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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銹蝕的琴音

  • 花期無夢之重逢
  • 蓮梅玄明
  • 6967字
  • 2025-08-18 17:03:39

八音盒躺在桌上,像一塊被遺忘在時光河床上的沉鐵。斷裂天使翅膀的豁口,在窗外滲入的慘白路燈光下,泛著冷硬而猙獰的光。伍思涯僵立在昏暗中,冰冷的空氣裹著舊報紙、灰塵和隱約的墻體霉味,沉沉地壓進肺腑。記憶里那只撫摸完好翅膀的、屬于孩子的小手,帶著陽光的溫度,與眼前這猙獰的斷裂反復交疊、撕扯,攪得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那不是幻覺。指尖觸碰到污泥時灌入腦海的孩童哭嚎、刺目車燈、失重翻滾的劇痛……還有此刻被這斷翅撬開的、屬于他自己的、早已塵封的童年片段——那只光潔的、完整的八音盒。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他心頭發顫的結論:這污穢的盒子,竟真能成為記憶的載體,將過往的碎片,無論甜蜜還是可怖,強行楔入他的感知。

他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撲到墻角那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前。擰開。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沖下,他掬起一捧又一捧,狠狠潑在自己臉上、額頭上。水珠順著瘦削的下頜線滾落,浸濕了衣領,刺骨的寒意讓他混亂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抬起頭,水珠順著發梢滴落,砸在水泥地上,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鏡子里那張濕漉漉的臉,蒼白,眼底帶著未褪盡的驚悸和一種深重的迷茫。三十歲的拾荒人伍思涯,第一次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無法掌控的、正在裂開的縫隙。

水龍頭沒有關嚴,一滴,一滴,水滴砸在搪瓷盆底的聲響,空洞而固執,像是某種倒計時。

他重新站回桌前,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八音盒上。這一次,避無可避。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拿起那塊濕透的舊棉布,動作卻不再猶豫,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開始更用力地擦拭盒身其他部位的污泥。

污泥簌簌剝落。黃銅的底色漸漸顯露,是黯淡的、失去了所有光澤的暗黃,像久病之人的膚色。盒身四面都刻滿了繁復的洛可可式卷草紋,藤蔓纏繞著貝殼和渦旋,極盡華麗之能事,只是如今這些精美的凹槽里填滿了深褐色的、如同凝固血跡般的污垢,擦拭起來格外費力。盒底四個小小的、同樣雕花的支腳,有兩個已經歪斜變形。整個盒子,沉重,冰冷,傷痕累累,像一個被遺棄在泥濘戰場上的貴族徽章。

最關鍵的,是找到上弦和發聲的地方。通常會在盒子底部或側面有一個小小的鑰匙孔和旋鈕。伍思涯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表面仔細摸索。污泥太厚,紋路太深,觸感一片模糊。他俯下身,湊得更近,幾乎將鼻尖貼到那濕冷腥臭的表面上,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仔細辨認。

在盒子側面靠近底部的一條卷草紋飾的凹陷處,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的、規則的圓形孔洞,幾乎被污泥完全堵死。他用布角蘸了水,對著那個小孔用力地、反復地擦拭、摳挖。污泥一點點被剔除,一個綠豆大小的、標準的圓形鑰匙孔露了出來!緊貼著鑰匙孔上方,一個同樣微小的、十字形的金屬凸起物,也隱約顯現了輪廓——那是上弦的旋鈕!旋鈕頂端似乎鑲嵌著什么,但被厚厚的污垢覆蓋著,看不清。

找到了!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他丟開棉布,從床下那個裝雜物的破紙箱里翻找起來。扳手、鉗子、一截鐵絲、幾顆生銹的螺絲釘……最后,他摸到了一根細長的、用來擰眼鏡腿螺絲的微型螺絲刀。刀尖細如針芒。

他捏著螺絲刀,屏住呼吸,將細如毫芒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個十字旋鈕的縫隙里。旋鈕被污泥和銹蝕死死咬住,紋絲不動。他不敢用蠻力,怕徹底擰斷這脆弱的結構。只能一點點地試探,用刀尖刮掉縫隙里的污泥,再嘗試著輕輕撥動。時間在寂靜中流逝,只有刀尖刮擦金屬的細微聲響,和他自己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小時。他額頭上再次沁出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手指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微微顫抖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枯枝斷裂的聲響。

那枚十字旋鈕,極其輕微地、艱難地轉動了一絲絲!銹蝕的粉末簌簌落下。

成了!一股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伍思涯的脊椎。他立刻停手,不敢再動。旋鈕能動了,意味著內部的發條或許還有一絲殘存的生命力。但這生命太脆弱,經不起任何魯莽的喚醒。

他放下螺絲刀,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目光重新落回那個鑰匙孔。沒有鑰匙,一切都還是徒勞。他再次拿起棉布,更加仔細地擦拭旋鈕頂端的污垢。一小塊,一小塊……污泥剝落,旋鈕頂端鑲嵌的東西顯露出來——并非他想象中的寶石或玻璃,而是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色澤黯淡的……貝殼。普通的白色貝殼,邊緣已經磨損得有些圓鈍,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被歲月侵蝕后的、溫潤而脆弱的光澤。

這貝殼……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再次攫住了他。記憶的碎片又翻騰起來,這一次更清晰了一些:那只放在白色蕾絲桌布上的、光潔的八音盒,陽光灑在上面……旋鈕頂端鑲嵌的,似乎也是一枚小小的、白色的貝殼?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糾纏不休的幻影。巧合?還是……

他不再深想,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鑰匙孔上。沒有鑰匙,強行用鐵絲之類的東西去捅,很可能徹底毀掉內部精密的簧片機括。他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清理,盡可能地清理。

他換了一盆清水,將八音盒完全浸沒。渾濁的泥水很快彌漫開來。他用手指輕輕攪動水流,讓污垢從那些繁復的花紋縫隙中飄散出來。水越來越渾,像一碗打翻的墨汁。他一遍遍換水,一遍遍攪動,動作機械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贖罪的儀式。

當盆里的水終于不再迅速變黑時,他再次撈出盒子,用干凈的舊布吸去表面的水漬。此刻的八音盒,雖然依舊黯淡無光,傷痕累累,但至少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樣。銅質的軀體上布滿劃痕和磕碰的凹痕,斷裂的天使翅膀是它最觸目的傷疤。卷草紋的縫隙里,殘留著無法徹底清除的深褐色污垢,如同滲入骨髓的陳年血漬。它靜靜地躺在桌上,像一個剛從墳墓里挖出來的、沉默的證人,散發著死亡與時間的氣息。

伍思涯疲憊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點燃了一根最便宜的劣質香煙。辛辣的煙霧吸入肺腑,帶來一陣短暫的、麻痹般的暈眩。窗外,城市早已沉入深眠,只有遠處高樓上永不熄滅的霓虹燈光,像鬼魅的眼睛,在濃稠的夜色中無聲閃爍。冰冷的寂靜包裹著他,也包裹著桌上那個同樣冰冷的金屬盒子。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和沉重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淹沒至頂。

***

第二天清晨,板車輪子碾過依舊濕漉漉的路面,吱呀聲比往日更顯滯澀。伍思涯眼下帶著明顯的青黑,推車的動作也少了平日的利落。那個斷裂翅膀的八音盒和昨夜冰冷的幻象,如同附骨之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也拖慢了他的腳步。

老趙依舊在老地方翻著垃圾桶,見他過來,渾濁的老眼掃過他疲憊的臉,沒多問,只是把半個冷饅頭遞過來:“吃了,沒力氣翻不動桶。”

伍思涯默默接過,啃了一口,干硬的饅頭渣在嘴里如同嚼蠟。

“昨兒個撿那破盒子,看出啥名堂了?”老趙一邊熟練地抽出幾張硬紙板,一邊貌似隨意地問。

“……就是個舊八音盒。”伍思涯含糊道,“銹死了,打不開。”

“八音盒?”老趙動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珠里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像是想起了什么遙遠的東西,又很快湮滅,“那玩意兒……早些年值點錢,現在?廢銅爛鐵,當破爛賣都嫌沉。聽我一句,趁早扔了,別瞎耽誤功夫。”他語氣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篤定和漠然,仿佛在談論一件與情感毫無瓜葛的純粹商品。

伍思涯沒接話,只是低頭繼續翻找。老趙的話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他心里某個地方。在旁人眼中,這不過是一件等待估價的廢品,一件該被清理的垃圾。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冷的金屬盒子里,封存著怎樣驚心動魄的哭嚎和足以撕裂記憶的碎片。

兩人沉默地清理完這片區域,推著車,沿著熟悉的路線,向“金鼎花園”外圍那幾個相對隱蔽的垃圾桶移動。還沒靠近,就聽見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傳來,夾雜著女人尖利的哭罵和男人粗魯的呵斥。

“你個沒良心的!我跟了你十幾年,給你生兒育女,你現在為了個狐貍精就要趕我走?這房子是我爸當年……”

“少他媽提你爸!這房子寫的是老子的名!你爸早蹬腿了!給老子滾!帶著你那堆破爛滾蛋!”

“我不走!死也不走!除非你把我打死!”

“滾開!別逼我動手!”

聲音是從“金鼎花園”側面一個不起眼的消防通道門口傳來的。那里堆著幾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袋子口敞開著,各種衣物、雜物、甚至鍋碗瓢盆被粗暴地扔出來,散落一地。一個穿著家居服、頭發散亂的中年女人,正死死拽著一個西裝革履、臉色鐵青的男人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男人則用力地想要甩開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棄和暴怒。幾個路過的住戶遠遠站著看熱鬧,指指點點,臉上帶著或同情、或鄙夷、或純粹看戲的表情。

伍思涯和老趙推著板車,在距離這混亂場面十幾米外停了下來。老趙“嘖”了一聲,叼著沒點燃的煙卷,低聲道:“看見沒?這就是‘金鼎花園’里的‘新’玩意兒。昨天還人模狗樣,今天就能翻臉不認人。比咱垃圾桶里的爛菜葉餿得還快。”

伍思涯的目光卻落在那堆被扔出來的雜物上。散落的衣物里,有幾件明顯是孩子的,小小的連衣裙,印著卡通圖案的T恤。一個毛絨小熊被踩在污水里,半邊臉都臟了。還有幾本相冊,硬殼封面摔開了,露出里面泛黃的照片一角。

就在那堆狼藉的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躺著一個東西——一個巴掌大小的、塑料外殼的兒童玩具鋼琴。粉紅色的塑料殼已經褪色發白,琴鍵缺了好幾顆,像豁了牙的老人。它靜靜地躺在污水和塵土里,和旁邊那些高檔社區的垃圾袋格格不入。

爭吵還在繼續,女人的哭嚎聲嘶力竭。西裝男人似乎徹底失去了耐心,猛地用力一甩,女人尖叫一聲,重重摔倒在地,額頭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間滲出血絲。

“啊!”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那男人看也不看地上的女人,指著地上的雜物對聞聲趕來的保安吼道:“把這些垃圾給我清理掉!立刻!馬上!看著就晦氣!”說完,他整了整被扯歪的領帶,轉身大步流星地走進了那扇光潔的消防門,身影消失在高檔公寓冰冷的內部。

保安皺著眉,顯然也不想沾手這破事,目光掃視一圈,落在了不遠處推著板車的老趙和伍思涯身上。他快步走過來,語氣帶著命令式的驅趕:“喂!你們兩個!趕緊的,把這些東西都弄走!別堆這兒礙事!”

老趙眼皮都沒抬,只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伍思涯的目光卻落在那摔倒在地、額頭流血、眼神空洞絕望的女人身上。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消防門,仿佛整個靈魂都被抽走了。那眼神,和他昨夜在八音盒碎片中感受到的、那個孩子的恐懼,在某個深處詭異地重合了——都是被無情拋棄、世界瞬間崩塌的茫然與劇痛。

保安見他們不動,不耐煩地催促:“聽見沒有?快點!”

伍思涯沉默地推著車,走向那片狼藉。老趙在后面低聲罵了句什么,但也跟了上來。他們開始收拾地上散落的衣物、雜物,動作機械。伍思涯的目光,幾次掠過那個躺在污水里的粉色小鋼琴。

保安見他們動手,便不再理會,轉身去驅散圍觀的住戶:“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就在保安轉身的剎那,伍思涯迅速彎下腰,手指極其自然地掠過那個小鋼琴,沒有觸碰琴鍵,只是用指尖的側面,極其輕微地擦過它褪色的塑料外殼。動作快得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沒有預想中劇烈的情緒洪流。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的死寂。

不是沒有記憶,而是那記憶本身,就是一片凍結的荒原。沒有聲音,沒有色彩,只有無邊無際的灰暗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在這麻木的深處,又沉淀著一種被徹底碾碎、連哭泣都失去了力氣的絕望。仿佛一個被抽光了所有空氣的皮囊,干癟地躺在那里,等待著徹底風化。

這感覺……比昨夜那孩童的驚懼哭嚎更讓他窒息。那是一種生命之火徹底熄滅后的冰冷余燼。

他迅速縮回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默默地將幾件散落的衣服撿起,扔進板車斗里。當他的手指再次伸向那個小鋼琴時,動作頓住了。他最終沒有把它撿起來,只是用腳,不動聲色地,將它輕輕踢到了旁邊一個相對干凈的角落,避開了地上的污水。

地上的女人被聞訊趕來的物業女員工攙扶起來,帶走了。她像個木偶,眼神依舊空洞,額頭的血順著臉頰流下,她也毫無知覺。保安催促著伍思涯和老趙趕緊把剩下的垃圾清理走。

板車再次沉重起來。除了廢品,還多了幾件帶著陌生人體溫的、被拋棄的舊物。

***

下午的日頭毒辣起來,空氣黏稠悶熱。伍思涯推著沉重的板車,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昨夜未眠的疲憊,加上上午目睹的鬧劇和那玩具鋼琴帶來的冰冷麻木感,讓他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板車吱呀呀拐進那條熟悉的、被油煙熏得發黑的小巷。巷子盡頭,陳姨的藍色布棚子像一個疲憊卻依舊挺立的哨兵。棚子下,蔬菜的鮮亮顏色在悶熱的空氣中顯得有些蔫頭耷腦。陳姨正拿著一個噴壺,仔細地給菜葉噴水保濕,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

“回來啦?”陳姨看見他們,臉上習慣性地堆起笑容,但伍思涯敏銳地捕捉到她眉宇間的一絲揮之不去的愁緒,眼神也比往日更顯疲憊。她放下噴壺,依舊很自然地彎腰,從那堆“殘次品”筐里挑揀著:“今天有蔫巴了的茄子,還有這黃瓜,頭尾有點軟了,切掉一樣吃……”她絮叨著,把菜塞進塑料袋。

“陳姨,”伍思涯接過袋子,低聲問,“您臉色不太好?”

陳姨動作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擺擺手:“沒啥,天熱,有點累。”她岔開話題,目光落在伍思涯板車上那些明顯不屬于廢品的、散亂的舊衣服上,“喲,今天還撿著衣裳了?看著……還挺新?”

“嗯,別人扔的。”伍思涯含糊道,沒提上午那場鬧劇。

陳姨“哦”了一聲,也沒深問,只是嘆了口氣:“唉,這世道……好好的東西說扔就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轉身從攤子底下摸索著,拿出一個小小的、用舊報紙包著的方塊,遞給伍思涯,“對了思涯,這個……你看看能不能用?”

伍思涯疑惑地接過。報紙包得很小心。他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一把鑰匙。

一把非常小巧、非常精致的黃銅鑰匙。鑰匙柄是心形的,邊緣已經磨得有些圓潤光滑。鑰匙桿細長,頂端是標準的十字形齒口,閃著暗淡的金色光澤。

心臟猛地一跳!伍思涯的手指瞬間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這把鑰匙的形狀、大小……與他昨夜在八音盒上清理出的那個十字旋鈕,幾乎嚴絲合縫!

“這……哪來的?”他的聲音有些發緊。

“嗨,昨兒個下午,小滿放學在我這兒玩,”陳姨指了指旁邊一個趴在小板凳上寫作業的男孩——正是小滿,他抬起圓圓的腦袋,好奇地看著伍思涯手里的鑰匙,“他在墻角那堆換下來的破花盆土里扒拉出來的。小孩子覺得好玩,當寶貝似的攥著。我看著像是……像是以前那種老式八音盒上的小鑰匙?就想著你昨天撿了個盒子,沒準……能配上?”陳姨的語氣帶著一種樸素的期望和不確定,“也不知道能不能用,看著怪小的,沒啥用的話……就扔了吧。”

小滿在一旁脆生生地補充:“伍叔叔,這鑰匙可亮啦!埋在土里都亮晶晶的!”

伍思涯緊緊握著那把小小的、帶著泥土氣息的黃銅鑰匙。心形的柄端硌著他的掌心,那一點點圓潤的觸感,仿佛帶著體溫。他抬起頭,看著陳姨那張被生活刻下深深痕跡、此刻卻帶著純粹關切的臉,又看了看小滿那雙清澈好奇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帶著微酸的澀意,猛地沖上鼻腔。

這世道,人心如冰,翻臉比翻書還快。有人為了新歡,能將結發妻子連同孩子的舊物像垃圾一樣扔出門外,任由她頭破血流。也有人,會在油膩的菜攤角落,為一個撿破爛的鄰居,細心收好一把從泥土里扒拉出來的、可能毫無用處的小鑰匙。

“陳姨……”伍思涯的聲音有些沙啞,“……謝謝。”

他不再多說,將鑰匙小心翼翼地揣進自己最貼身的口袋里。黃銅鑰匙貼著皮膚,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仿佛在冰冷的心湖里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

告別了陳姨和小滿,伍思涯推著車,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個狹小破敗的屋子,想要驗證這把從天而降的鑰匙。

然而,當他推著車拐過最后一個街角,遠遠望見自己那間棲身的廢棄傳達室時,腳步卻猛地釘在了原地!

傳達室那扇本就破舊的木門,此刻竟歪斜地敞開著!門板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的、凹陷進去的腳印!門鎖的位置,木屑崩裂,顯然是被暴力踹開的!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他扔下板車,幾乎是狂奔過去。

沖進屋內,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屋子里一片狼藉!墻角碼放整齊的廢紙板、塑料瓶被掀翻、踢散,滾得到處都是!那張用磚頭墊著的舊桌子被掀翻在地,缺了腿!床上的破被褥被扯開,骯臟的棉絮散落出來!最刺眼的是墻角那個掉漆的鐵皮柜子——柜門被撬開了,里面他存放的、為數不多的幾件干凈衣物和一點微薄積蓄的小鐵盒,不翼而飛!鐵盒被砸扁了,扔在柜子旁邊,里面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猛地釘在屋子中央的地面上!

昨夜被他仔細清理干凈、放在桌上的那個黃銅八音盒,此刻正冰冷地躺在散亂的廢品和棉絮之中!盒子被摔開了!頂蓋和盒身分離,扭曲地歪在一邊!內部精密的、閃著黯淡金屬光澤的齒輪和簧片機括,如同被開膛破肚的臟器,赤裸裸地暴露在污濁的空氣里!

幾根纖細的簧片被暴力掰彎,甚至斷裂!小小的齒輪歪斜著,脫離了原位。連接上弦旋鈕和內部機括的細桿,也扭曲變形。斷裂天使翅膀的豁口,此刻更像一道無聲的、嘲弄的傷口。

一片死寂。只有伍思涯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充斥著霉味、灰塵和暴力氣息的狹小空間里回蕩。

小偷。目標是那點可憐的積蓄。而這個被“順手”摔開、棄如敝屣的八音盒,不過是這場卑劣掠奪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犧牲品。它殘破的軀體躺在地上,內部暴露的精密結構反射著門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慘淡天光,像無數只冰冷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這間被洗劫一空的小屋,也注視著站在門口、渾身血液似乎都已凝固的伍思涯。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如同走向一個祭壇。每一步都踩在散亂的廢品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他在那被開膛破肚的八音盒前蹲下,顫抖的手指,輕輕拂過那斷裂的、扭曲的簧片。冰冷的金屬觸感,帶著一種徹底的絕望。

口袋里的那把小小的、心形的黃銅鑰匙,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薄薄的衣料,燙著他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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