頓和朱莉亞通過某種狡猾的方式結婚。或者他們一起消失,改頭換面,讓人認不出來。他們可以模仿群眾的說話腔調,到工廠做工并在某條街道的后面不為人知地過完一輩子。但他們清楚,這些都毫無意義,現實無處可逃。唯一可行的計劃就是自殺,而他們無意如此。堅持一天是一天,堅持一個星期算一個星期。在看不到未來的情況下拖延時間似乎是無法壓抑的本能,就好像只要有空氣,人就會呼吸一樣。

有時,他們也會討論如何積極行動與黨作對,但他們不知道要怎樣走第一步。即使傳說中的兄弟會真實存在,要找到并加入它們也十分困難。他告訴她,他對奧布蘭有一種或者說似乎有一種微妙的親近感,這讓他偶爾會有到他面前宣稱自己是黨的敵人的沖動,他希望得到他的幫助。非常奇怪,她并不認為這過于冒失。她很擅長以貌取人,在她看來,溫斯頓僅僅因為一個一閃而過的眼神就認為奧布蘭值得信賴是自然而然的。除此之外,她還理所當然地以為每個人、幾乎每個人都痛恨著黨,只要能保障安全,誰都想打破規矩。不過她不認為有組織且廣泛的反抗活動是存在的,它們沒有可能存在。她說,高德斯坦因及其秘密軍隊都只是黨出于某種目的編造出來的胡言亂語,你只能假裝相信。說不清有多少次,在黨員集會和示威活動中,她盡己所能地喊叫著要將那些她從來沒聽說過的人處以死刑,而她并不相信他們真的犯下了安在他們身上的罪名。公審舉行時,她參加了青年團的隊伍,他們將法庭團團圍住,從早到晚,不時高喊“殺死賣國賊”。在兩分鐘仇恨會上,她總是大聲咒罵高德斯坦因,比其他人還要激動。至于高德斯坦因究竟是什么人,持哪種主張,她并不了解。她在革命后長大,她太年輕了以至于一點都不記得發生在五六十年代的意識形態的斗爭。諸如獨立的政治運動之類的事已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圍。無論如何,黨是戰無不勝的,它會永遠存在,永遠保持一個樣子。你能做的僅僅是秘密地反對它,至多通過孤立的暴力,比如殺死某個人或者炸掉某個東西來反抗它。

從某種角度說,她比溫斯頓更敏銳,不輕易相信黨的宣傳。一次,他提起和歐亞國的戰爭,沒想到她隨口就說,依她來看,根本就沒有什么戰爭,這讓他非常吃驚。她說,倫敦每天都有火箭彈落下,而那些火箭彈很有可能是大洋國政府自己發射的,“只是為了讓人民一直與恐懼為伴”。他從未想到過這一點。她說,在兩分鐘仇恨會上,對她來說最困難的便是忍住不笑,這多少激起了他的嫉妒。然而,她只有在黨的教條觸及到她的生活時,才對它們提出質疑。其他時候,她經常輕易相信官方的虛假宣傳,這僅僅因為就她而言它們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例如,她相信正像她在學校里學到的那樣飛機是黨發明的。(溫斯頓記得自己上學時是50年代后期,黨只說自己是直升機的發明者。而十多年后,朱莉亞上學時,就變成了飛機。再過一代,黨會說蒸氣機也是黨發明的) 當他告訴她,在他出生之前,在革命爆發之前很久就已經有飛機存在時,她沒有表現出一點興趣。畢竟,究竟是誰發明飛機有什么關系呢?令他震驚的是,他偶然發現,她不記得就在四年前,大洋國還在和東亞國打仗,和歐亞國和平相處。沒錯,她覺得整個戰爭都是假的,但顯然她并沒有注意到敵人的名字已經發生了變化。“我想我們一直在和歐亞國打仗。”她含混地說。這讓他有些驚訝。飛機的發明是她出生前很久的事,但戰爭對象的改變卻只有四年,發生在她長大成人后。為此,他和她爭論了一刻鐘,最終他讓她恢復記憶,她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來確有一段時間敵人是東亞國不是歐亞國。但她覺得這并不重要。“誰在乎?”她不耐煩地說,“一場戰爭接著一場戰爭,總是這樣,每個人都知道新聞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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