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朝歌本不該亮，卻亮得可怕。十顆太陽懸在城郭的十個方位，將晨霧蒸成翻滾的金浪。房舍、旗桿、人影，全被拉得細長，像要熔化在灼光里。護城河的水早已沸干，河底的淤泥裂出一圈圈焦黑的鱗紋；沿岸的柳枝自燃，火舌卻呈詭異的藍白色，仿佛燒的不是木，而是空氣本身。

子羨從冥城跌回地面時，正對上這荒誕的黎明。他的手腕仍滴著血，血珠在落地前就被熱浪蒸成紅霧，凝成細小的銅屑，隨風貼滿他的袍角。婦妌緊隨而出，銅軀卻不見了——或者說，化成了他身后那片巨大的陰影：一只由銅羽與隕鐵拼接的巨鳥，懸在城墻之上，翼展百丈，卻無聲無息，仿佛只是十日投下的集體倒影。

“十日教的人開始動了。”婦妌瞇眼，指向城中央。

朝歌的心臟，原本豎著祭祀銅表的高臺上，此刻豎起了一輪新的“太陽”。那是一只巨大的空心銅球，表面布滿日紋與玄鳥羽紋，直徑逾五丈，由數百根青銅鎖鏈吊在空中。鎖鏈另一端，連接著高臺四周的十座人牲坑。坑里，人牲尚未斷氣，他們的手腕被劃開，血線順著鎖鏈蜿蜒上升，涌入銅球。銅球因此發出低沉的鼓動，像另一顆心臟。

子羨認出銅球內側的銘文——那是子央的筆跡，卻由血寫成：

「十日并出，帝降玄鳥。鳥啄人首，以目易日。」

字跡鮮紅，在銅球內壁緩緩流動，如同活物。每流過一匝，銅球表面便亮起一道日紋，像被點燃的導火索。與此同時，高臺下方的人群齊聲高呼，聲音整齊得不像人類：

“玄鳥降，新日誕！玄鳥降，舊日湮！”

他們身披赤羽，臉繪金烏，額心嵌著隕鐵碎片，在烈日下閃著黑光。為首者，正是微子啟——帝乙長子、被廢的太子。他手執一柄骨柄銅刃，刃口缺了一齒，齒痕里嵌著婦好的血。微子啟抬頭，正對上子羨的目光，遙遙一笑，唇形無聲地說：

“鑰匙已至，開門吧。”

婦妌驟然抓住子羨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

“他們在造‘活日’。”她聲音嘶啞，“用王族血祭，把玄鳥孵進銅球。一旦第十道日紋亮完——”

話音未落，銅球發出一聲嬰兒啼哭般的嘶鳴。第十道日紋，亮了。

高臺四周，十座人牲坑同時塌陷，數百具尸體被鎖鏈拖入地底，像被大地吞吃的祭品。銅球開始旋轉，轉速越來越快，表面逐漸浮現一只巨大的眼睛：豎瞳、重瞼，由流動的血勾勒，瞳孔深處，卻是一片漆黑——黑得連光都能吞噬。眼睛睜開的一剎那，十顆懸空的太陽同時黯淡。真正的光，來自銅球。那光不是金色，而是極深的橙紅，像熔爐深處最暴烈的火核，又像婦好墓里那滴未冷的“日血”。光芒所到之處，城墻、屋舍、活人，皆在無聲中化作銅屑，再被熱風卷起，凝成漫天金雨。

子羨胸口龜甲驟然劇痛。他低頭，甲片自行浮起，懸浮在心口，裂出新的紋路：

「癸卯，日蝕，玄鳥啄帝。」

裂紋內滲出金橙光液，沿他皮膚游走，最終在左臂匯成一只微型玄鳥，羽翅纖毫畢現，卻由銅火構成。鳥頭一轉，對準高臺銅球，發出無聲的尖嘯。

子羨耳膜劇痛，眼前一黑，再睜眼時，已站在銅球內部或者他的意識被吸了進來。

球體內壁，血寫的銘文已變成流動的星河，每一滴血都是一枚甲骨文字，拼湊成一條倒懸的黃河。河中央，漂浮著一顆巨大的心臟，由赤銅與隕鐵編織，表面布滿星形鎖孔，鎖孔內插著十把鑰匙——其中一把，正是婦妌掌心的銅釘。

心臟每一次跳動，銅球外那只巨眼便眨動一次，城市便隨之剝蝕一層。子羨聽見心臟內部傳來熟悉的心跳——與他同步，卻比他的更沉、更老，像從三千年后的胸腔里傳來。心跳里，夾著一句低語：

“把我放出去，或者，成為我。”

意識被猛地拽回。子羨跪倒在地，大口喘息。婦妌半跪在他身側，短劍橫擋在兩人頭頂，劍刃已被金雨蝕出缺口。

“十日教要把你拖進去。”她咬牙，“銅球里的心臟，是玄鳥的卵。它缺最后一滴血——鑰匙的血。”子羨抬頭，看見銅球巨眼的瞳孔，正緩緩對準自己。瞳孔深處，浮現出未來的畫面：

帝辛站在銅球內，胸口嵌著十把鑰匙，笑容空洞；婦好頭顱懸浮在血河之上，雙眼流火；而子羨自己，被鎖鏈吊在銅球內壁，腕上傷口滴落的血，正匯入心臟。

“還有一個辦法。”婦妌忽然說。

她拔出短劍，在自己掌心劃開更深的十字，血噴涌而出，卻在空中凝成一條細線，徑直飛向銅球。血線觸及銅球表面的瞬間，巨眼發出嬰兒般的哭嚎，瞳孔裂開一道縫隙。縫隙里，探出一只銅羽巨爪，爪心握著一粒隕鐵碎屑——正是婦好斷頸里的那一粒。巨爪一松，碎屑墜落，在空中化作一把小小的鑰匙，齒口與子羨腕上傷口的形狀完全吻合。鑰匙落入子羨掌心的剎那，銅球巨眼轟然閉合，旋轉驟停。

高臺四周，塌陷的人牲坑停止吞噬，鎖鏈寸寸崩斷。十顆太陽重新亮起，卻不再熾白，而是蒙上一層血霧，像被剝了皮的巨眼，冷冷注視著大地。

銅球開始冷卻，表面血紋凝固成漆黑的痂。痂皮龜裂，裂縫里透出幽藍的光，像深海鯨油點燃的磷火。裂縫深處，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響，以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鑰匙已歸位，冥城將啟。”

子羨握緊掌心的隕鐵鑰匙，掌心灼痛，卻不再流血。婦妌按住他肩膀，聲音發顫：“你聽——”

遠處，洹河故道的裂縫再次擴大。黑曜石臺階第二次浮出，卻不再通向地底，而是筆直指向天空。臺階盡頭，隕鐵巨門緩緩開啟，門后不再是倒置的城市，而是一片浩瀚的星空，星空中，十只燃燒的玄鳥，正朝著朝歌俯沖而來。

子羨低頭，看向自己左臂。銅火玄鳥已消失，皮膚卻留下一道橙金色的羽紋，像一枚無法抹除的烙印。烙印深處，傳來倒計時的心跳：

咚、咚、咚——一共十聲。十聲之后，第一只玄鳥，撞上了銅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