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冥城入口

子時三刻，朝歌城闕的鐘聲突然啞了。沒有風(fēng)，銅舌卻在鐘腔內(nèi)瘋狂晃動，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扼住咽喉，只能發(fā)出干澀的咯咯聲。鐘聲止息的那一瞬間，城根所有燃了百年的祭火同時熄滅，黑暗像潮水漫過街巷，把十萬盞牛油燈一口吞沒。子羨與婦妌帶著婦好的無頭銅軀，站在洹北商城殘墻的豁口處。銅軀的頸腔里，隕鐵黑晶閃著極慢的脈沖，每隔一次心跳，便有一道金線順著銅羽的縫隙蔓延，像給整具身體重新描繪血脈。

“再往前一步，就進(jìn)冥城?！眿D妌抬手，示意子羨止步。

前方，是干涸的河床。河底淤泥龜裂成巨型的六邊形，每一塊裂縫都滲出暗紅色的霧氣，霧里有細(xì)小的光點(diǎn)在游走，像被囚的星群。裂縫正中央，赤銅祭壇已完全熔化，只剩一圈赤紅的銅汁緩緩旋轉(zhuǎn)，形成一個漩渦，漩渦深處，隱約可見黑曜石臺階次第下降，沒入比夜更黑的深處。那便是冥城入口。

子羨的胸口忽然滾燙——貼肉藏著的那枚空白龜甲，此刻像被重新點(diǎn)燃，從里向外透出一行發(fā)光的字：

「癸卯水竭，冥城啟鑰。」

字跡是簡體，一筆一劃卻帶著甲骨刀的鋒利，仿佛有人隔著三千年的時空，在他皮膚上直接刻寫。

婦妌側(cè)頭，看著那行字在子羨衣襟下透出橙金色的光，眸色微暗：“我阿姊的遺言果然沒錯——你是鑰匙。”

“鑰匙？”子羨聲音嘶啞，“還是祭品？”

婦妌沒有回答，只抬手在銅軀的肩胛處一按?！斑菄}”一聲輕響，銅羽向兩側(cè)翻開，露出內(nèi)里密密麻麻的榫卯機(jī)關(guān)。其中一枚銅釘彈出，釘頭鐫刻著細(xì)小的“癸卯”二字，與龜甲上的日期遙相呼應(yīng)。她捏住銅釘，翻轉(zhuǎn)，釘尾竟是一把極薄的鑰匙，齒口呈不規(guī)則的星形，像隕鐵燒灼后的裂痕。

“冥城第一道門，需以王族血為蠟，以貞人骨為匙?！彼Z氣平靜，卻將鑰匙遞到子羨面前，“你的骨，我的血?！弊恿w凝視那鑰匙，齒口內(nèi)側(cè)，有一道新鮮的血痕，尚未干涸——那是婦妌剛才割破掌心留下的。血珠順著齒口滑落，滴在泥地上，竟發(fā)出金屬撞擊般的“?！甭?。

銅軀忽然動了。無人推動，它卻自行邁步，走向裂縫邊緣。隕鐵黑晶的瞳孔里，映出漩渦深處的黑曜石臺階。每走一步，銅羽便剝落一片，落地化作細(xì)小的銅蝶，撲棱棱飛向裂縫深處，像在給黑暗引路。

婦妌反手抽出短劍，劍尖抵住自己掌心，輕輕一劃。鮮血涌出，卻并未滴落，而是被銅軀頸腔內(nèi)的隕鐵黑晶隔空吸走。血液化為金紅色的細(xì)線，順著銅羽縫隙游走，最終匯聚在銅軀右手指尖，凝成一滴極亮的血珠。血珠脫離指尖，墜入漩渦。

“嗡——”

整個河床發(fā)出低沉的共鳴，像被敲醒的巨鼓。裂縫迅速擴(kuò)大，黑曜石臺階浮出淤泥，一級級升高，直延伸到三人腳下。臺階盡頭，是一扇緊閉的隕鐵巨門，門扉高達(dá)三丈，表面布滿被高溫熔蝕的孔洞，孔洞里滲出暗金色的光，像無數(shù)只窺伺的眼睛。門上，同樣有一個星形鎖孔，與婦妌掌中的鑰匙完美吻合。

子羨踏上第一級臺階的瞬間，耳邊響起潮水般的低語。不是語言，而是無數(shù)龜甲同時裂開的脆響，是血液滴入銅范的嘶嘶聲，是嬰兒啼哭與老人垂死的喘息交疊。

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幕從未經(jīng)歷過的畫面：

黑曜石臺階盡頭，隕鐵巨門敞開，門后是一座倒置的城市——宮殿、街衢、祭臺，全都倒懸在頭頂，像被水淹沒的廢墟。城市里，行走著無數(shù)無頭的人，他們手捧自己的頭顱，頭顱的嘴一張一合，卻發(fā)不出聲音。而在城市最深處，一只由銅羽與隕鐵構(gòu)成的巨鳥，正緩緩睜開十只太陽般的眼睛。畫面一閃而逝。

子羨踉蹌一步，幾乎跪倒。婦妌一把拽住他手腕，掌心滾燙如炭：“別聽，別看。冥城最擅食人記憶?！?

鑰匙插入鎖孔，發(fā)出細(xì)微的“嗒”聲。隕鐵巨門卻未開啟，反而從門縫深處涌出大量白霧，霧中裹著細(xì)小的銅屑，像一場逆向的雪。銅屑落在皮膚上，立刻烙出焦黑的圓斑，灼痛鉆心。婦妌低聲咒罵，將短劍橫在胸前，劍身立刻被銅屑蝕出一排蜂窩狀的孔洞。

“門在擇主。”她咬牙，“它在等你的血?！?

子羨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用匕尖劃開自己左腕。鮮血涌出，卻并未滴落，而是被白霧牽引，在空中凝成一道極細(xì)的血線，緩緩探向門縫。血線觸及隕鐵的一剎那，整座巨門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嘶鳴，門扉向內(nèi)塌陷，露出一條幽深的甬道。甬道四壁，嵌滿倒置的人骨，每一根骨頭上都刻著同樣的字：

「羨」

銅軀率先踏入甬道。它的腳步無聲，卻每一步都激起甬道深處鐵鏈拖動的巨響。婦妌緊隨其后，短劍橫胸，劍尖微顫，映出她緊繃的下頜線。子羨最后邁入。在他踏入的剎那，巨門在身后轟然合攏，最后一絲外界的光被掐滅。黑暗里，只剩下銅軀頸腔內(nèi)的隕鐵黑晶，發(fā)出緩慢的心跳——咚。咚。咚。。。。。

甬道盡頭，出現(xiàn)三岔路口。左側(cè)，是沸騰的銅汁河流，河面漂浮著無數(shù)青銅面具，面具空洞的眼窩里，流出熔化的淚。右側(cè)，是冰封的人牲坑，尸體保存完好，胸口嵌著“日紋”銅片，每張臉都與子羨一模一樣。正前方，是一座由龜甲堆砌的穹頂大廳，廳中央懸著一口巨大的銅棺，棺蓋上鐫刻著一行發(fā)光的簡體字：

「2024年7月25日，殷墟T53，開棺人：子羨」

銅棺下方，跪著一排無頭的貞人，他們雙手捧著空白的龜甲，甲片正一點(diǎn)點(diǎn)滲出新鮮的血字——「鑰匙已至，祭品就位?！?

婦妌的短劍在鞘中發(fā)出悲鳴。銅軀的隕鐵黑晶，忽然加快了心跳。子羨抬起手，腕上的血仍在滴落，每一滴血落在地面，便開出一朵極小的、燃燒的銅花。

穹頂之上，傳來一聲悠長的鳥鳴。不是鷹，不是鸮，而是金屬與火焰摩擦的嘶鳴。銅棺的棺蓋開始緩緩滑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棺內(nèi)，空無一物，只有一枚拉鏈頭——

現(xiàn)代塑料，黑色，拇指大小，上面印著細(xì)小的英文字母：

「YKK」

拉鏈頭下方，壓著一張泛黃的考古作業(yè)單，打印日期：

「2024-07-25」

作業(yè)單上，手寫著一行小字：

「如果看到這張紙，說明我已經(jīng)死了。別相信婦妌。別相信玄鳥。相信裂縫。——子羨」

子羨的呼吸，在那一刻徹底停滯。

銅軀忽然轉(zhuǎn)身，隕鐵黑晶的瞳孔直勾勾盯著子羨。它的銅唇開合，發(fā)出婦好的聲音，卻帶著金屬的回響：

“歡迎來到冥城，鑰匙?！?

婦妌猛地抬頭，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恐懼。

“不對——”她失聲，“她不是我阿姊！”

銅軀的銅羽根根豎起，像炸開的黑火。穹頂龜甲同時爆裂，無數(shù)碎片化作燃燒的流星，砸向三人。在碎甲與火光之間，子羨看見銅棺的拉鏈頭，自己動了起來——它緩緩拉開了一道縫隙，縫隙里，透出比冥城更深的黑暗。黑暗深處，有腳步聲。一步，兩步，第三步落地時，整個冥城忽然顛倒———銅汁河流倒懸于頭頂，人牲坑凍結(jié)在腳下，穹頂大廳垂直豎起，銅棺橫陳眼前。而腳步聲的主人，終于走出黑暗——那是一張與子羨一模一樣的臉。卻穿著橘紅色的反光背心，頭戴礦燈，手里握著一把鶴嘴鋤。未來的子羨，站在過去的子羨面前，輕聲說：

“我來教你，怎么殺死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