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星辰綴滿了墨藍色的天空，幾只螢火蟲高高飛起，混入漫天星光。

男孩舉起火折子，借著昏黃的微亮，仔細尋覓著藏書樓里繁雜的古卷和典籍。

他輕輕地移過木梯，踩著經年累月郁積的厚厚灰塵，去探尋巨大書架的至高處。書籍浩如煙海，他從一樓尋起，已經找遍了數層所有的卷軸，不知用了多久的時間。

窗外微光忽地劃破天空，一閃而逝。

男孩目光隨之一頓，他滿心的期待慢慢被耗盡，快要枯竭，那抹閃過的光亮讓他的心情波動了起來。

是墜星。

火折光焰翕動，映在男孩寶石一般的深藍色眸子中。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墜星，星相書籍里總會記述，墜星，是英雄隕落。

男孩想著，不知是誰消散在這個世間。

天際的星辰忽明忽暗，如水的夜幕忽地又劃過幾點光亮。男孩怔了一下，深深地吸一口氣。還沒等他緩緩吐出來，夜空中的光點越來越密，仿佛雷電下的細細雨線。

星隕如雨！

他從未見過，便是書卷里也極少提及。男孩激動起來，右手扶著梯子，停滯的腳步迅疾踩落，想要離開這古舊的黃楊木梯。

離地三尺的地方，他等不及一階一階地走，轉身跳了下去，在木板的浮灰上刻下深厚的腳印。

忽地他跑了起來，帶著左手搖曳的細微火光奔下數層樓梯，沖出了老舊古樸的小樓。

離了眾多亭臺簇擁的藏書樓，他顧不得細聞劃過身側的凌霄花香，在沒有燈火的萬丈黑夜中奔跑。

朝著那座最高的樓閣奔跑。

路上的青草茂盛繁雜，夏夜里它們肆意生長，試圖阻擋男孩的腳步，卻留不住一瞬。

他踩過破敗的青石板道，一路狂奔，也一直抬頭看著夜幕中的星雨，男孩想知道它什么時刻停止，卻又不愿它現在就停。

手上的火光不知何時滅了，九層半的碎星閣響著他凌亂的腳步聲。他奮力奔到了高閣頂層，沖開掛著細白蛛網的胡桃木門。

他要告訴阿翁，是星雨！

但他嘴邊的話凝固住了，如同那個身著夜幕一般黑袍的老人。他雙手負在身后，昂著頭，目光透過銅鑄屋頂的巨大缺口，望著星空。

他很靜，靜得像是混沌初開之時。

男孩雙手抵著膝蓋，感覺胸肺快要炸開來了，不由得喘起了粗氣。他沒有開口，阿翁既然沒在木門鋒利的吱呀聲響起時分神，他就不必說了。

天下最好的星相師，看到了這場星雨。

過了許久，男孩的粗重喘息聲漸漸變得低微，老人仿佛從鴻蒙中走了出來，轉臉看著他：“找到那本《鑄君錄》了？”

“沒有，阿翁，”男孩還在輕輕喘息，搖了搖頭，“為什么要我找那本書啊？”

老人看了一眼前方，一絲明了在他眼中一閃而散。他轉過身子，笑著說：“你不是想知道大虞萬國來朝的緣由么？”

“史籍上不是也可以看到么？”男孩直起躬著的身子，抬手撓了兩下稀疏的眉毛，茫然不解。

“史料未必是真實的。”老人略微招了招手，對仍然懵懂的男孩輕聲解釋，“那是最后一個記載當年事情的書卷了，是孤本。”

他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好像最后一本也被銷毀了。

男孩走到老人身旁，在靜謐的渾天儀一旁站著。黃銅所制的輪框本應繞著軸心旋轉，雕刻的數字和符號會告訴他們星空的變化。

星雨未停。

男孩仰頭看著老人，輕聲問：“那是個什么樣的時代呢？”老人卻沒有回答，干瘦的下巴往前輕點。

男孩順著看去，原來這里亮著幾處燭火，不遠處的斑駁墻壁上嵌著雷公墨石。漆黑的石板四四方方，在微光中看去，好像刻著圖畫。

第一幅圖，那是最靠近燭火的一幅，最是清晰。畫上隱隱約約是一個男人，他的雙手托著日與月。

男孩驚奇起來，他環顧四周，圓輪形制的墻壁到處嵌著似曜石畫。石板相間，數完有二十四塊。

天演碑！

預言之碑，未來之事被細細描繪，光陰劃過，變成過往之事永遠篆刻其上。男孩對星雨的感嘆消散前，再次驚奇起來。

老人左臂攬著他的雙肩，伸出右手，枯瘦的食指點向第十三塊碑，輕輕一劃，在空中畫出一個微小的扇形。

“第十三塊到第十六塊，便是那個時代。”

男孩看了眼老人花白的須發，快步跑到第十三塊碑前。他把火折子再次吹亮，照在石壁上，那是血與火的畫面。

“那時候的每一個人，都為著自己的夢想傾盡所有。”老人滄桑的聲音響了起來。

“公主把帶著野心的目光投向皇位，將軍們用昂揚的戰意踏碎遼遠的山河，強雄爭戰，豪杰飲血。”

男孩仔細聽著，手里的火光好像把石畫照得鮮活，無數箭矢劃過天際，幾萬鐵馬踩著尸塊奔來，戰刀懸在頭頂，烈焰焚燒殘垣。

他幻想著那時混亂的情境，老人話卻不停：“千百年來第一次，天子的命運被一個少年影響著。”

兩個男人策馬立在山崖，望著萬里疆界，第十四塊碑在移動的火折光中慢慢顯現。

男孩心馳神往：“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

老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渾濁的眸子微微覷起，他抬頭看了眼劃過的流星，輕聲說：“他是純真的孩子，他是神的使者。”

男孩在不解中走到下一塊碑前，少年布衣單劍，泰然面對百丈巍峨城墻。

“那他為什么不自己做皇帝呢？”

“你想做圣人么？”老人看著男孩。

男孩沒有回頭，聲音卻高了起來：“我不要。我要一直跟著阿翁，學會阿翁的所有本事，沒有什么比阿翁更重要！”

六七歲的孩童還沒開始明白那個地位的含義。

老人笑了，嘴巴咧得大開，卻沒有很高的笑聲。他伸出右手輕輕撥了下轉輪，在機括旋轉的叮當聲中，緩緩走到房外的露臺上。

男孩轉臉瞥見了，小跑跟了過去。

“或許，對他來說，也有比皇位更重要的東西。”老人站在露臺邊，站在城中最高處，看著萬家燈火。

男孩轉臉看了看，周圍數座樓臺昏暗寂靜，在明暗相間的燈火包圍中，一如他們走進時看到的那樣荒頹。

星雨停了，偶爾還有一兩顆墜星劃過，馥郁的凌霄花香漸漸地飄進鼻中，像是洶涌的海潮。

“阿翁，你是怎么知道的？”男孩轉頭望著身旁的年邁老人。

“是我的阿婆告訴我的，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老人眼睛被星光點亮，回憶著過往。

“阿翁，最初是什么樣的？”

“他的最初么？”

“是的，那個人的故事。”男孩右臂搭在欄桿上，深褐色的鐵栗木欄桿支撐著他的身子，他手托著下巴。

老人望著渺渺茫茫的黑夜，口中喃喃：

“流云匯聚的時候，他還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