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歷帝乙三十七年，仲夏癸卯，朝歌城在暴雨中醒來。紫黑色的云團像一領(lǐng)撕開的龜腹，從洹河上游緩緩推向鹿臺，閃電沿著屋脊奔跑，把青銅鴟吻一次次鍍成慘白。雨腳砸在王城南墻的夯土上，濺起的不是泥水，而是細小的、帶著腥甜的血珠——昨夜剛從羌方押回的三十名人牲，被活埋在城墻根作“奠基”，他們的血來不及滲盡，就被雨水重新翻出地面。子羨赤足立在靈臺最高層，手里的白旄牛尾早被雨水擰成一縷暗紅。他本該在寅時前完成“告廟”，卻遲遲未動。昨夜他占得一卦，卦辭只有四字：

「玄鳥噬日」。

裂紋在龜甲上呈現(xiàn)出詭異的圓環(huán)，像一只被火焰灼燒的瞳孔。更令他心悸的是，甲片邊緣滲出的血線并非人牲的暗紅，而是帶著晨曦般明亮的金橙——那是“日血”，只在王室族譜最隱秘的一頁里出現(xiàn)過。那一頁記載：

「十日并出，墜而為鳥，其血可易天下。」

雷聲滾過，子羨忽然聽見另一個心跳，隔著雨幕、隔著銅制的祭柱，與自己的心跳同步。他回頭，靈臺空曠，唯有雨聲。可那心跳仍在，像一面被蒙住的鼓，從地下深處傳來——來自YH127坑。那里埋著三萬余片刻辭龜甲、二十具貞人骸骨，以及前任大貞人子央的半截舌頭。

子央在七天前失蹤。貞人院對外稱他“私卜兇兆，畏罪潛逃”，可子羨知道，子央最后一次現(xiàn)身的地點正是YH127。那天夜里，有守夜的羌奴看見子央獨自蹲在坑底，自言自語：

“我把太陽藏進裂縫里，可它還是找到了回來的路。”

第二日清晨，坑沿多了一枚帶血的甲片，上面新刻的卜辭與今夜子羨所得一模一樣——「玄鳥噬日」。甲片背面，用更細的刀痕刻著子羨的名字，筆畫卻屬于子央。

雨勢忽然轉(zhuǎn)急。子羨俯身，將那枚甲片貼緊胸口。甲片冰涼，卻在貼近皮膚的一瞬變得滾燙，仿佛皮膚下流動的不是血，而是融化的銅汁。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幕從未經(jīng)歷過的場景：

黑曜石臺階向下延伸，沒入比夜更黑的深處。臺階盡頭，一扇隕鐵巨門半掩，門縫里透出暗金色的光。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身披現(xiàn)代人才有的橘紅色反光背心，正用一把小小的鶴嘴鋤，鑿擊門楣上的“癸卯”二字。每鑿一下，門后便傳來嬰兒啼哭般的金屬回聲。畫面驟然熄滅。子羨跪倒在靈臺，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在甲片上，血色的裂紋竟緩緩愈合，像一張重新閉攏的嘴。與此同時，王城北面的婦好墓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像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從內(nèi)部推開了封石。守墓的羌奴舉火照去，看見青銅鸮尊的蓋子自行旋開，尊口探出一只蒼白的、女人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由細小甲骨綴成的手鏈，每一片都刻著同一個字：

「羨」。

而在城南的洹水橋下，暴雨沖垮了一段堤岸。泥漿里露出一截黑紅色的木匣，匣面用朱砂寫著“帝乙三十七年封”。木匣無鎖，卻在暴雨中紋絲不動。直到子羨的心跳第三次與地底鼓點重合，匣蓋才輕輕彈開——里面空無一物，唯有一道新鮮的劃痕，像被某種尖利的指甲劃過，自上而下，歪歪扭扭地拼出四個字：

「我回來了」。

雷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暴雨未停，卻被一種更巨大的寂靜吞噬。子羨抬頭，看見烏云的縫隙間，十輪淡金色的日影同時浮現(xiàn)，像十只被燒穿的黑洞，靜靜懸在朝歌上空。最中央的那一輪，缺了一角，缺口處滴落粘稠的、燃燒的銅液，恰好落在靈臺銅表頂端——銅表“嗤”地一聲，冒出一縷細小的白煙。煙柱筆直上升，穿過雨幕，穿過云層，穿過子羨無法言說的恐懼，在最高處化作一只極小的、由灰燼構(gòu)成的鳥。鳥振翅，朝YH127坑俯沖而下。子羨終于動了。他赤足踏過雨水與血水混合的臺階，白旄拖在身后，像一道被抹去的舊史。在他身后，靈臺銅表上的刻度開始逆轉(zhuǎn)——帝乙三十七年，正悄悄滑向一個從未被記錄的時辰。

午夜，洹河突然斷流。

十萬斤黑水像被一柄看不見的巨刃攔腰截斷，上游干涸，下游倒卷，露出龜裂的河床。河床中心，赫然是一座從未見過的“日”字形祭壇，由赤銅澆鑄，表面布滿剛凝固的血紋，仍在騰騰冒氣。祭壇正中央插著一柄石刃，刃上穿著一枚新鮮的心臟，心臟每跳一次，天空便亮起一輪太陽，連跳了十次，夜空便懸起十顆熾白的日頭，同時把殷墟照得如同滅世的正午。就在第十顆太陽升起的瞬間，整個朝歌城的人同時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站在靈臺之巔，俯瞰王城。靈臺最高層跪著兩個人，一個穿貞人黑袍，一個披女師赤甲。黑袍者用石刃割開自己胸口，取出心臟，遞給赤甲者；赤甲者則把心臟裝進一尊無頭的青銅鸮像。鸮像接心的剎那，脖頸處涌出大量金紅色銅液，凝成婦好的臉，那張臉睜開眼，對著滿城夢者齊聲說出同一個名字：

“子羨。”

霎那間全城驚醒。

與此同時，貞人院最深處的YH127坑無故自燃。三萬片刻辭龜甲在火中完好無損，卻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爆裂聲。火光照見坑壁上浮出一行新刻的字，像是從土中自己長出來的：

「血甲已空，替者歸位。」

當值貞人沖進去滅火，只看見火海里站著一個人——那人背對眾人，長發(fā)披散，雙手捧著自己的心臟，心臟仍在跳動；他的臉映著火光，卻像鏡子一樣，把每個人的面孔都映成子羨的模樣。大火只燒了一刻鐘便自行熄滅。灰燼里，龜甲全部變成了空白，裂紋全部消失，像是從未刻過任何文字。唯有最底層壓著一片新甲，上面用朱砂寫著一行簡體字：

「2024年7月25日，殷墟T53探方，開棺。」

甲片背面，血跡未干，卻赫然展示的是子羨自己的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