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進京城那天,下著蒙蒙細雨。大理寺的官差把我直接押進詔獄,冰冷的鐵鏈鎖在手腕上,磨得皮肉生疼。獄卒說,李侍郎打過招呼,“好生看管”——所謂的“好生”,是每天只有半碗餿水,夜里要在滿是霉味的稻草堆里挨凍。
過了半月,終于開審。堂上坐著的大理寺卿,是李侍郎的同年。趙知府帶著“證據”來指證:發霉的糙米被說成是我克扣的防汛糧,河堤潰決的文書上,多了我從未簽過的畫押。我拿出墨仲寧托小硯送的紙,說這是趙知府貪贓的佐證,可官差接過紙,只看了一眼就扔在地上:“偽造文書,罪加一等!”
我又喊著要見巡河御史,卻被呵斥“咆哮公堂”,當庭打了二十杖。杖責下來時,我咬著牙沒哼一聲,只是懷里的墨錠硌著肋骨,疼得我眼前發黑——那是墨仲寧留我的念想,我不能讓它丟了。
二次開審時,我看見了墨仲寧。他穿著囚服,頭發散亂,臉上帶著新的傷痕,被兩個官差架著。李侍郎站在一旁,手里把玩著我的《淮水治水札記》,冷笑著說:“墨仲寧,你若招認是你和陳硯之合謀貪墨,本侍郎可以求皇上饒你一命。”
墨仲寧抬起頭,目光掃過我,眼神里滿是歉意,卻又帶著堅定:“我沒貪,硯之也沒貪。是你和趙承業扣糧餉、害百姓,是你們想毀了淮南的堤!”
李侍郎臉色一沉,沖官差使了個眼色。鞭子落在墨仲寧身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卻始終沒松口,只是反復喊:“陳硯之是好官!淮南的百姓可以作證!”
我看著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心像被撕開一樣疼,忍不住喊:“別打了!我招!”
墨仲寧猛地轉頭,紅著眼吼:“硯之!別認!我們沒做錯事!”
可我不能看著他死。我剛要開口,卻見李侍郎拿起桌上的硯臺,狠狠砸在墨仲寧頭上。鮮血瞬間流下來,染透了他的囚服。他晃了晃,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守好堤”,然后重重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拖出去。”李侍郎淡淡地說,仿佛只是扔了塊沒用的石頭。然后他轉向我,“陳硯之,現在你肯招了嗎?”
我攥著懷里的墨錠,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墨仲寧死了,為了護我,為了護我們的初心。我若招了,不僅辱沒了他,更辱沒了淮南的百姓。我抬起頭,盯著李侍郎:“我沒罪。就算我死,也要看著你和趙承業身敗名裂。”
李侍郎笑了:“死?哪有那么容易。”
三日后,朝廷下了旨:陳硯之貪贓枉法、治河無方,判“流刑”——不是發配邊疆,而是押回淮南,在淮水堤上“戴罪修堤”,由趙知府監工。
他們是想讓我看著自己守了這么久的堤,毀在趙知府手里;想讓淮南的百姓,以為我真的是個貪官。
押回淮南那天,趙知府親自來接我。他騎著高頭大馬,手里拿著我的《淮水治水札記》,當著流民棚百姓的面,把札記扔在泥水里:“陳硯之,你這破書,也配叫治水的法子?從今天起,這堤怎么修,我說了算。”
我被鐵鏈鎖著,每天要扛比河工多三倍的草袋。栓子想過來幫我,卻被衙役打了回去。他只能遠遠地看著我,眼睛通紅,卻不敢再靠近。王伯也老了許多,頭發白了大半,每次給我送水,都趁衙役不注意,往我手里塞個熱紅薯,小聲說:“大人,撐住,巡河御史說不定在路上了。”
可巡河御史始終沒來。趙知府撤了河工里的老匠人,改用他自己帶來的人,把蘆葦捆換成了爛稻草,把黏土換成了沙土——他要的不是固堤,是盡快把朝廷撥的防汛款裝進自己口袋。
我看著那些偷工減料的“堤岸”,心里急得冒火,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有天夜里,我趁衙役睡著,想去扒開那些爛稻草,卻被巡邏的衙役發現,挨了一頓毒打。他們把我扔進泥水里,說:“陳硯之,再敢多事,就把你沉進淮水!”
那天夜里,我發了高燒,躺在稻草堆里,意識模糊間,好像看見墨仲寧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像以前一樣,笑著說:“硯之,別睡,咱們還要去江南看荷花。”
我想伸手抓住他,卻只摸到懷里的墨錠——那半塊墨,被我攥了太久,邊角都磨圓了。
沒過多久,更大的暴雨來了。
那天的雨,比上次潰堤時還大。狂風卷著巨浪,狠狠拍在趙知府修的“堤岸”上。只聽“轟隆”一聲,東段的堤岸整個塌了下去,渾濁的河水像猛獸一樣,沖進下游的村子,沖進流民棚。
“救命啊!”
“水來了!快逃!”
哭喊聲響成一片。我被鐵鏈鎖在堤上的石柱上,看著河水漫過腳踝、膝蓋,看著張嬸抱著女兒往高處跑,卻被浪頭卷走;看著栓子想沖過來救我,卻被衙役推倒在水里。
趙知府早就帶著衙役跑了,只留下我和一群無助的百姓。
王伯跑過來,想幫我解開鐵鏈,卻怎么也解不開。他老淚縱橫:“大人,是我沒用,沒守住您的堤……”
“不怪您,”我咳著血,聲音微弱,“是我沒護住大家……”
就在這時,一個浪頭打過來,把王伯卷倒在水里。我拼命想掙脫鐵鏈,卻只聽見“咔嚓”一聲——鐵鏈沒斷,我的胳膊卻被扯得脫了臼。
河水越來越深,已經漫到了我的胸口。我摸出懷里的墨錠,把它舉起來,對著墨仲寧離開的方向,輕聲說:“仲寧,我守不住堤了……也等不到你了……”
浪頭再次襲來,我被卷入水中。渾濁的河水灌進嘴里、鼻子里,我卻死死攥著那半塊墨錠——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后念想,我不能丟。
意識消失前,我好像看見一只蜻蜓,從淮水上飛過,翅膀上沾著水珠,像在哭。
后來,有人說,在淮水下游的淤泥里,發現了一具戴著鐵鏈的尸骨,手里還攥著半塊磨圓的墨錠;有人說,巡河御史后來確實來了,查出了趙知府和李侍郎的罪證,把他們押回京城斬了;還有人說,每年汛期的時候,淮水堤上,總會有個穿青布衫的人影,蹲在堤上,好像在等什么人。
可陳硯之再也沒回來,墨仲寧也沒回來。
淮水的浪,還在年復一年地拍打著堤岸,只是那道堤上,再也沒有兩個年輕的身影,再也沒有那句“一起治河,一起等百姓的安穩日子”的約定。
只有那半塊墨錠,沉在淮水的淤泥里,陪著淮南的百姓,守著那道再也回不去的、滿是初心的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