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開膛破肚的八音盒,像一具冰冷的尸體,躺在散亂破敗的廢墟中央。暴露的齒輪、簧片、扭曲的傳動桿,反射著門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慘淡的灰白天光,像無數只嘲弄的、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伍思涯。他蹲在它面前,手指懸在那些斷裂的、扭曲的金屬結構上方,微微顫抖。指尖沒有落下,仿佛那冰冷的殘骸會灼傷皮膚。
空氣里彌漫著暴力洗劫后的塵土味、被褥棉絮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陌生闖入者的汗酸和煙草混合的濁氣。這濁氣像粘稠的蛛網,糊住了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沉重。
積蓄沒了。那點微薄的、用無數個彎腰翻檢的清晨和黃昏換來的銅板,連同那個生銹的鐵盒,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間本就一無所有的破屋子,此刻更像被颶風掃過,連最后一點可憐的安全感也被徹底撕碎。小偷?還是……他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黑皮”那張精于算計、帶著陰鷙的臉,以及他那幾個同樣眼神不善的跟班。在這片地界上,惦記他這點“家當”的,除了那些偶然流竄的毛賊,似乎也只有這些同樣在底層泥淖里掙扎、卻慣于欺壓更弱者的人了。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腳邊一個空塑料瓶,瓶子骨碌碌滾遠,在死寂中發出刺耳的噪音。他沖到門口,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泥濘的小路、墻角、以及遠處影影綽綽的低矮棚戶。暮色四合,人影稀疏,只有風卷起地上的廢紙片和塑料袋,發出窸窸窣窣的嗚咽。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除了門板上那個清晰的、帶著泥污的腳印,像一個無聲的嘲笑和宣判。
憤怒如同滾燙的巖漿,在胸腔里翻騰、沖撞,燒灼著他的理智。他想嘶吼,想砸碎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但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最終,所有的暴怒只化作身體一陣劇烈的顫抖,他猛地一拳砸在門框腐朽的木頭上!
“咚!”
悶響伴隨著木屑簌簌落下。指關節傳來鉆心的疼痛,皮膚瞬間破裂,滲出血珠。這清晰的痛感反而像一盆冷水,澆熄了那幾乎焚毀理智的火焰。他頹然地靠在冰冷的、布滿裂紋的磚墻上,粗重地喘息著。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這座城市的底層叢林里,憤怒是奢侈品,只會帶來更快的毀滅。
他慢慢滑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八音盒的“尸體”上。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瀝青,從腳底蔓延上來,將他牢牢裹住。積蓄沒了,可以再撿。屋子亂了,可以收拾。但這八音盒……這承載著孩童瀕死恐懼、又詭異地勾連著他自身遙遠記憶的鑰匙……它被毀了。連同陳姨好心撿拾、小滿眼里的“亮晶晶”、那把心形的黃銅鑰匙所帶來的一絲微弱的暖意,也似乎在這粗暴的踐踏中,一同熄滅了。
口袋里,那把心形的鑰匙,隔著薄薄的衣料,硌著他的皮膚。它還在。可鎖在哪里?鎖已經被砸爛了。
不知坐了多久,窗外徹底黑透。遠處高樓霓虹的彩光投射進來,在滿地的狼藉上涂抹出怪誕陸離的光斑。饑餓感遲鈍地傳來,胃里空得發慌。他想起陳姨塞給他的那袋蔫巴的蔬菜,還掛在門框的釘子上。
他掙扎著爬起來,走到門外,摘下那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的青菜葉子有些發黃,西紅柿軟塌塌的,兩根短小的黃瓜摸上去冰涼。他拎著袋子回到屋里,借著窗外透進的光,摸索著扶起那張缺了腿的桌子,用磚頭重新墊穩。又從墻角被翻倒的雜物堆里,扒拉出那個邊緣豁了口的舊搪瓷盆和一個掉了瓷的鋁鍋。
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流下。他機械地清洗著蔫巴巴的菜葉,指尖的傷口被冷水一激,傳來尖銳的刺痛。他像是感覺不到,只是用力地搓洗著菜葉上的泥點,仿佛要將某種看不見的污穢也一同洗掉。
沒有油,沒有鹽。他把洗好的青菜、切開的西紅柿和掰斷的黃瓜一股腦丟進鋁鍋,接了半鍋冷水,放在那個只有一個灶眼還能勉強點著的舊煤氣爐上。幽藍色的火焰跳躍起來,舔舐著漆黑的鍋底。
水慢慢熱了,蒸汽升騰起來,帶著蔬菜本身寡淡的氣息。屋子里彌漫開一股奇異的味道,是生澀的、帶著土腥氣的菜味,混合著灰塵、霉味和尚未散盡的暴力氣息。他蹲在爐子旁,看著鍋里渾濁的水開始翻滾,蔫黃的菜葉和軟爛的西紅柿在沸水中沉浮。沒有半點食欲,只有一種麻木的、需要填滿胃袋的本能。
他盛了一碗渾濁的菜湯,滾燙的碗壁灼燙著手掌。他端到那張剛剛扶起的破桌子上,拿起一把邊緣同樣豁了口的鐵勺。湯水寡淡無味,帶著生澀的土腥氣。他一口一口地喝著,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灼燒般的痛感,胃里卻依舊空落落的發冷。目光無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瞥向地上那堆八音盒的殘骸。
斷裂的翅膀,扭曲的簧片,錯位的齒輪……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堆冰冷的金屬碎片,如同一個無聲的控訴和嘲弄。它似乎在說:看,這就是你試圖觸碰他人記憶、試圖連接過往的下場。破碎,毀滅,被棄如敝屣。
一碗滾燙的菜湯下肚,身體似乎找回了一絲微弱的熱度。但心里的某個地方,卻比之前更加冰冷空曠。他放下碗,沒有去收拾滿地的狼藉,也沒有理會指關節的傷口。他只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再次蹲到了那堆八音盒的殘骸前。
這一次,他伸出了手。不是顫抖,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指尖冰涼,輕輕觸碰那斷裂的天使翅膀豁口。粗糙、銳利的金屬邊緣,刮擦著指腹的皮膚。沒有昨夜那驚心動魄的記憶洪流,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如同這間被洗劫的屋子。
他的手指移開,落在被摔得與盒身分離的頂蓋上。上面那個抱著豎琴的小天使,閉著眼睛,嘴角的安詳微笑在昏暗光線下顯得詭異而悲傷。斷裂的翅膀根部,參差的斷口像一張無聲吶喊的嘴。
手指繼續向下,滑過冰冷的盒身,最終停在了那堆暴露在外的、精密的機括上。扭曲的傳動桿,幾根纖細的簧片被暴力掰彎,甚至有一根從中斷裂,尖銳的斷口閃著寒光。小小的齒輪歪斜著,脫離了原本咬合的位置,像脫臼的關節。連接著上弦旋鈕的那根細桿,也彎成了一個難看的弧度。
一片狼藉。徹底的、毀滅性的破壞。
他凝視著這堆廢墟,目光從一片狼藉掃向另一片狼藉——他那同樣被翻得底朝天、散落一地的“家當”。一種奇異的同步感擊中了他。他的生活,何嘗不是這樣一堆被反復翻檢、丟棄、最終又被暴力踐踏的廢墟?他追求的所謂自由,不過是游走在被遺忘和被掠奪的邊緣,像這八音盒一樣,隨時可能被一腳踹開,暴露出內里同樣破敗不堪的真相。
口袋里的黃銅鑰匙,依舊固執地硌著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狠勁。他站起身,開始在滿地的雜物中翻找。動作不再遲疑,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他找到了那根用來擰眼鏡腿的細螺絲刀,找到了一小塊粗糙的砂紙,甚至從一堆廢電線里,剝出了一小段還算堅韌的銅絲。
他把那堆八音盒的殘骸小心翼翼地攏到一起,放在桌面上唯一還算干凈的一角。然后,他拉過那盞用鐵絲吊在房梁上、只有15瓦的白熾燈泡。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桌面。
他拿起頂蓋,仔細檢查斷裂翅膀的根部。斷裂面參差不齊,顯然是被硬生生撬斷或砸斷的。他用砂紙一點點打磨那尖銳的斷口,動作極其小心,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寶。金屬粉末簌簌落下。
接著是內部。他屏住呼吸,用螺絲刀尖細如針芒的刀尖,嘗試著去撥動那些被掰彎的簧片。簧片極其纖細,彈性極好,稍有不慎就可能徹底折斷。他必須用最小的力氣,一點點、一絲絲地將它們矯正回接近原來的弧度。汗水很快從他額角滲出,順著瘦削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屬上,瞬間消失。時間在死寂中流逝,只有刀尖撥動金屬的細微聲響,和他自己壓抑的呼吸聲。
那根徹底斷裂的簧片,是最大的難題。斷口尖銳,無法直接接續。他盯著那斷口看了很久,目光落在那段剝出來的銅絲上。銅絲太粗,無法替代纖細的簧片。他放棄了修復這根簧片的念頭,轉而專注于讓其他尚能工作的簧片盡可能歸位。
然后是齒輪。他用螺絲刀尖小心地挑起歪斜的小齒輪,嘗試將它撥回原本應該咬合的位置。齒輪的齒極其微小精密,稍有偏差就會卡死。他試了幾次,手指因為長時間的專注和用力而開始酸麻顫抖。
連接上弦旋鈕的那根細桿彎得厲害。他嘗試用鉗子夾住,想把它扳直。但細桿太脆,稍一用力,只聽“嘎嘣”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伍思涯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細桿沒有斷,但靠近旋鈕連接處的地方,出現了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裂痕!這道裂痕,如同宣判了最后的死刑。即使勉強扳直,一旦上弦受力,它隨時可能徹底崩斷!
他頹然放下鉗子,身體向后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絕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勒緊了他的心臟。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成了徒勞。這盒子,連同它所承載的、那些冰冷刺骨的記憶碎片,終究是徹底毀了。就像他那點可憐的積蓄,像這間破屋子僅存的安全感,都被那只骯臟的腳印碾得粉碎。
昏黃的燈光下,他布滿汗水和灰塵的臉,像一張揉皺后又勉強攤開的紙。指關節的傷口在剛才的操作中再次裂開,滲出殷紅的血珠,沾染在冰冷的金屬零件上,留下幾點刺目的暗紅。
***
接下來的幾天,伍思涯像一頭負傷的獸,沉默地推著他的板車,游蕩在熟悉的街巷和垃圾桶之間。他依舊翻檢、分類、裝車,動作卻比往日更加機械、麻木。眼底那片青黑愈發濃重,像兩團化不開的墨。指關節的傷口結了痂,又在他翻撿粗糙物品時反復裂開,留下暗紅色的血痕。
老趙察覺到了他的異常。在清理一個老小區垃圾桶時,老趙瞥了一眼伍思涯僵硬的側臉和手上新添的傷口,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了然。他吐掉嘴里嚼著的草根,聲音沙啞:“挨‘黑皮’那幫龜孫的悶棍了?”
伍思涯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抬頭,只是低低“嗯”了一聲。
老趙“哼”了一聲,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冷硬:“該!早讓你把那破盒子扔了!當個寶似的揣著,不招賊惦記才怪!這地界上,露白就是招禍!甭管你那玩意兒值不值錢,在別人眼里,你當它是寶,那就是塊肥肉!”他彎腰用力扯出一捆舊報紙,動作帶著發泄般的狠勁,“長點記性吧小子!咱們這種人,命比紙薄,捂緊褲襠里那倆鋼镚兒才是正經!別的?都是禍根!”
伍思涯沉默著,把幾個塑料瓶塞進編織袋。老趙的話像冰冷的石頭砸在他心上。他知道老趙說得對,至少是部分殘酷的現實。但他心里那點不甘,如同被踩進泥里的草,依舊在掙扎著冒頭。那斷裂的翅膀,那冰冷的哭嚎,那心形的鑰匙……它們不該就這樣被粗暴地終結。
“金鼎花園”外圍的垃圾桶依舊“高產”。這天下午,伍思涯在一個分類桶的“可回收”格里,發現了一個被丟棄的舊工具箱。硬塑料外殼裂了縫,里面零散地躺著幾把生銹的鉗子、一把豁了口的螺絲刀、還有幾根長短不一的鋼鋸條。他本沒在意,正要把整個工具箱扔進板車斗,目光卻掃到工具箱角落,一個細長的、沾滿油污的圓柱形金屬物件。
他伸手撿了出來。是一個小型的手搖鉆!鉆身是粗糙的鐵質,手柄是硬木,已經磨得油光發亮。鉆頭很細,尖端閃著一點黯淡的金屬光。雖然老舊,但結構看起來還算完整。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微弱火星,瞬間點亮了他沉寂的心湖。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個不起眼的手搖鉆揣進了懷里,冰冷的鐵質緊貼著胸膛。
傍晚,回到那間依舊凌亂、只是被他簡單歸攏過廢品的破屋子。昏黃的燈光下,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桌上那堆八音盒的殘骸。這一次,他拿出了那個油污的手搖鉆,又翻出了那根帶著細微裂痕的傳動細桿。
他盯著那道裂痕看了許久。然后,他拿起手搖鉆,選擇了一根最細的鉆頭,小心翼翼地安裝好。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將鉆尖對準細桿上那道裂痕的前端——裂痕的起點。他要打一個孔,一個極其微小的孔!然后,用銅絲穿過這個小孔,將裂痕的兩端“縫合”起來,就像接骨一樣!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細桿只有火柴棍粗細,裂痕更是微不可查。手稍微抖一下,鉆頭就可能徹底鉆斷細桿,或者打歪位置。昏黃的燈光下,他額頭的汗水大顆大顆地滾落。他全神貫注,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一點微小的觸感和視線中那模糊的裂痕上。他搖動鉆柄,動作緩慢到近乎凝滯,施加的壓力輕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鉆尖在冰冷的金屬表面摩擦,發出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吱吱”聲。金屬粉末緩緩溢出。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手臂酸麻到快要失去知覺時,鉆尖猛地一沉!
一個極其微小的孔洞,穿透了細桿,出現在裂痕起點的前方!位置精準!
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幾乎虛脫。顧不得擦汗,他立刻拿起那截剝好的銅絲——他之前已經將銅絲的一端用鉗子仔細地打磨得極其尖銳。他捏著銅絲尖銳的一端,如同捏著一根救命的手術針,對準那個剛剛鉆出的、比針眼還小的孔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穿了過去!
一次,兩次……銅絲太軟,孔洞太小,穿針引線般艱難。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眨掉汗水,繼續嘗試。終于,在無數次失敗后,銅絲尖銳的尖端,極其幸運地、顫巍巍地穿過了那個微小的孔洞!
他迅速用鉗子夾住銅絲兩端,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收緊,讓銅絲緊緊地將細桿上那道致命的裂痕箍住、拉緊!最后,用鉗子將銅絲兩端死死擰在一起,剪掉多余的部分。一個丑陋的、卻異常牢固的金屬“縫合釘”,牢牢地固定在了細桿的裂痕處!
做完這一切,他渾身都被汗水濕透,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手指因為長時間的緊繃和用力而不住地顫抖。但他看著那根被“接骨”的細桿,看著那個小小的銅絲疙瘩,眼底深處,終于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火苗。
***
幾天后,一個悶熱的午后。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絲風也沒有。遠處天際堆積著厚重的、鉛灰色的云團,沉沉地壓向城市的天際線,帶著山雨欲來的沉悶與壓迫。
伍思涯推著空了大半的板車,拐進那條通向陳姨菜店的小巷。巷子里比往日更加悶熱,兩側低矮房屋的墻壁仿佛都在蒸騰著熱氣。往常這個時候,陳姨的藍布棚子下應該是最熱鬧的,下班的人順路帶點菜,鄰居們聚著閑聊幾句。但今天,棚子下卻異常冷清。只有陳姨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小板凳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菜攤上的蔬菜蔫得更厲害了,也無人打理。
小滿不在。那個平時總是趴在旁邊小凳子上寫作業的、圓腦袋的小身影不見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伍思涯的心。他加快腳步推車過去。
“陳姨?”他輕聲喚道。
陳姨猛地抬起頭。伍思涯心頭一緊!陳姨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淚痕交錯,混雜著灰塵和汗水,顯得異常憔悴和狼狽。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幾乎要將她壓垮的驚恐和無助,那是一種天塌地陷般的絕望,比他之前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深重。
“思涯……”陳姨看到他,嘴唇哆嗦著,聲音嘶啞得厲害,剛開口,眼淚就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小滿……小滿他爸……出事了!”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沉:“出什么事了?慢慢說,陳姨!”
陳姨用手背胡亂抹著眼淚,語無倫次,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哭腔:“廠里……廠里說機器故障……好幾個人都……都傷著了……小滿他爸……他爸傷得最重!胳膊……胳膊卷進去了!送醫院了……要……要截肢!還要好多錢……好多好多錢啊!”她說到最后,幾乎是嚎啕起來,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我……我哪里去弄那么多錢啊!我的兒啊……這可怎么辦啊……”
如同一個無聲的驚雷在耳邊炸響!伍思涯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涼了。截肢!巨額的醫療費!對于一個靠著小小菜攤、勉強維持生計的單親家庭(陳姨丈夫早逝,獨自拉扯兒子,兒子又生了小滿),這無異于滅頂之災!他眼前仿佛浮現出小滿那張總是帶著好奇和天真的圓臉,此刻該是如何的驚恐和茫然。
陳姨的哭聲在悶熱的巷子里回蕩,撕心裂肺,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絕望。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因為這巨大的悲慟而凝固了。菜攤上蔫黃的菜葉,在死寂中無聲地萎靡著。
就在這時,巷子口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粗魯的吆喝聲。
“讓開讓開!都他媽堵這兒干嘛呢?晦氣!”
“老趙頭!說你呢!今天的‘份子錢’呢?磨蹭什么!”
“還有你!新來的!懂不懂規矩?”
是“黑皮”的聲音!帶著慣有的蠻橫和敲骨吸髓的貪婪。他帶著兩個流里流氣的跟班,正堵在巷子口,攔住了一個推著板車、準備離開的老拾荒者。那老人佝僂著背,正是老趙。老趙板著臉,一言不發,從懷里摸索著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鈔。
黑皮一把奪過,在手里捻了捻,嫌惡地啐了一口:“就這么點?打發叫花子呢?我看你是骨頭癢了!”說著,伸手就要去掀老趙板車上的編織袋。
巷子里的壓抑和悲慟,巷子口的蠻橫與勒索,如同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冰冷刺骨的寒流,在這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午后,狠狠地撞擊在一起。伍思涯看著陳姨絕望哭泣的臉,看著巷子口老趙那沉默卻挺直的脊背,再看著黑皮那副令人作嘔的嘴臉,幾天來壓抑在心底的、如同死火山般的情緒——積蓄被劫的憤怒,八音盒被毀的無力,目睹世態炎涼的冰冷——在這一刻,被陳姨的眼淚和小滿父親的慘劇,徹底點燃!
一股灼熱的、帶著血腥氣的怒火,猛地沖上他的頭頂!燒盡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陳姨,也不再理會巷子口的喧囂。他一把抓起板車的車把,不再像往常那樣慢悠悠地推,而是以一種近乎奔跑的速度,推著空車沖出了巷子!車輪碾過坑洼的地面,發出劇烈的顛簸聲響。他無視了巷子口黑皮投來的、帶著威脅和詫異的目光,無視了老趙渾濁眼中一閃而過的擔憂。
他只想立刻回到那間破屋子!
他沖進屋內,反手重重地關上門,甚至來不及上那早已形同虛設的門閂。他沖到桌前,一把抓起那堆被他反復修復、此刻終于勉強拼湊回一個整體的黃銅八音盒!斷裂的翅膀被砂紙打磨得不再那么猙獰,扭曲的簧片被盡力矯正,錯位的齒輪被撥回原位,那根帶著丑陋銅絲“縫合釘”的傳動細桿,也顫抖地連接著上弦的旋鈕。
成敗在此一舉!
他顫抖著手指,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心形的、邊緣被磨得溫潤光滑的黃銅鑰匙。鑰匙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十字形的鑰匙齒口,對準了八音盒側面那個同樣微小的十字旋鈕!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屏住呼吸,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捏著鑰匙柄,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朝著順時針方向——轉動!
鑰匙齒口艱難地嚙合著銹蝕的旋鈕內部。阻力巨大,如同在轉動一座生銹的山。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地擰動!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刺耳無比。
旋鈕極其艱難地、一絲絲地轉動著。一圈……兩圈……三圈……
內部傳來極其細微、仿佛枯骨摩擦的“沙沙”聲,那是銹蝕的齒輪在極其滯澀地、痛苦地嘗試著咬合!是緊繃的發條在一點點積蓄著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力量!
伍思涯的額角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下來,模糊了視線。他不敢停,也不敢用力過猛。只能憑借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執念,持續地、緩慢地擰動著鑰匙。
五圈……六圈……七圈……
“沙沙……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冰面裂開的聲響,從八音盒內部傳來!緊接著,那沙沙聲似乎順暢了一絲絲!
有門!
伍思涯心頭狂震,手上的動作更加堅定而小心!
十圈……十一圈……十二圈……
鑰匙擰到了盡頭!再也無法轉動分毫!上弦完成了!
他猛地抽回鑰匙!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耳畔,死死地盯著那個沉默的盒子!
一秒……兩秒……三秒……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窗外,那鉛灰色的、厚重如山的云層深處,隱隱傳來沉悶的、如同巨獸壓抑咆哮的雷聲。悶熱粘稠的空氣,仿佛也在這雷聲中微微震顫。
就在伍思涯眼底那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即將徹底熄滅的瞬間——
“叮……”
一聲極其微弱、極其滯澀、仿佛從遙遠地底傳來的、帶著銹蝕摩擦感的音符,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聲嘆息,艱難地從八音盒內部擠了出來!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音符斷斷續續,不成調子,甚至帶著刺耳的雜音和變調,像是聲帶被割裂的人在嗚咽。那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地鑿穿了這間破屋的寂靜!
是那首曲子!雖然破碎、扭曲、走調得厲害,但伍思涯還是瞬間辨認出來——是那首記憶里、白色蕾絲桌布上、光潔八音盒曾流淌出的、歡快純凈的童謠《茉莉花》的旋律!
而就在這破碎、扭曲、如同鬼魅嗚咽般的琴音響起的剎那,一股遠比第一次觸碰污泥時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記憶洪流,毫無征兆地、如同決堤的冰河,狠狠撞入了伍思涯的腦海!
不再是模糊的光影和斷續的哭嚎!
是無比清晰的畫面,帶著令人窒息的臨場感:
刺耳的、金屬扭曲撕裂的巨響!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的剎車聲!擋風玻璃在眼前瞬間炸裂成無數蛛網般的裂紋,如同死亡的圖騰!冰冷的、帶著腥味的雨水混雜著玻璃碎片,劈頭蓋臉地砸在臉上!身體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拋向前方,又被安全帶死死勒住,五臟六腑都像是要被擠碎!劇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從右肩傳來!視線天旋地轉,整個世界在瘋狂地翻滾、顛倒!耳邊是女人(母親?)凄厲到變調的尖叫!還有……就在自己身邊,一個更加稚嫩的、充滿了極致恐懼的、幾乎不成人聲的尖利哭嚎!那哭聲,正是他第一次觸碰污泥時感受到的源頭!
“哇——!!!”
伴隨著這驚心動魄的畫面,一個冰冷的、沾滿污泥和暗紅色血漬的、黃銅質地的物體,在翻滾的視野中一閃而過!正是那個抱琴天使的八音盒!它被甩出了破碎的車窗,翻滾著,重重砸在冰冷的、濕漉漉的路面上!那個斷裂的天使翅膀,豁口在車燈慘白的光線下,猙獰無比!
車禍!一場極其慘烈的車禍!而他……或者說,那個孩子,就在其中!那斷裂的翅膀,不是裝飾的破損,而是車禍巨大沖擊力造成的致命傷痕!這八音盒,是那場災難的見證者,是死亡擦肩而過的冰冷信物!
“呃啊——!”
伍思涯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負傷般的低吼!他猛地雙手抱頭,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踉蹌著向后跌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桌上那個剛剛發出幾聲破碎嗚咽的八音盒,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生命力,琴音戛然而止,再次陷入一片冰冷的死寂。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的鐵皮棚子上、砸在糊著破報紙的窗戶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般的轟鳴!慘白的閃電撕裂鉛灰色的天幕,瞬間照亮了屋內男人慘白如紙、布滿冷汗和驚駭的臉,也照亮了桌上那個沉默的、帶著斷翅傷痕的黃銅盒子。
冰冷的雨水順著墻壁的縫隙滲透進來,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