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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黃宗漢初到任,撫院之中賓客盈門。他端坐正中,臉上帶著慣常的笑意,卻讓人心里發涼。

椿壽剛剛交卸巡撫,只留藩司一職,按例前來覲見。

“椿老兄。”黃宗漢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你的紗帽,還在我手里。”

椿壽心頭一震,臉色微變。對方話里話外,已是明晃晃的要價。

“四萬兩銀子,若能盡快奉上,我自有法子,在漕運一案上替你說話。天旱可以作借口,處分也就輕微。”

一語既出,屋里氣氛驟冷。

椿壽心里怒火翻騰,卻只是淡淡一笑,拱手道:“大人言重。浙江漕運雖遲,但總有天災為證,何至動搖烏紗。”

黃宗漢見他不接招,眼底掠過一絲陰狠,話鋒一轉,竟裝作關切:“椿老兄,漕運乃國之大計,遲延到今日,非同小可。你說說,今年究竟怎么回事?”

椿壽心頭發緊,額頭滲出細汗:“回大人的話,今年浙江河道水淺,天旱成災,漕船難行,延誤在所難免,已經具奏在案。”

“天旱?”黃宗漢忽然冷笑,雙眼精光逼人,“天旱是五月以后的事吧?按定例,漕船二月底必須開行,至遲不出四月。如今秋風已起,漕船開行的還不過一半——這又該如何解釋?”

連珠三問,直如刀劍逼頸,椿壽心頭一涼,竟被問得啞口無言。

屋里寂靜如死。

黃宗漢盯著他,笑容不減,分明就是要他自己認輸。

椿壽咬牙,硬著頭皮道:“大人也在浙江待過,漕幫積弊,還能不知?漕丁花樣百出,什么陳漕夾帶私貨……”

話未說完,黃宗漢一聲冷哼:“天下烏鴉一般黑,各省漕丁都一樣,你休要推諉!”

椿壽一怔,滿頭大汗。

“今年又有奉旨籌議海運,漕丁有所觀望,這才延誤。”

“觀望什么?”黃宗漢厲聲打斷,聲如雷霆,“海運是來年新漕之事,與今年何干?你身為署理巡撫,難道督催不得?若是如此,便是失職!”

字字如鞭,椿壽額角青筋暴起,卻再無話可答。

黃宗漢見狀,臉上故作憂色,搖頭嘆道:“椿老兄,漕運關系國計,不能再拖。事情總要辦通才行啊,你說是不是?”

椿壽心里翻江倒海,卻只能強笑連聲:“是,是,司里必當盡力催辦,個把月必定全數啟運,不敢再誤!”

黃宗漢瞇著眼,緩緩開口:“個把月?老實說,這漕運的章程,我還不算弄得清楚。本年漕運,自前任常中丞調任之后,全由老兄一手經理。以后如何辦理,等我慢慢商量再說。”

這話看似緩和,實則暗藏殺機。表面是“尚需了解”,暗里卻留下了隨時翻臉的余地;而“一手經理”四字,更是直把全部責任推在椿壽頭上。

椿壽是“上三旗”的世家子,這幾年在地方歷練,紈绔氣雖褪,卻不曾真正見過官場心機的險惡。聽見黃宗漢語氣柔和,還以為對方并無惡意,心里頓時寬慰許多,連聲應諾,退下撫院,立刻召集手下官員商議,誓言不惜一切要把遲滯的漕船盡快發出。只要漕米一出浙江境,責任便輕得多。

湖州是漕運重地,額定漕糧三十八萬八千石。椿壽趕到湖州,眼見八幫漕船擱淺,一艘都動不得,急得焦頭爛額。南潯的豪富們早已設下盛宴迎接,園林樓閣、流水堂前,水陸并陳的美饌擺滿,開宴更有自家戲班登臺演出,《長生殿》唱到《夜雨聞鈴》,鑼鼓鏗鏘,絲竹婉轉,人人沉醉。

唯獨椿壽索然無味,坐在錦榻之上,心里只一個念頭:但愿天公垂憐,連下三日三夜大雨,淹漲運河水位,好讓這些漕船趁水起航。臺上唱的是帝王佳人的情長,耳邊卻回蕩著百姓的哀嚎。繁華聲色,在他聽來竟如針扎。

他終究坐不住,托詞身體不適,連聲告罪,匆匆離席。

夜深,行轅大堂火油燈照得通明。廳上肅靜,空氣沉悶。兩側“太師椅”上坐著押運官和領運千總,那些候補州縣端坐如山。而在廳堂下首,竟也站著幾個漕幫尖丁。身份卑賤的小兵,按理連藩臺的面都難得見,此刻卻被一體傳見,足見局勢緊迫。

椿壽聲音嘶啞,卻壓得極重:“今年的漕糧,到底運得出去,還是運不出去?”

一言落下,全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先開口。身份最高的該是押運官,經驗最足的卻是漕幫尖丁。可在這種場合,小兵怎能搶先發話?一時氣氛凝重,連火油燈的光影都像搖曳著冷汗。

椿壽目光冷冷掃過一圈,心中卻清楚:自己看似是坐在上座的藩臺,實際上手里空空如也。要想讓漕船動身,終究還得看這些本該卑賤無比的“尖丁”點頭。

椿壽壓著聲音,幾乎嘶啞:“我在撫臺面前,拍了胸脯的,說一個月之內全數開船。現在看眼前這情形,我自己都覺得話說得過分。今天必須先定個宗旨,是走還是不走,必須拿個章程出來!再這樣拖下去,遲早是掉腦袋!”

這一句“掉腦袋”,如同一聲驚雷。大廳里燈光搖曳,人人心里一涼。

左首的候補州縣忙起身,賠著笑:“還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我們縱然賠上性命,也要把漕船催出去。漕糧關乎國計,今年天旱水淺,遲一點還有話說,若干脆不走,那可就是耽錯了!”

“耽遲不耽錯!”其余候補州縣紛紛點頭,連聲附和。其實他們心思最明白——這些人窮得只剩下幾張當票,好不容易混個押運的差事,就是指望船一開,好先支一筆公費糊口。至于何時能到通州,那是別人的責任,處分落不到他們頭上。若是船根本不走,他們連省城都沒臉回去,債主追到門口,自己反而最慘。

椿壽看穿他們的小算盤,心中冷哼一聲,不予理會。他轉向站在后排的領運千總:“你們說說,有什么主意?”

千總們面面相覷,心里其實和州縣差不多——可他們知道,真正能拍板的是尖丁。一個年長的千總硬著頭皮回答:“請大人作主。”

椿壽冷冷反問:“若是我說不走呢?”

大廳瞬間死寂,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出聲附和,可那一片沉默,本身就是最明顯的反對。

終于,一個實缺同知忍不住開口:“回大人話,還是讓他們——”目光望向尖丁,“推出一兩個人,聽聽怎么說吧。”

椿壽點點頭,目光凌厲:“好,就由你們尖丁說個準話。”

“是!”一個“有頭有臉”的尖丁抱拳請安,低聲道:“請大人先稍安,我們退下去合計個章程,再來回稟。”

椿壽吐出一口濁氣,抬手示意:“去吧。”他坐回炕床,咕嚕嚕吸著水煙,煙霧繚繞。八幫尖丁退到廊下低聲議論,聲音斷斷續續,久久不決。

走與不走,爭執不下。一派說賠累已成定局,不如干脆不走,省些麻煩;另一派卻咬牙堅持,漕船上私貨太多,若船不動,公私兩頭賠,傾家蕩產。最后只得拿個模棱兩可的結果:不管走不走,賠累只算一次,不能被扒兩層皮。

椿壽耐心已盡,派人催問,尖丁們只好推個代表進來。那人低聲回答:“若不走,本年的漕糧便要變價繳納。戶部定章,每石折二兩銀子。如今市價,七八錢即可。”

椿壽猛地追問:“船上漕糧多少?”

“二十七萬六千石。”

“算下來呢?”

尖丁眼皮一跳,心算極快:“三十三萬一千二百兩。”

廳內氣氛驟緊,連水煙的噗嚕聲都停了。

椿壽面色鐵青:“若不走,奏請變價,上頭定會準。但這三十三萬兩,誰來賠?”

尖丁頓首,聲音里帶著哀求:“大人明白,湖屬八幫本是疲幫,實在撐不住。總要請大人格外體恤,留漕丁一條活路。”

椿壽猛然冷笑,拍案而起,目光如刀:“哼!你們要命,難道我的命就不要了么?”

這一喝,把在場所有人震得面如土色。火油燈下,人人屏息,誰都不敢再開口。

大廳里的空氣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椿壽先是把賠累的賬攤開,冷冷道:“不管走與不走,今年的漕米,總得有人買單。”

尖丁們面面相覷,推來推去,最后還是那個頭臉人物開口:“大人也曉得,我們湖屬八幫是疲幫,根本沒這個力氣。請大人高抬貴手,留條活路。”

椿壽一聲冷笑,拍案而起:“你們要命,難道我的命就不要了么?!”

全堂噤聲。候補州縣們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心里卻暗暗叫苦。

接下來是赤裸裸的討價還價。漕幫有屯田,有公費,本來就該在這類事故里攤錢。只是到底賠多少,卻沒成章法。旺幫多賠,疲幫少賠,規矩就是“以上壓下”。越是富庶的地界,剝削越狠,越顯得疲。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推托,燈影搖晃下,儼然一場市井討債。

椿壽冷眼旁觀,心里明白這就是官衙與漕幫的角力。他一會兒硬聲喝斥,一會兒又軟言勸哄,終于把分賠的數額敲定。

“能動還是不能動?”等到協議一成,椿壽又開口了,目光像刀子一般,“賠是退路,可要是船真能開行,交了差,誰都落得干凈!”

這句話立刻博得候補州縣們拍案叫好,一個個搖頭晃腦,恨不得當場跪拜,齊聲頌贊大人英明。

唯獨那尖丁代表皺著眉搖頭。他抱拳道:“小的斗膽說幾句。依小人看,要想漕船動,須得兩件事。第一,疏浚河床,在支流口子上設閘,把水位抬高;第二,另雇民船分載,減輕漕船的壓力。兩條并行,才有可能。”

“好,那就這樣辦!”有押運官當即拍案。

尖丁只是苦笑,不接話。椿壽心中有數,冷冷譏道:“說得倒輕巧,可知道要多少錢么?”

尖丁嘆聲:“與其賠累三十萬兩,不如把這筆錢花在正道上。疏浚了河道,雇了民船,不但交得出差,還算大人的功勞。”

這一句話,說進了椿壽的心坎。他點點頭,低聲自語:“這倒也是一說……”

于是少數人留下,細細商量。工料從何而來?一句話:錢。漕幫派出代表,硬著頭皮應承下來,保證籌錢、保證出力,但也冷冷丟下一句:“這錢我們出了,漕船無論如何必須開。若是再出花樣,漕幫不能負責。”

夜色已深,廳外秋風瑟瑟,火油燈光映著眾人或蒼白或陰鷙的臉。椿壽終于松了一口氣。大計已定,疏浚河道、征雇民工,照著做下去,八月底之前,漕船定能啟航。

動身回省那日,正是秋風秋雨。行旅們一個個悶聲不樂,唯獨椿壽在馬車里心情極好。他望著窗外的雨簾,暗暗想著:最好下大些,連下三五日,河水一漲,漕船便能提前起航。到那時,自己這一頂紗帽,算是暫時保住了。

回到省城,椿壽第一件事便是去見撫臺黃宗漢。

黃宗漢滿面笑容,口口聲聲夸獎:“老兄實心辦事,辛苦了。”又順手抖出一條京中來的消息:直隸總督已奏,請撥一千五百艘駁船趕赴山東臨清,漕糧可以先卸下來,等到來年春暖解凍,再北運。

椿壽心頭大定,暗想這正好替自己解了圍。若北地結冰是事實,遲延就是“通案”,處分自然輕。

但他心里剛放松些許,黃宗漢忽然收起笑,身子前探,盯著他問:“漕運一事,你是內行。今年由你一手料理,我問你一句,可曾算過漕船回空的日子?”

椿壽心里一緊,但仍鎮定回道:“自然要延期。”

“延期多久?”黃宗漢一字一頓,語氣陡然凌厲。

“這要看臨清的情形……若截卸存倉,來年開凍再駁運,前面漕船多則慢,少則快。”

“最快什么時候?”

“總要到明年四月。”

“回空呢?”

“還要兩個月。”

黃宗漢猛地一拍桌,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這么說,漕船到明年夏天方能回家,再修補一番,七月里才能復兌新漕。請問,你打算明年又遲到八九月才啟運,是不是?”

椿壽心口一震,卻仍硬著頭皮:“是!不過明年改用海運,便無大礙。”

“無大礙?”黃宗漢陡然變臉,聲如霹靂:“你說得好輕巧!年年漕期延后,何時始得恢復?須知今年由你負責,明年就是我負責。你這般做法,簡直是有意跟我過不去!”

椿壽萬沒料到撫臺翻臉如翻書,當場怒火上涌,紈绔習氣一時顯露,忍不住頂撞:“大人言重!既然是我責無旁貸,該殺該剮,自然由我負責,大人何必如此氣急敗壞?”

黃宗漢臉色青紅交替,半真半假地怒笑:“好,好,你負責!你負責!請教一句,這責任——你打算怎么個負責法?!”

廳堂內氣氛頓時劍拔弩張。火油燈噗噗作響,仿佛連空氣都要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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