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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漢文(15)

  • 1984:漢英對照
  • 喬治·奧威爾
  • 5221字
  • 2015-03-21 15:35:48

有幾次他和她講起記錄司,說起那卑鄙的偽造工作。但這嚇不倒她。即使想到謊言變成真理,她也感覺不到深淵就在她腳下打開。他告訴她瓊斯、阿朗森和魯瑟夫的事,還有那張在他手指中待過的意義重大的紙條。而這些都沒給她留下什么印象。事實上,一開始,她還抓不住這些事的要點。

“他們是你的朋友嗎?”她問。

“我從來都不認識他們。他們是內黨黨員,年紀也比我大得多。他們屬于革命之前的時代。我只能認出他們的長相。”

“那么,還有什么可擔心的?隨時都有人被殺,不是嗎?”

他試圖讓她明白。“這事非同一般,這不是什么人被殺的問題。你有沒有意識到,從昨天往前推,過去實際上被消失了?就算有些東西幸存下來,也只存在于幾個具體的物件上,還沒有文字說明,就像那塊玻璃。關于革命和革命之前的事,我們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每條記錄都遭到銷毀、篡改,每本書都經過重寫,每幅畫都被人重畫,每座雕像、每條街道、每個大樓都已改名換姓,連日期都被一一修改。且這種事日復一日,每分每秒都在發生。歷史停止了。除了黨是永遠正確、永無終結的,其他任何東西都不復存在。我當然知道過去遭到了篡改。但我永遠都不可能證明這點,即使是我親手篡改的。因為事情完成后,不會留下丁點證據。唯一的證據還在我的意識里,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和我一樣的記憶。我整個生命中,只有那么一次,我居然在事情發生了多年之后掌握了切實的證據。”

“那有什么用嗎?”

“沒什么用,因為幾分鐘后我就把它扔掉了。如果今天發生了同樣的事,我應該將它留下。”

“好吧,我不會這樣!”朱莉亞說,“我做好了冒險的準備,但只是為那些值得的事,而不是為了幾張舊報紙。就算你把它留下來,你又能怎樣呢?”

“或許不能做什么,但它畢竟是證據。假如我敢把它拿給別人看,就可能在這里或那里播下懷疑之種。我不認為我們這輩子能改變什么。但可以想象,某個地方出現一小簇反抗力量,一小批人自發地匯集到一起,他們的數量漸漸增多,甚至留下一些記錄,以便讓下一代繼續我們中斷了的工作。”

“我對下一代不感興趣,親愛的。我只對我們感興趣。”

“你只有腰部以下是反叛的。”他對她說。

她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巧,便高興地伸出手摟住他。

她對黨的理論的衍生物毫無興趣,每當他開始談論英社的原則、雙重思想、過去的易變性和對客觀現實的否認,每當他開始使用新話單詞,她就感到厭倦和困惑,說她從未注意過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這些是胡說八道,為什么還要為它們擔憂呢?她知道什么時候歡呼,什么時候發出噓聲,這就夠了。若他堅持談論這些,她就睡著了,這個習慣真讓他無奈。她就是這種人,隨時隨地都能睡著。他發現和她講話,不知正統為何又假裝正統非常容易。從某種角度說,在灌輸世界觀上,對那些不能理解它含義的人,黨做得最為成功。這些人能夠接受公然違背現實的東西,因為他們從來意識不到針對自己的要求是蠻橫無理的。他們對公眾大事漠不關心,注意不到有事情發生。由于缺乏理解力,他們仍保持著頭腦的清醒,對任何東西他們都能照單全收,由于什么都不會剩下,照單全收的東西也不能對他們產生危害, 好比一顆谷物未經消化地通過了小鳥的身體。

漢文十四

終于,事情發生了。他期待的消息來了,對他來說,他等這事已經等了一輩子。

當時他正走在部里長長的走廊上,在靠近朱莉亞給他紙條的那個地方,他發現身后跟著一個比他高大的人。那個人,不管是誰,輕輕地咳嗽了一下,顯然是準備和他交談。溫斯頓猛地停了下來,轉身一看。原來是奧布蘭。

他們終于面對面了,而他似乎只有想要逃跑的沖動。他心跳劇烈,說不出話,奧布蘭卻仍以同樣的速度走著,他友好地伸出手在溫斯頓的手臂上搭了一會兒,這樣他們就能并肩而行。和大多數內黨黨員不同,他開始用他那獨特的彬彬有禮的方式說話。

“我一直希望有機會找您談談,”他說,“前幾天我在《泰晤士報》上讀到您關于新話的文章,我猜您對新話很有學術興趣,是吧?”

溫斯頓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說不上學術興趣,”他說,“僅僅是業余愛好,這不是我的專業。我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關于語言創作的實際工作。”

“但您的文章寫得很精彩,”奧布蘭說,“這不單是我個人的意見。最近剛剛和您的一位朋友聊過,他肯定是這方面的專家。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他叫什么。”

溫斯頓的心再一次痛苦地抽搐起來。他在說賽姆,無法想象不是這樣。然而賽姆不只死了,還被消失了,成了一個“非人”。任何有認同他之嫌的東西都有可能帶來致命危險。顯然,奧布蘭打算發出一個信號,一個暗號。一起犯下微小的思想罪好讓兩個人變成同謀。他們繼續在走廊中閑逛,奧布蘭突然停下腳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很奇怪,這個姿勢讓人產生一種親近感。他繼續道:

“我真正想說的是,在您的文章中,我注意到您使用了兩個已廢棄不用的詞。不過,它們是最近才被棄用的。您有沒有看第十版的新話詞典?”

“沒,”溫斯頓答,“我想它還沒有發行。我們在記錄司使用的仍然是第九版。”

“第十版用不了幾個月就會問世。不過,少部分先行版已經開始流通了。我自己就有一本。也許您有興趣看看?”

“非常有興趣。”溫斯頓說,他立即領會了其中的意圖。

“部分新發展很有獨創性。動詞的數目被削減。我想這點很吸引您。讓我考慮一下,要不要派人將詞典給您送去?可這樣的事情我總是想不起來。也許,您能抽空到我住的地方來拿,您看合適嗎?等等,我把地址告訴您。”

他們剛好站在電屏跟前。奧布蘭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他摸了摸他的兩個口袋,掏出一個皮面小本和一支金色的墨水筆。考慮到他的位置,電屏那端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寫的是什么,他將地址寫好,撕下來,交給溫斯頓。

“通常,我晚上都待在家里。”他說,“如果沒有,我的服務人員會將詞典帶給您。”

他走了,留下溫斯頓一個人站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張紙。這次,他不需要將它藏起來,但他還是小心地記住上面的內容,幾個小時后,將它和其他一大堆紙一起扔到記憶洞里。

兩個人最多交談了幾分鐘。整件事可能只有一個含義,即通過這種設計讓溫斯頓知道奧布蘭的地址。這很有必要,因為除了直接詢問,要知道某人住在哪里是不可能的,沒有諸如通訊錄之類的東西。“如果你想見我,可以到這里找我。”也許詞典的某處藏著某個信息。不管怎樣,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他所期待的陰謀是存在的,他已經碰觸到它的邊緣。

他知道,他早晚都要服從奧布蘭的召喚。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很久之后——他不能確定。剛剛發生的事無非是多年之前就開始進行的事情的一個表現。第一步是秘密的、偶然萌生的念頭。第二步是記日記,將思想變成文字。而現在又要將文字變成行動。至于最后一步則會發生在仁愛部中,他已然接受了這個結局,它就包含在開始之中。但這讓人恐懼;或者確切地說,它就像預先品嘗了死亡的味道,又少活了幾天。即使在和奧布蘭講話的時候,當他完全領會了話中的含義,他仍感到一股寒意,不由得渾身顫抖,就好像踏入潮濕陰冷的墳墓。就算他明白墳墓一直等在那里,他也沒有感覺好些。

漢文十五

溫斯頓醒來時,眼里噙滿了淚。朱莉亞睡意蒙眬地靠近他,喃喃地說著,好像在問:“怎么了?”

“我夢見——”他欲言又止。這個夢太復雜了,無法用語言描述。除了夢本身,還有與夢有關的記憶。它們在他醒來后的幾秒鐘里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重新躺下,緩緩地閉上雙眼,沉浸在夢的氛圍里。這是一個壯闊、明亮的夢。他的人生就像夏夜的雨后風景呈現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玻璃鎮紙中。玻璃的表面宛若蒼穹,在它之下每樣東西都覆著溫柔清澈的光,一眼望去無邊無涯。這場夢可以用他母親的手臂姿勢概括,事實上它正是由他母親手臂的某個動作構成的。三十年后,他在一部新上映的電影中看到一個猶太女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被子彈射到做出了這個動作,而這之后她們仍被直升機炸得粉碎。

“你知道嗎?”他說,“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我的母親是被我害死的。”

“你為什么要殺自己的母親?”朱莉亞問,她差不多還是睡著的。

“我沒殺她,這不是肉體意義上的。”

在夢里,他回憶起他看母親的最后一眼,幾分鐘后,他醒了,和這情境相關的細微小事一簇簇地涌了上來。正是這個記憶,多少年來,他一直有意識地將它從意識中抹去。他無法確定具體的日期,但當時他至少有十歲,可能是十二歲。

他的父親很早就失蹤了,到底是什么時候,他記不清了。但他記得當時的環境艱難而痛苦:周期性的空襲讓人驚恐不已,人們到地鐵站里尋求庇護,到處都是殘磚爛瓦,街角處貼著他無法理解的公告。少年們成群結隊,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面包房前擺起了長龍,不時會有機槍聲從遠處傳來。最重要的是,人們永遠都吃不飽。他還記得一到下午,他就會花很長時間和其他男孩子一起在垃圾桶和廢品堆里尋找卷心菜幫和馬鈴薯皮,有時還能翻出陳面包塊,他們會非常小心地將上面的爐灰擦掉;他們清楚卡車的行駛路線,知道上面裝著喂牛的飼料。他們等卡車開來,在經過那些坑洼不平的路段時,偶爾會從車上掉下幾塊油糕。

父親失蹤時,母親并沒有表現出強烈的驚訝或悲痛,不過,她就像變了一個人,看上去宛若行尸走肉。就連溫斯頓也發現她在等一件她知道注定要發生的事。她燒飯、洗衣、縫紉、鋪床、掃地、清理壁爐臺上的灰塵,每件需要她做的事她都做了,但卻做得很慢,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好比一架自動行走的藝術家的人體模型。她高挑勻稱的身體似乎能自行靜止,在床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幾乎一動不動地照顧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只有二三歲,弱小、多病、非常安靜,臉瘦得像只猴子。偶爾,她會將溫斯頓緊緊地摟在懷里,很久很久不發一言。盡管他很小,很自私,但他依然覺察到這和即將發生卻從未被提起的事有關。

他還記得他們住的那間屋子,它陰暗、封閉,一張鋪著白床單的床就差不多占了一半的空間。圍爐中放著煤氣灶和食品架,屋外的臺階上有個公用的棕色的陶瓷池子。他記得母親在煤氣灶前彎著雕塑般的身子攪動著鍋里的東西。讓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總覺得很餓,吃起飯來就像打仗一樣。他死死地纏著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問為什么沒有更多的食物,他還經常對她大吼大叫(他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聲音,由于過早進入變聲期,有時竟洪亮得出奇)。為了能多分到些吃的,他嘗試著發出可憐巴巴地啜泣,而母親也愿意多分給他,認為“男孩”理應得到最多的一份。但不管分給他多少,他仍堅持更多。因此每到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會央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妹妹有病,需要食物,但這沒有用。她一停止盛東西,他就憤怒地大聲喊叫,還試圖把她手里的鍋和勺奪過來,或者從妹妹的盤子里搶過來一些。他知道他讓她們挨了餓,但他無可奈何,他甚至覺得他有權這樣做。他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就好像在為他的行為進行辯護。在兩頓飯的間隔,若母親不注意,他還經常會從架子上偷東西吃,盡管那里的食物少得可憐。

一天,定量供應的巧克力發了下來。過去的幾個星期、幾個月都沒有發。他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小片巧克力,很珍貴。兩盎司(那時仍使用盎司)一片,三個人分。按理,應該平均地分成三份。但突然,就好像受到了什么人的指示,溫斯頓聽到自己像打雷那樣大喊要求將整塊巧克力都分給自己。母親要他別貪心。他們爭執了很久,叫喊、哀訴、哭泣、抗議、乞求。他瘦小的妹妹用雙手抱住母親,像極了小猴子。她坐著,從母親的肩膀處望過來,眼睛大而憂傷。最后,母親將巧克力掰開,四分之三分給溫斯頓,剩下的四分之一分給他的妹妹。小女孩拿著它發呆,也許不知道它是什么。溫斯頓看了她一會兒,之后,他突然迅速地跳了起來,一把搶走妹妹手中的巧克力,沖向門外。

“溫斯頓,溫斯頓!”母親在后面叫他,“快回來!把巧克力還給妹妹!”

他停下來,卻沒回去。母親看著他的臉,目光里充滿憂慮。即使現在他仍惦記著那件事,但就算它馬上發生,他也不知道最后發生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妹妹意識到東西被搶走,無力地哭了幾下。母親緊緊地抱住她,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這個姿勢里有什么東西讓溫斯頓覺得妹妹就要死了。他轉身跑下樓梯,手里的巧克力變得黏糊糊的。

他再也沒看到他的母親。在吞掉巧克力后,他有些慚愧。他在街上游蕩了幾個小時,直到饑餓驅使他回了家。當他回到家時,母親已經失蹤了。在當時這已經是正常現象。房間里什么都沒丟,除了母親和妹妹。他們沒將衣服帶走,沒帶走母親的外套。今天他仍不敢確定母親已經死了,很有可能她只是被送進勞改營。至于妹妹,也許像他一樣,被送到收留無家可歸的兒童的地方(他們稱它為感化院),那里因內戰而壯大。還有可能她和母親一起被送進了勞改營,或者被丟到哪里,或者就那么死了。

這個夢在他的腦海里鮮活生動,尤其是用手臂圍住什么的保護性的姿勢,它似乎將整個夢的含義都容納其中。他的思緒又回到兩個月前的另一場夢上。那次母親坐在一艘沉船中,看上去和坐在骯臟的鋪著白色床單的床邊一樣,懷里的孩子緊緊貼著她的胸口,她在他下面很遠的地方,每一分鐘都在下沉,但她仍然透過越來越暗的海水望向他。

他將母親失蹤的事告訴朱莉亞。她閉著眼翻了個身,好讓自己睡得更舒服。

“我猜那時的你就是頭殘忍的豬,”她嘟嘟囔囔地說,“所有的小孩都是豬。”

“沒錯,但這并不是這件事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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