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風像一把鈍刀,貼著洹河故道的裂口來回刮擦。河水斷流后的河床袒露無遺,赤銅祭壇仍矗立在龜裂的淤泥中央,心臟已枯成一枚焦黑的果核,卻仍牽連著十條蒼白的光柱,從高空十日直射而下,如同十根燒紅的鐵釬,把祭壇釘死在干涸的河底。子羨站在距祭壇十步之外,腳底傳來一波又一波的震顫,仿佛大地深處有巨獸在換齒。他本該立刻回城,卻挪不動腳——空氣中殘留著濃烈的銅銹味,混著尚未冷卻的血腥,像某種古老的邀請。
忽然,一聲極輕極輕的“咔嚓”從祭壇底部傳出。像龜甲開裂,又像頸骨折斷。
子羨循聲望去,只見那柄貫穿心臟的石刃正在自行旋轉,每旋半圈,刃身便剝落一層石皮,露出底下暗金色的金屬。那不是銅,而是隕鐵——帶著天火墜落的隕星之骨。隕鐵表面浮起密集的符號,像被火烤出的裂紋,卻在下一瞬又隱沒不見。最后一圈旋轉停止時,石刃已徹底褪為黑色長匕,刃尖指向下游,指朝歌,指王陵區,指婦好墓。
一道血線沿著刃口滑落,滴在銅壇,發出“嗤”的一聲輕響,騰起一縷極細的白煙。
白煙里,浮現出一張模糊的女人面孔,沒有頭顱,只剩脖頸截面的血口,像一朵驟然綻放的赤曇。
子羨的喉嚨發干,他認得那張臉的輪廓——婦好。
婦好的墓在城北三里,封土高七丈,上植松柏,下筑亞字形槨室。白日里,這里由女師輪流戍守;夜里,則只留兩名羌奴執火。而此刻,戍守者已不見蹤影,唯有封土頂部的松柏在十日并出的白光中燃著青綠色的陰火。
子羨趕到時,墓道石門半掩,門臼被巨力撞碎,碎石呈放射狀飛濺,仿佛有東西從內部爆開。空氣里彌漫著新翻泥土與陳年膏漆混合的腥悶味。更刺鼻的,是血的腥味——新鮮的、滾熱的血,順著石階汩汩外流,像一條暗紅的小蛇,徑自爬向他的靴底。
子羨拔出腰間短匕,踏入墓道。四壁彩繪的朱漆白虎在火光中跳動,虎眼卻被人剜去,留下兩個黑洞,仿佛一路窺伺。再往下,是前室。室頂懸著九盞銅燈,燈油尚滿,火卻全滅,燈芯頂端凝著細碎的白霜。地面中央,原本安放鼎彝的位置空無一物,只剩一個巨大的、被利器切割過的圓坑。坑壁光滑,像被高熱瞬間熔斷,泥土呈玻璃狀,幽暗處閃著點點金屑。
子羨蹲下,指尖一觸,金屑竟燙得他縮手——那是熔化的青銅蒸鍍在土粒上的薄膜。誰來過?用什么火,才能在片刻間把整尊方鼎汽化?
內室石門倒了。門后,本該停放棺槨的玄宮中央,棺槨仍在,卻只剩槨。棺蓋被掀翻到十步之外,重重砸在壁龕,把一排玉戈攔腰震斷。而真正讓子羨血液驟停的,是棺內景象:
錦衾、玉璧、骨笄、銅鏡……都在原位,甚至枕邊的象牙笄還保持著挽發的弧度。唯獨少了最重要的東西——頭顱。
婦好無頭的軀體安臥如初,頸腔卻像被極鋒利的薄刃一刀切下,斷口平滑得能映出燈火。
沒有血噴濺,沒有掙扎痕跡,仿佛頭顱是自己甘愿離開,甚至貼心地在斷頸處留下一圈淡金色的灼痕,如同給傷口封了一層火漆。子羨的視線被那灼痕牢牢吸住。金痕的紋理呈放射狀,中心是一個極小的圓孔,孔里嵌著一粒隕鐵的碎屑。與祭壇石刃同源的隕鐵。
“你來得太慢。”聲音從陰影里浮起。
子羨猛地回身,匕尖指向黑暗。火光盡頭,立著婦妌。
她仍披赤狐甲,卻未戴胄,長發披散,鬢邊結著細小的銅鈴,隨呼吸輕顫。她的雙手背在身后,指縫間滴落一線血珠。那不是她的血——血太稠,呈赭色,帶著青銅銹味,是死人的血。
“你殺了守墓羌奴?”子羨低聲問。
“他們看見不該看的東西。”婦妌語氣平靜,仿佛只是撣落肩上塵灰,
“我給他們痛快。”她緩步走近,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淺不定的溝壑,讓那張與子羨記憶中一般無二的面孔,顯得陌生而鋒利。
“你為何在此?”子羨問。
婦妌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側過身,露出背后壁龕。壁龕里,端端正正擺著一顆頭顱。婦好的頭顱。面容如生,甚至唇上胭脂未褪,雙眸卻緊閉,睫毛覆下一層極細的銅粉,像被火烤過的蝶翅。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頭顱之下,連著一截青銅頸——不是簡單的人頭置于銅座,而是頭顱與銅頸嚴絲合縫,仿佛生來如此。銅頸表面布滿精細的榫卯,可與無頭身軀的斷口完美扣合。
婦妌抬手,輕輕旋轉銅頸,“咔噠”一聲輕響,頭顱便與軀體連成一體,宛若一尊剛剛完成的雕像。只是,雕像沒有睜眼。
“我阿姊臨走前,留下了最后一件兵器。”
婦妌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卻字字清晰,她說:“若十日并出,便以吾首為鸮,以吾身為籠,鎖玄鳥于人間。’”子羨瞳孔驟縮。
玄鳥——那一夜在靈臺火中浮現的巨影,那枚在祭壇心臟之上旋轉的隕鐵匕——原來早已與婦好的死連在一起。
“你以為她是病卒?”婦妌嗤笑,指尖撫過銅頸與皮膚相接處那道細若游絲的金線,
“她親手割下自己的頭,把最后一滴血封進這截銅骨里。她要我守尸,不許任何人——包括你——觸碰。”
子羨喉頭滾動,卻發不出聲音。
婦妌抬眼,目光鋒利如隕刃,“可你還是來了。”
她話音未落,棺槨下方的地磚忽然下陷,發出沉悶的軋軋聲。一道暗梯顯露,幽深的井道向下延伸,盡頭有極暗的紅光。紅光里,傳來鐵鏈拖動的金屬碰撞,與嬰兒啼哭般的咝咝聲。婦妌抽出短劍,劍脊映出子羨蒼白的臉。
“下去。”她說“或者被我砍斷腳筋,再被我拖下去。”
子羨握緊匕柄,掌心汗濕。他忽然明白,婦妌守的不是尸,而是井口。而那顆被銅頸續接的頭顱,正在極輕極輕地——眨了一下眼。
就在兩人對峙的剎那,墓室頂部傳來巨響。一塊封石被巨力掀開,碎石與塵土簌簌墜落。月光從裂縫傾瀉,恰好照在婦好臉上。銅眼猛然睜開,眸仁竟是一對渾圓的隕鐵黑晶,映出十日并出的夜空。
婦好開口,聲音卻像千萬片龜甲同時碎裂:「時辰已至,開籠。」
銅頸發出齒輪咬合的急促咔噠,整具無頭軀體竟自己坐起,雙手探向井道。
婦妌臉色驟變,短劍橫胸,厲喝:“阿姊!”回應她的,是一聲悠長、似哭似笑的鳥鳴——從井底升起,從銅喉迸出,從子羨胸前的甲片里共振。下一瞬,井道紅光暴漲,鐵鏈寸寸斷裂。一只覆滿銅羽的巨爪,攀上了井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