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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我是貓,還沒有名字。
完全不知道自己出生于何處,只隱約記得在一個潮濕的地方喵喵地哭著。我便是在那個地方第一次見到了所謂的人。而且在后來聽說他是個書生,似乎是人類中最面目丑惡的人。關于書生,總有他們時時捕捉我們然后煮食的流言。不過因為當時我沒有什么想法,所以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在被他捧在掌上忽地升高時感覺到了焦躁不安。在手掌上稍稍鎮靜點后看到了書生的臉,這也許就是我和所謂的人類的第一次見面吧。當時那種不可言喻的感覺至今還殘留著。本應覆蓋著毛的臉光溜溜的,活像個水壺。在這之后我也遇到過不少貓,卻是再也沒有遇到過像他那樣不入眼的。不僅臉的正中過于突出了,而且在那個窟窿中還噗噗地吹出煙霧,實在是太嗆了,難以招架。也是在那時,我漸漸地知道了這個就是人抽的煙。
在這個書生的手中暫且安心坐著的我,不久就開始快速地旋轉起來。搞不清楚是書生在動還是我自己在動,總之就是暈頭轉向的,十分惡心。想著到底是沒有救了,“撲通”一聲響,頓時摔得兩眼直冒金星。到此為止我都還記得,可之后的發生了什么再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反應過來時書生已經不見了,眾多的兄弟也一個都沒見著。連最重要的母親都無處可尋。這里和我以前待的地方都不同,明亮得過分,都到了睜不開眼的程度。哎呀,一切的樣子都是那么新奇。剛想試著慢吞吞地爬出時卻感到疼痛難忍,原來我是被從稻草堆上扔到了竹林里。
好不容易爬出了竹林,就看到對面有一個大池塘。我在池子面前坐下,想著如何是好呢,卻想不出別的什么。突然想到,如果哭的話是不是書生又會來接自己呢。我試著喵喵地叫了幾聲,可誰也沒來。不大會兒,風簌簌地吹過池塘,漸漸迎來了日落。這時肚子也餓得不行了,想哭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沒有辦法了,什么都行,于是下定決心到有食物的地方。我慢慢地從池塘的左側開始走,真的十分痛苦,強忍著痛勉強往前爬,好不容易到了有人煙的地方。想著要是從這里進去總會有辦法的,就從竹籬笆的破洞處潛進了某戶人家。緣真的是不可思議,如果這個竹籬笆沒有破的話,我也許就餓死在路旁了。這就是常說的前世之緣吧(一樹之蔭一河之流,皆為前世因緣所促成之果)。這個籬笆上的窟窿直至今日,依然還是我拜訪隔壁家的小花的道路。雖然已經潛入了院子,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才好。漸漸地,天也黑了,肚子也餓了,寒意襲來,還下起了雨,在這樣的境況下由不得我半刻地猶豫了。實在沒法子了,總而言之向著溫暖光亮的方向去吧。現在想來那時已經完全進入到這個家中了。在這里我再次有了與除了書生以外的人相遇的機會。第一個遇見的便是女傭。這可是比之前的書生更加無禮的家伙,一見到我就抓住我的脖頸將我拋了出去。哎,想著這樣不行了啊,索性閉上眼把命運交給天來決定。然而饑餓寒冷都讓我難以忍耐。我看準女傭不注意的時機爬進了廚房,可惜還是轉瞬間就被扔了出去。我還記得我被扔出去后又再爬進去,爬進去又被扔出去,就這樣同一件事反復四五次。那時那個被叫作女傭的人也因為一次一次地這樣做變得厭煩了。在這期間我也偷了女傭的秋刀魚,算是報復了,心中的怒氣也就消散了。在我最后想要將小菜偷出時,這個家的主人一邊詢問著因何事而吵鬧一邊走了出來。女傭將我拎起來面對著主人,說到這個沒有家的小貓不管怎么扔出去都還是會爬進廚房,實在是沒辦法。主人一邊捻著鼻子下面的黑毛,一邊端詳著我:“既然這樣的話就將它安置在家中吧。”就這樣我進入了這里。主人似乎是一個言談不多的人。女傭人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將我扔進了廚房。如此我最終將這個家定為了自己的住所。
我很少見到主人。他似乎是一名老師,從學校回來后就進入書房,一進就是一整天,幾乎不會出來。家里人都認為他是十分勤奮的人。他也給人一種勤奮的感覺。但他實際上并不是家里人說的那樣是個勤奮的人。我時不時會去,窺視他的書房,發現他總是會睡午覺。有時還會將口水流在正在讀著的書上。他因為胃不好,膚色總是顯現著淡黃色,沒有彈性。即使這樣還是暴飲暴食,之后就吃消化藥,吃了藥后又重新將書攤開,才讀兩三頁就困了,口水就這樣流到了書上,這就是他每晚重復的事情。即使我只是只貓,時不時也會想想,老師這工作真是個輕松活啊。如果生為人的話,就要當老師啊。如果是這樣睡著也能勝任的話即使是貓也不是不能干啊。即便是這樣,每當有朋友來時主人總是一個勁地發牢騷,表示沒有比老師更辛苦的工作了。
我剛住進這個家時,除了主人以外的人都十分不喜歡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會被踢開,被當作對手一樣,實在是沒有辦法。時至今日連名字都沒有給我取一個,是不被重視的。我實屬無奈,盡自己所能陪伴在讓我進入這個家的主人身旁。早上,主人看報時一定會趴在他的雙膝上,在他睡午覺時一定會趴在他的背上。這并不是出于主人喜歡而做的,僅僅是因為無人照顧不得已而為之。在這之后有了不少經驗,早上的時候睡在飯桶上,夜晚的時候睡在被爐上,天氣好的白天就睡在檐廊上。但最開心的還是入夜后鉆入這個家中的小孩的被窩,和他們一起睡覺。兩個小孩吧,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到了晚上兩人會睡在一個房間一張床上。我總是為了能在他們中間有安身的位置,想方設法擠進去。但如果運氣不好,弄醒一個孩子的話就會變成糟糕的事。尤其是小的那個,脾氣不好,不管是大半夜還是什么時候都會哭著大喊貓來了貓來了。只要這樣,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必然會醒來,從旁邊的屋子飛奔而來。說真的,前些日子我的屁股還被用格尺狠狠地打了呢。
我在和人一起居住以后,越是觀察他們,越發不由得想說他們真的是任性放肆。特別是像偶爾一同睡覺的小孩那樣的更是毫無道理。開心的時候,時而用帶子套住我的頭,時而拋出,時而塞進爐灶里。假使我稍有反抗的話,家里的用人都會來回追著我打。就前些天,我剛在榻榻米上磨下爪子,女主人便非常生氣,從那之后就再也不能輕易地進入房間了。即使在廚房的地板上冷得顫抖也全然不被在乎。每逢與斜對面的我一直敬重的白君見面時,都會說沒有比人更冷酷無情的存在了。白君在前幾日生下了四只像玉一般的小貓。然而那家的書生似乎在第三天的時候將四只小貓拋棄在了后面的池塘便獨自回來了。白君流著淚一五一十地傾訴,然后說:“我們貓族為了捍衛親子之愛,非對人類宣戰不可,把他們都統統消滅掉。”這番話句句都在理。隔壁的小花對于人的所有權這事不甚理解,對此十分憤慨。在我們同族之間不論是魚頭還是鯔魚的肚臍,都是第一個發現者擁有享用的權利。如果有不遵守這個規則的,就用力量來解決便是。可是人完全沒有這個觀念,我們發現的食物必然會被他們掠奪而去。他們憑著力量大,堂而皇之地奪走應屬于我們的食物。白君住在軍人的家中,小花則有一個做律師的主人。我雖然只是住在一個老師的家中,但在這方面和兩位比起來要好過得多,只要懶散地過著日子就行了。人類再怎么也不能一直都昌盛下去吧,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貓的天下來到吧。
既然提到了任性,就說說關于我家主人因為任性而失敗的故事吧。主人本來也沒有什么比別人優秀的事情,但是經常不論是什么東西都會想插一手。例如向《杜鵑》投遞俳句,寫新體詩給《明星》,寫些滿是錯誤的英文文章什么的。有時又沉迷于弓箭之中,時而學習謠曲[1],有些時候還會吱吱嘎嘎地拉拉小提琴之類的。但遺憾的是,不論是哪一個都沒什么成就。盡管一干這些事胃就不好,可他依然樂此不疲。在茅房中唱謠曲,被附近的人稱為“茅房先生”也毫不在乎,依舊反復唱著“我乃平宗盛[2]是也”。大家聽后都笑著說:“快聽快聽,宗盛又開始唱了。”也不知道主人在想些什么,在從我住進這個家剛一個月后的某個發薪日,他提著一個大大的包裹慌慌張張地回來了。我還想著買了些什么呢,就看見水彩畫的用具、毛筆,還有叫作瓦特曼[3]的紙,顯示出了“從今天起我不學謠曲也不作俳句了,我要畫畫”的決心。果然,從第二天起的那段時間他終日在書房中連午覺也不睡,光是畫畫了。但是誰也鑒別不出畫出來的到底是什么。可能主人也覺得畫得不怎么樣。某天好似在美學方面有所研究的朋友來了后,我聽見了好似以下的一些話:主人發自肺腑地說道:“怎么都畫得不好啊。雖然看著別人感覺沒什么,但自己提筆一試便像如今這般頓感困難。”的確,此話在理。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的眼鏡看向主人,說道:“這樣是畫不好畫的,光靠在屋子里想象怎么能畫好畫。從前意大利有名的畫家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曾說過:‘欲作畫者,莫過于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有金魚、枯木有寒鴉。自然便是一幅大畫卷。你那么想要畫畫的話,不如就去寫生吧。”“咦,安德利亞還說過這樣的話?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原來如此,細想來確實也是這個道理。”主人由衷地感到佩服。金色邊框的眼鏡下面,朋友顯現出了好似嘲笑般的笑容。
那之后的第二天,我照例在廊檐舒服地睡著,主人卻不像往常,走出了書房在我的身后不知道頻繁地做著些什么。我突然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便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看看,他還真是不遺余力地進了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所說的話中。我見了這幅景象不由得發笑。原來是他被他的朋友們所揶揄,所以想畫畫我來練手。我已經睡得十分滿足,太想打哈欠了。但是難得主人拿著筆如此認真,我要動了得多不好,就這樣一動不動忍耐著了。他現在畫完了我的輪廓,在給臉的周圍上顏色。坦白說來,我作為一只貓來說絕對算不上好看,也從未想過有勝過其他貓的好毛發和好臉蛋。即便是如此不好看的我也無法想象如今主人所畫出的奇異姿態。第一便是顏色,不一樣。我是產自波斯的貓,有著通體的淡灰色帶著黃色斑紋的皮毛。這是不論誰看了也不會有所懷疑的事實。但如今看了主人畫的顏色,既不是黃色也不是黑色;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甚至還不是這些顏色混雜在一起的顏色。原本這就是睡覺時的寫生,沒有眼睛也是說得過去的,可應該有眼睛的部位都沒有,這就無法判斷這畫的到底是瞎貓還是睡著的貓了。我暗自在心中想到,就算是安德里亞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毫無辦法吧。但是我對于主人這份認真的態度倒不得不感到佩服,所以很想盡可能不動就這樣待著,可從剛才開始就被小便催促著,身上的肌肉都癢癢了。已經由不得一分的猶豫了,不得已失敬地將兩腿往前伸展到最大,將頭壓低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已經這樣了,再老實待著也于事無補。反正都已經破壞了主人的構想,索性就到屋后去方便一下,于是便慢悠悠地走了出去。這時,主人從座位上發出了夾雜著失望與憤怒的罵聲:“這個混蛋東西。”主人在罵人時必然會罵到“混蛋東西”。雖然因為不會別的什么罵人的話,但是都不知道別人一直忍耐到現在的辛苦,就平白說人混蛋東西,我認為是不禮貌的。要是平時我趴在他背上,能有點好臉色的話,這程度的謾罵我還是可以接受的,忍著小便還要被罵混蛋東西真的是過分。
原來人哪,都是驕傲自大的。如果沒有比人更強的生物出現,收拾一下他們的話,還不知道他們的氣焰會囂張到什么程度。
這種程度的任性還是可以容忍的,但我還聽過比這更痛心的關于人不道德的事情。在屋后有一個三十多平方米的茶園雖不寬敞,但很清爽,是個讓人心情好的向陽之地。家中的孩子太吵鬧不能舒適午睡,百無聊賴又精神不濟時,我總是到那里吸養浩然之氣,已成慣例。早春的某個祥和之日,下午兩點左右,我在午飯后美美地睡了一覺,作為運動向茶園走去。聞著茶樹的根,就到了西側的杉樹籬笆墻,只見一只大貓壓倒在枯萎的菊花上睡得酣暢淋漓。他好像沒有發現我的靠近,又好像發現了也并不在意似的,打著鼻鼾躺著舒服地睡著。別人潛入自己的庭院也沒事一樣睡著,我暗暗地被這大膽的胸襟所震驚。他是一只純粹的黑貓。午后殘余的透明陽光照射在他的皮毛上,亮晶晶的柔軟皮毛之間有種眼睛所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一般。他有著在貓中可以說是大王一般的龐大體格,足足有我兩倍大。我出于贊賞和好奇心竟忘了所有的事,站在了他的面前,沒有一絲雜念地看著他。靜謐的春風吹過長出籬笆墻的梧桐枝,兩三枚樹葉掉落在繁密的枯菊從中。大王突然睜開了渾圓的眼睛。那情景至今依然讓我記憶猶新。那雙眼睛遠比人所珍重的琥珀更加美麗閃耀。他雖然身不動,但雙眸深處卻像有光射出聚焦到我矮小的額頭上,“你是什么玩意兒?”雖然認為大王的話語稍稍有點低劣,但奈何在這聲音的威懾之下狗也要感到挫敗,我也感到了害怕。想著如果不回答的話便危險了,就裝著沒事兒一樣冷冷地說道:“我是貓,還沒有名字。”但那時我的心臟確實是比平時更加劇烈地跳動著。他用甚是輕蔑的口吻說:“什么,貓?聽你說是貓,可真吃驚。你到底住在哪里?”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我住在這里的老師的家中。”“也就這樣了吧。你未免也太瘦了些。”大王嘛,口氣總是盛氣凌人的。從言談上看著怎么也不像是良家之貓。可看那胖得發光肥滿的身子似乎吃得很好,生活得很愜意。我忍不住問道:“這么說你又是誰?”“我是車夫家的大黑。”他氣勢昂然地說道。車夫家的大黑,是這附近無人不知的粗魯的貓。不過,正是因為在車夫家光有力氣,一點教養也沒有,所以和誰也都沒有交往。并且大家形成了同盟,遠離他。我在聽了名字后雖害怕得很,但同時又生出了想羞辱他一番的念頭。我想先看看他到底多無知,試著問了下面的問題:
“到底車夫和老師哪一個更厲害呢?”
“無疑是車夫更厲害啊。看看你家的主人,簡直就只有皮和骨頭了。”
“正是因為你是車夫的貓,所以也這么強壯吧。看起來車夫家的飯菜很好啊。”
“什么?不論是到哪里我都不會因為食物而發愁。你也不要在這茶園里面瞎轉悠了,何不試著跟著我?不到一個月保你胖得像我一樣。”
“這樣今后就靠您了。但是教師家似乎比車夫家寬敞了許多呀。”
“不像話的家伙,房子再大能當吃的嗎?”
他大動肝火,兩只像紫竹削過的耳朵不停地動著,神氣地走了。我與車夫家的大黑成為知己便是從這時開始的。
在那之后我與大黑時常碰面。每次見面他都要大肆吹捧車夫一番。先前我提到的關于人類的不道德的事,其實就是從大黑這兒聽來的。
某天我們照舊在茶園里躺著閑聊。他總是把他的那些舊光榮史當新的一樣反復講著,然后,向我問了下面的問題:
“你到現在抓過多少老鼠?”
說起知識那我肯定是比大黑強多了,可說起力氣和勇氣我是不能和大黑相比了。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個問題時,我也是很不好意思的。不過事實就是事實,說謊畢竟是不行的,我如實說道:“實際上我一直想抓來著,但是現在還沒有抓過。”大黑毫不客氣地笑道,連長在鼻尖上的長胡子都在顫抖。這正是他這樣傲慢的家伙的弱點,只要從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表現得臣服于他的威風之下,對他洗耳恭聽,他便成了最容易打發的貓。自從我和他親近之后,就熟知了這個訣竅。在這種場合下,硬替自己辯解的話只會把形勢弄得更糟,索性讓他吹噓下自己,在這之后再行敷衍,讓這事過去就是。于是我裝作一副老實狀,實則挑唆性地說:“你這么有資歷,一定抓過很多吧?”果然,他一下就上鉤了。“雖然不多,也有三四十只吧。”他得意地答道,隨后還補充道,“老鼠就算一兩百只,我一個也是能應付的,但是黃鼠狼就不好對付了。我就曾遇到過一次黃鼠狼,可倒大霉了。”我忙接道:“還有這樣的事呀?”而大黑則瞪起眼說:“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我家主人拿著石灰袋剛鉆進檐廊底下,一只大黃鼠狼就驚慌失措地從里面跑了出來。”“哦?”我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說是黃鼠狼也沒比老鼠大多少。我追著這畜生,終于把他趕到了臭水溝。”
“干得漂亮!”我喝彩道。
“只可惜,那家伙好像被逼急了居然放了個屁。那叫一個臭哇!自打那以后我看見黃鼠狼就惡心。”他說到這時,好像去年的臭味現在又感受到了一樣,用前腳擦了兩三下鼻頭。連我也替他感到可憐,想給他打打氣:“不過老鼠的話你瞪他一眼就只有坐等末日了。你是捕鼠的高手,肯定是總吃老鼠才這樣體態豐滿、毛色光亮的吧?”我本是想討好大黑才如此說的,沒想到卻適得其反,他喟嘆道:“想想就覺得沒有意思。不管怎么能抓老鼠,人哪,真是這世上最不知足的。人抓到老鼠都爭著交給警察。警察才不管是誰抓到的老鼠,只要拿來就給五分錢。我的主人多虧了我,已經拿到了一元五角了,那也沒給過我一口好吃的。人哪,就是道貌岸然的小偷。”連不學無術的大黑都知道這等道理,說起這事他不禁慍怒,背毛倒立。我也被他弄得心情不好,差不多糊弄了一下便回家了。從那時起我就決心再也不抓老鼠了。不過也不打算當大黑的小弟,為捕食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走。比起好吃的還是睡覺更讓我舒服。似乎住在教師家,貓也沾染上了老師的品性。不小心的話,可能今后我也會消化不良也說不定。說起我家主人,最近似乎醒悟了自己在水彩畫方面徹底是沒有希望了,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事:
在今天的會議中第一次遇見了叫作“嫖妓高手”的人。雖然大家都說那人放蕩不羈,原來是有如此風采的一個人。與其說他是因為招女人喜歡所以放蕩,倒不如說他是享樂至上更貼切。聽說那人的妻子是名藝伎,真是讓人羨慕不已呀。事實上說人風流放蕩不好的人,大多都沒有風流放蕩的資格。那些自認風流的人實際上也大多沒有這個資格。即便如此,這些人毫無道理也要硬走這條路。宛如我的水彩畫一般,到底是沒有什么畢業的期望,卻又不顧這些,做著一副只有自己精通的模樣。要是喝喝酒,進過藝伎茶館就算行家的話,我早就成為一流水彩畫大師了。像我這樣的水彩畫不如別畫了,同樣的道理,與其做個愚昧的行家,不如做一個剛走出大山的鄉野人士來得高明。
我不太贊同這個行家論。而且作為一名教師,羨慕別人的妻子是藝伎這一點是低劣想法。唯獨他對自己水彩畫的評價是沒錯的。盡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仍是心有不甘。隔了兩天他在日記中如此寫道:
昨夜做了個夢。夢中的我覺得自己的水彩畫終究是成不了大器,將之拋棄了。但不知是誰將其做成了氣派的匾額掛在了格窗上。變成匾額的畫,我自己見了都覺得真是不錯,不禁十分開心。我獨自遠望著這幅出色的作品。天亮醒來,畫果然依舊拙劣,和旭日一樣清清楚楚。
主人連在夢中都對水彩畫念念不忘。如此看來,主人所謂的“行家”也難以成為水彩畫家啊。
在主人做了水彩畫夢的第二天,他久違了的戴金邊眼鏡的美學家朋友來拜訪了。
他剛坐下便劈頭問道:“畫怎么樣了啊?”
主人一臉平靜地說:“聽了你的建議在努力寫生中。在寫生中注意到了此前未曾發現的事物的形狀以及顏色精細的變化。西洋就是從以前就開始主張寫生,所以現在才這般發達的吧。不愧是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他對日記里的內容只字不提,只是再次夸贊了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一番。美學家一邊笑一邊撓頭:“和你說實話吧,那不過是我瞎編的。”“什么?”主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被人玩弄了。“還說什么,就是你一直欣賞的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啊。沒想到你竟然那么認真,那么相信。哈哈哈……”美學家不禁喜形于色。我在走廊上聽了這對話,忍不住想象主人又會在今天的日記中寫下什么呢。這個美學家總是把戲弄別人當成一種樂趣,他絲毫沒有感受到這件事給主人的情緒帶來多大的影響,還得意地講述了下一段故事:
“嗯,因為常常只是說幾句玩笑話人們就都當真了,這激發出了一種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前段時間我跟某個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向吉本建議他的巨著《法國革命史》不要用法語出版,要用英文出版。誰知道那個笨學生記憶力還不錯,竟在日本文學會的演講上認真地重復了我的那番話,多么滑稽啊。然而,那時近百名聽眾也都興致盎然地聽著。”
“在這之后還有有意思的呢。前不久,在某個有文學家的現場,提起了哈里森[4]的歷史小說《塞奧法諾》,我說那是在歷史小說中最出色的。我評價到其中女主人公死去的那段簡直陰氣逼人時,坐在我對面的萬事通先生接過話說:‘是呀,是呀。那處實在是堪稱經典哪。’于是,我看出了這位先生果然也和我一樣未曾讀過這本小說。”
患神經性胃病的主人瞪大眼睛問道:“你如此胡說八道,要是被人發現了你該如何是好?”
這話仿佛在說,欺騙別人倒也無妨,只是被揭穿時豈不麻煩了嗎?
美學家不動聲色地說:“那時就說和別的書混淆了,總有什么能說的吧。”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美學家雖然戴著金邊眼鏡,但實質上卻與車夫家的大黑有相似之處。
主人默默地抽著日出牌香煙,一副“我可沒有這樣的勇氣”的樣子。
而美學家的眼神似乎也在說,正因為如此,所以你才連畫都畫不好。他開口道:“玩笑歸玩笑,畫這東西實際上還真是不容易的。列奧納多·達·芬奇似乎曾讓自己的學生畫寺院墻壁的斑痕。他們可以進入茅房,然后心無雜念地望著漏雨的墻壁,相當不錯的畫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你寫生不妨也留意一下,說不定會畫出有意思的畫呢。”
“又是你瞎編的吧。”
“不,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哦。你不覺得這話很有新意嗎?達·芬奇也很有可能這樣說呀。”
“確實是夠有新意的。”主人對此半信半疑,但仍舊是沒有在茅房寫生的打算。
車夫家的大黑后來變瘸了。他那富有光澤的毛也逐漸褪色,開始脫落。我曾評價說比琥珀還要美麗的眼睛也積滿眼屎。但最能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日漸消沉的精神和日漸衰弱的身體。我在茶園與他相見的最后一日,問他這是怎么了。他回答說:“可被黃鼠狼的屁和漁夫的秤砣給害慘了。”
在赤松林間點綴過兩三點紅色的楓葉也有如往昔的夢般凋零,曾經紅白相間的山茶花也在石質洗手盆旁凋零殆盡。朝南六米多的走廊里,冬日的白晝轉眼西斜,不起風的日子逐漸少去,我也感到自己午睡的時間將一同少去。
主人每日都去學校,一回來就進入書房閉門不出,有人來就抱怨做教師真是討厭云云,也極少畫水彩畫,還說胃藥沒有功效便不再吃了。孩子們倒是一如往常地去幼兒園,到家后唱唱歌,踢踢球,或者時不時抓著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來。
我吃不上什么好吃的倒也是沒變胖,還算健康,沒有變瘸,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日子。老鼠是決不會抓的。女傭還是那么討厭。雖然依舊沒有給我取名字,但欲望這東西是沒有止境的,我打算就這樣在教師家做一只無名的貓,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