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蘇妙音,景和十年,生于江南蘇州的織造蘇家。家里的染坊開了三代,從我記事起,鼻尖就總縈繞著染料的香氣——蘇木的紅、蓼藍(lán)的青、梔子的黃,在父親的染缸里暈開,能把素白的綢子,染成比江南春色還艷的模樣。
爹常說:“妙音,咱們蘇家的染布,不是只圖好看,是要讓穿的人心里暖。”他教我辨染料:“三月的蓼藍(lán)最嫩,染出的青布不褪色;霜降后的梔子曬干,能調(diào)出最正的鵝黃。”還教我繡紋樣:“給農(nóng)婦染的布,要繡耐臟的蘭草;給姑娘家的綢,要繡靈動的錦鯉。”我趴在染坊的木案上,看爹把絲線穿過針孔,看一匹匹布在他手里煥發(fā)生機(jī),心里就想著:將來我要把蘇家的染坊做大,讓江南的絲,能暖遍天下百姓的身。
十三歲那年,爹帶我去淮南收蠶絲。車轱轆碾過泥濘的路,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淮水堤上的流民棚——破草席搭的棚子,孩子們穿著露腳的草鞋,手里攥著半塊發(fā)霉的餅。有個穿青布衫的婦人,抱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孩子,跟爹求一塊布:“先生,能不能給塊布?孩子凍得厲害,我想給他裹裹。”爹沒猶豫,從車上拿了塊新染的青布遞過去,還塞了兩文錢。婦人跪在地上磕頭,眼淚把布都打濕了。
我拉著爹的衣角,小聲問:“爹,他們?yōu)槭裁催@么苦?”爹嘆了口氣,指著遠(yuǎn)處的淮水:“去年洪水淹了堤,田毀了,家沒了,就只能逃荒。咱們?nèi)静嫉模悄茏屗麄冇幸麓⒂酗埑裕潘阏娴淖龊昧松狻!蹦翘焱砩希姨稍诳蜅5拇采希肫饗D人懷里孩子凍得發(fā)紫的腳,想起流民棚里飄著的破布,心里第一次有了個念頭:我不僅要染好布,還要為這些苦日子的人,做點(diǎn)什么。
往后的日子,我跟著爹學(xué)染布更用心了。我試著把染料配得更耐洗,把布織得更厚實(shí)——農(nóng)人種田要耐磨,流民趕路要抗風(fēng),這樣的布才合用。有次爹要給淮南的藥鋪染一批包藥材的布,我特意加了點(diǎn)艾草汁在染料里:“爹,艾草能驅(qū)蟲,藥材包在里面,不容易壞。”爹摸著我的頭笑:“我的妙音,長大了,知道替別人著想了。”
十六歲那年,蘇州知府來蘇家,說要選一批上好的絲綢送進(jìn)宮。爹把這事交給我,我選了最軟的蠶絲,染了江南特有的“煙雨藍(lán)”,還在邊角繡了小小的蓮花——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我想著,宮里的人要是能像蓮花一樣,多為百姓著想就好了。知府見了布,贊不絕口:“蘇姑娘的手藝,比宮里的繡娘還巧!”
可我沒料到,這匹“煙雨藍(lán)”的絲綢,會把我?guī)нM(jìn)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景和十七年,宮里選秀的旨意傳到蘇州,知府特意舉薦了我——他說我“手藝精湛,品性端正”,適合入宮伺候太后。爹拿著圣旨,手都在抖,卻不敢違抗:“妙音,爹舍不得你,可這是圣意,咱們不能抗。”
我抱著娘留給我的染布梭子,坐在染坊的木案前,看著缸里的染料慢慢沉淀。我想起淮南的流民,想起染坊里的日子,想起爹說的“讓穿的人心里暖”,突然就不害怕了。我對爹說:“爹,我去。要是能在宮里,為百姓說上一句話,為淮南的流民求點(diǎn)幫助,就算苦,也值。”
離家那天,蘇州下著小雨。爹把染坊的賬本交給我:“這是咱家三代的心血,你帶著,就算在宮里,也別忘了咱們蘇家的本分。”我把賬本揣在懷里,又拿了一小塊“煙雨藍(lán)”的絲綢——那是我染的第一匹進(jìn)宮的布,我想帶著它,提醒自己為什么來京城。
馬車駛離蘇州城,我掀開簾子,看著熟悉的染坊越來越遠(yuǎn),看著江南的煙雨漸漸模糊。我攥著懷里的梭子,心里默念:爹,娘,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一定會讓江南的絲,暖到淮南的堤,暖到天下百姓的心里。
只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宮墻里的路,比染坊的染缸還深;宮里的人心,比最難調(diào)的染料還復(fù)雜。我以為我能憑著一塊布、一顆心,為百姓做事,卻沒料到,這宮墻柳下的日子,會讓我嘗遍比染缸里的染料還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