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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那聲輕微的、幾乎融進塵埃里的“有道理”,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久久回蕩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改變著某些東西。
訓練結束后,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圖書館。夕陽將天空染成濃烈的橘紅色,教學樓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沉默依舊橫亙在他們中間,卻不再是最初那種劍拔弩張、恨不得劃清界限的冰冷窒息,而是摻雜了一種奇異的、未曾體驗過的微妙張力。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打破了,又有什么新的東西在悄然滋生。
李曉陽雙手插在校服兜里,步子邁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瞟向斜前方那個挺直而沉默的背影。林小梅走得很穩,馬尾辮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夕陽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減弱了平日那份銳利的疏離感。他腦子里還在回放著剛才她那雙驟然亮起的眼睛,和那句輕得像羽毛般的認可。一種混合著得意、新奇和一絲莫名躁動的情緒,像汽水里的氣泡,在他心里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走在前面的林小梅,同樣心緒難平。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道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帶著探究,還有那種熟悉的、讓她下意識想繃緊神經的“李曉陽式”的關注。但奇怪的是,這一次,那目光似乎不再讓她感到純粹的煩躁和抗拒。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剛才解題時,筆尖流暢劃過的愉悅觸感,腦子里清晰地印刻著那個荒誕卻無比精準的“兩人三足搗蛋鬼”比喻。一種陌生的、對于思維碰撞火花的驚詫感,混合著被強行打破固有模式的些微不適,在她心里交織翻滾。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仿佛想甩開身后那道目光,也甩開心里那點理不清的紛亂。
第二天物理課,老劉抱著一摞批改完的選拔考試試卷,面色凝重地踱進教室。空氣瞬間緊繃起來。
“試卷發下去!自己好好看看!”老劉的聲音帶著山雨欲來的低氣壓,“尤其是最后那道綜合題!全軍覆沒!思路僵化!死磕微分方程!有幾個想到從能量守恒和平均功率入手宏觀把握的?嗯?!”
試卷雪花般飄落。李曉陽一把抓過自己的,心跳如鼓地直接翻到最后一頁——88分的總成績旁,那道壓軸題的位置,一個鮮紅刺眼的“半對”赫然在目!旁邊是老劉龍飛鳳舞的批注:“思路清奇!比喻粗俗但切中要害!關鍵步驟缺失,計算粗心,扣分!”
“半對”?“思路清奇”?“比喻粗俗但切中要害”?
李曉陽看著這矛盾的批語,一時不知該喜該悲。喜的是老劉居然看懂了他那個“兩人三足搗蛋鬼”的比喻核心(雖然評價為“粗俗”),悲的是還是因為“不嚴謹”被扣了分。他下意識地扭頭,想看看林小梅的——她那種標準解法,總該是滿分了吧?
只見林小梅拿著試卷,眉頭微蹙,目光正落在最后一題的位置。那里,是一個鮮紅的“滿分”勾,但旁邊,同樣有老朱用紅筆寫下的一行小字:“解法標準,過程完美。但思維可更靈活,嘗試跳出框架。”
林小梅的指尖在那行小字上停頓了幾秒,唇瓣微微抿緊。滿分并沒有帶來預期的喜悅,反而那行批語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她一下。她下意識地抬眼,目光掠過教室,恰好與李曉陽偷偷望過來的視線撞個正著。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李曉陽像是做賊被抓包,立刻欲蓋彌彰地舉起自己的試卷,指了指那個“半對”和批語,對她做了個夸張的、混合著無奈和“你看吧”表情的鬼臉。
林小梅怔了一下,看著他那副搞怪的樣子,又想起昨天他那個“粗俗”卻有效的比喻,再對比自己試卷上那行“跳出框架”的批語,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她迅速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只是耳根處,似乎又悄悄爬上了一抹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紅暈。
下午放學,圖書館。氣氛依舊沉默,卻不再是最初那種恨不得用眼神殺死對方的對峙。
攤開的是另一道關于波動光學和干涉衍射的綜合難題,涉及復雜的相位計算和圖像分析。
兩人各自埋頭演算。李曉陽抓耳撓腮,試圖再用他那種“抓大放小”的イメージ法,但光路的復雜性讓他難以構建清晰的物理圖景。林小梅則試圖用嚴格的數學推導,但公式越列越長,變量多如牛毛,仿佛陷入泥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夕陽透過高大的窗戶,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在鋪滿草稿紙的桌面上慢慢交疊。
“不對…”林小梅低聲自語,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筆尖無意識地重重劃了一下紙面。“嘖,這光怎么到處亂拐…”李曉陽也煩躁地揉亂了頭發,把草稿紙揉成一團扔到一邊。
沉默。只有筆尖劃過紙張和偶爾翻書的聲音。
突然,幾乎是同時,兩人像是抓住了什么靈感,猛地抬起頭!
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這一次,沒有了之前的挑釁或躲避,只有一種陷入共同困境、急于尋求突破的迫切和專注。
李曉陽下意識地拿起筆,在自己草稿紙的空白處畫了一個極其夸張的、波浪線代表的光波,和一個咧著大嘴、被光波繞暈的小人。他指著那圖,語速飛快,試圖表達:“你看,這波走到這里,相位是不是就像這個暈頭轉向的小人,忘了自己該邁哪條腿了?”
幾乎在他開口的同時,林小梅也拿起筆,快速在她那寫滿公式的紙上點了兩個關鍵位置,聲音清晰而急促:“這兩個點的光程差是波長的整數倍,但需要考慮半波損失,所以這里應該是暗紋,你的相位分析這里忽略了…”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愣了一下。
李曉陽看著林小梅紙上那嚴謹的標記和她指出的關鍵點,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對!半波損失!就是那個‘搗蛋鬼’又偷偷使壞了!我就覺得哪里別扭!”
林小梅看著李曉陽紙上那個滑稽的“暈頭轉向小人”和“忘了邁腿”的比喻,眉頭下意識地蹙起,似乎想反駁這“不嚴謹”的表達,但嘴唇動了動,最終卻沒有說出批評的話。反而,那個比喻奇異地和她腦子里那個關于相位突變的抽象概念對應上了,讓那個難點瞬間變得具體起來。
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在這安靜的對視和同時抓住關鍵點的瞬間,悄然滋生。
沒有爭吵,沒有互相否定。李曉陽迅速在自己的草稿紙上補上“半波損失”這個關鍵點,林小梅則拿起尺子,開始更清晰地標注光程差和明暗紋條件。筆尖在紙上移動的沙沙聲再次響起,卻不再是各自為政,而是隱隱有了呼應。
“這里,這個透鏡的焦距…”“相當于把光源‘搬’近了,所以條紋會變密!就像…就像把屏幕往前推了!”“…可以這么理解。定量計算的話,需要用到透鏡成像公式和干涉條紋間距公式聯立…”
一問一答,一唱一和。雖然李曉陽的比喻依舊天馬行空(“像擠牙膏一樣把條紋擠密了”),林小米的解答依舊嚴謹(“是光源的像距改變了,影響了等效光源位置”),但思路卻在碰撞中奇異地融合、推進。他負責提供跳躍的、形象化的突破口和宏觀把握,她負責將他的靈感落地、修正、嚴謹化和定量計算。
夕陽緩緩沉入遠處高樓的后方,天際只剩下最后一抹絢爛的晚霞,將圖書館染成溫暖的橙黃色。桌上的草稿紙越堆越高,寫滿了公式、草圖和一些只有他們自己能看懂的、混合了嚴謹符號和滑稽比喻的筆記。
當最后一道復雜的光路和干涉圖樣被徹底分析清楚,得出完美結論時,兩人幾乎同時長舒了一口氣,向后靠向椅背。
一種巨大的、協同作戰后的成就感和疲憊感同時涌了上來。
李曉陽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脖頸,臉上帶著酣暢淋漓的笑容,下意識地就想像對王胖子那樣,伸手去拍林小梅的肩膀:“搞定!我就說咱倆配合起來…”
他的手剛伸到一半,林小梅像是背后長了眼睛,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側,精準地避開了他的碰觸。
李曉陽的手僵在半空,氣氛瞬間有了一絲微妙的尷尬。
林小梅沒有看他,只是低頭整理著桌上散亂的草稿紙,將它們按照順序一張張疊好,邊緣對齊。動作依舊一絲不茍,只是頻率似乎比平時稍快了一點。暖黃色的夕陽勾勒著她低垂的側臉和微微顫動的睫毛,讓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沉默再次降臨,卻不再緊繃。空氣里漂浮著舊書紙張的味道、夕陽的暖意、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名為“緩和”的氣息。
李曉陽訕訕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也沒覺得多難堪,反而覺得有點好笑。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絢爛的晚霞上,心情是這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他甚至有閑心注意到,林小梅用來壓草稿紙的那塊橡皮,被切成了極其標準的長方體,棱角分明得像用機器加工過。
“喂,”他突然開口,聲音在安靜的黃昏圖書館里顯得有些突兀。
林小梅整理紙張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抬頭,只是幾不可察地繃緊了肩線,似乎在等待他又要說出什么驚人之語或無聊玩笑。
李曉陽看著她那副如臨大敵的戒備樣子,嘴角彎了彎,語氣卻難得地平和,甚至帶著一點真誠的探討意味,指了指桌上那道剛被攻克的大題:“說真的,剛才那個半波損失導致的相位突變…用‘忘了邁腿’來形容,是不是比干背‘相位突增π’好記多了?”
林小梅疊紙的動作徹底停住了。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衡,在掙扎。暖色的夕陽光暈里,她能感覺到身邊那道目光,帶著一種純粹的、不摻雜質的探究和期待。
許久,就在李曉陽以為她又會用沉默或者一句“無聊”來回應時,她終于極輕極輕地、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卻清晰地鉆進了李曉陽的耳朵。
沒有明確的贊同,但也沒有反駁。這幾乎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認可”了。
李曉陽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充盈在心間。他不再說話,也學著林小梅的樣子,開始收拾自己那邊亂糟糟的草稿紙,雖然依舊疊得歪歪扭扭。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溫柔地籠罩著他們。兩個身影坐在窗邊,各自沉默地收拾著東西,之間似乎依舊橫亙著無形的界限,但空氣中那種尖銳的對峙感,卻仿佛被這黃昏的暖光和共同奮斗后的疲憊悄然融化了。
一場無聲的休戰,在這堆滿草稿紙和公式的桌面上,在這夕陽西下的靜謐時光里,悄然達成。
收拾好東西,兩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出圖書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校園里的路燈次第亮起,發出柔和的光暈。
走到教學樓岔路口,一個該往左去車棚,一個該往右去校門。
兩人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李曉陽側過頭,看向身旁的林小梅。路燈的光線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讓她平日過于清晰的輪廓顯得柔和了幾分。他張了張嘴,想說明天訓練時間,或者再扯點別的什么,但最終只是撓了撓頭,說了句:“那…明天見?”
林小梅微微頷首,目光快速地掃過他一下,又迅速移開,落在前方昏暗的小路上,聲音依舊平淡,卻少了冰碴子:“嗯。”
沒有多余的話,兩人各自轉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分開,又漸漸融入夜色。
李曉陽雙手插兜,晃悠著往車棚走,嘴里不自覺地哼起了不成調的歌。心情莫名地好。
而走向校門的林小梅,腳步似乎也比平時輕快了一點點。她抬頭望了望天際那幾顆早早亮起的星星,晚風拂過她的發梢,帶來一絲涼爽的秋意。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耳垂,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未散盡的、莫名的熱度。
夜色溫柔,仿佛能包容所有悄然發生的變化和那些尚未厘清的、細微而復雜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