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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發生在夕陽圖書館里的無聲休戰,像一層薄而脆的冰,覆蓋在高二(3)班看似平靜的湖面上。李曉陽和林小梅之間的關系進入了一種奇特的“停火觀察期”。
圖書館的搭檔訓練依舊雷打不動。氣氛不再是最初的冰點,也不再是李曉陽單方面插科打諢的鬧劇,而是變成了一種…沉默而高效的古怪協同。兩人依舊很少閑聊,大部分時間都埋首于題海。但那種恨不得用眼神殺死對方的戾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專注于題目本身的、近乎機械的流暢。
李曉陽依舊會時不時冒出些離經叛道的思路和滑稽比喻,林小梅也依舊會立刻用冰冷的邏輯和公式進行修正或駁斥。但爭吵變少了,更多的是快速的、就事論事的討論。往往李曉陽一個夸張的手勢剛比劃到一半,林小梅就已經理解了他想表達的核心(盡管那表達方式讓她忍不住想皺眉),并迅速將其轉化為嚴謹的物理語言寫在紙上;而林小梅某個復雜的推導剛進行到關鍵處,李曉陽也能突然抓住某個她忽略的宏觀聯系或潛在漏洞,用他那種“抓大放小”的直覺點出來。
他們像兩個完全不同頻道的電臺,卻在物理競賽這個特殊的波段上,意外地捕捉到了對方的信號,雖然雜音很大,翻譯過程磕磕絆絆,但信息竟能詭異地傳遞。
這種變化細微卻無法完全隱藏。最明顯的證據出現在一次課間。
物理課上,老劉正在黑板上疾書一道復雜的復合場粒子運動題。李曉陽聽得半懂不懂,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橡皮,想擦掉草稿紙上畫錯的分析圖,卻摸了個空。
“欸?我橡皮呢?”他低頭在桌肚里亂翻,小聲嘀咕。
旁邊的王胖子正睡得口水直流。
就在李曉陽準備用袖子粗暴解決時,一塊被切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得像塊小豆腐的白色橡皮,被兩根纖細的手指捏著,從旁邊課桌的界限那邊,無聲地推了過來,精準地停在了他攤開的草稿紙邊緣。
動作很快,帶著一種不想引起任何注意的迅捷和隱蔽。
李曉陽愣了一下,轉過頭。
林小梅正目不斜視地看著黑板,左手還保持著握筆寫筆記的姿勢,側臉線條依舊清冷平穩,仿佛剛才那個跨越“楚河漢界”的動作只是他的幻覺。只有那微微抿緊的唇線和似乎比平時挺得更直一點的背脊,泄露了一絲極細微的不自然。
李曉陽看著那塊干凈得不像話、甚至帶著點淡淡皂角香的“標準長方體”橡皮,又看看林小梅那副“與我無關”的側臉,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扯了一下。他沒說謝謝,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塊仿佛有潔癖的橡皮,在自己亂七八糟的草稿紙上蹭了蹭,然后又同樣迅速而無聲地把它推回了邊界線的那一邊。
橡皮落回原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輕微“嗒”聲。
林小梅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視線依舊牢牢鎖定黑板,沒有任何表示,仿佛那塊橡皮只是短暫地出門旅了個游。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隱蔽至極,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坐在李曉陽后排、號稱“高二(3)班第一八卦雷達”的孫曉慧,卻猛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自動鉛筆“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她死死盯著前面那兩塊剛剛完成了短暫“外交訪問”的橡皮,又看看那兩個當事人一副“無事發生”的側影,臉上瞬間浮現出發現了驚天大八卦的興奮和難以置信!
有情況!絕對有情況!冰山學霸林小梅居然會主動把橡皮借給“死對頭”李曉陽?!雖然動作隱蔽,但那跨越了半個桌面的精準推送,分明就是一種默許和…破冰的跡象!
課間鈴一響,孫曉慧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瞬間沖向了閨蜜團,壓低了聲音,語氣激動得如同發現了新大陸:“喂喂喂!重大發現!剛才物理課你們看見沒?林小梅!她居然給李曉陽遞橡皮了!”
“什么?!真的假的?”“不可能吧?他倆不是王不見王嗎?”“你看錯了吧?是不是李曉陽自己拿的?”
“千真萬確!”孫曉慧指天發誓,“我親眼所見!就那樣,‘咻’一下推過去,李曉陽用了又‘咻’一下推回來!動作那叫一個默契!絕對有問題!”
一石激起千層浪。課間的教室角落里,關于“李曉陽和林小梅關系疑似緩和”的小道消息如同病毒般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伴隨著各種猜測和腦補。
“怪不得最近放學老看他倆一前一后去圖書館!”“難道是因為物理競賽搭檔?”“我去…歡喜冤家變戰友?這劇情我熟啊!”“說不定不止是戰友呢…”有人擠眉弄眼,語氣曖昧。
這些竊竊私語和探究的目光,像無形的絲線,開始纏繞上兩個當事人。
李曉陽神經大條,起初并沒太在意,只覺得最近班里看他的眼神好像有點怪怪的。直到王胖子勾著他的脖子,一臉賊笑地問:“陽哥,可以啊!啥時候跟林大神化敵為友了?還發展到互借橡皮了?”李曉陽才反應過來,笑罵著給了他一拳:“滾蛋!那是戰略物資臨時調配!懂個屁!”
但當他下意識地看向林小梅時,卻發現她似乎對周遭的變化更為敏感和抗拒。那些若有若無的打量和竊竊私語,讓她原本稍有緩和的臉色重新繃緊,像一只受驚的蚌,迅速收回了剛剛探出的柔軟觸角,用更堅硬的殼將自己包裹起來。在圖書館里,她坐得離他更遠了一點,討論時語速更快,更避免不必要的眼神接觸,仿佛急于撇清什么。
這種刻意的疏遠,讓李曉陽心里莫名地有點不爽,像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
真正點燃導火索的,是周五下午的籃球賽。年級組織的班級友誼賽,李曉陽是班里的主力小前鋒,而林小梅和陳靜被女生委員拉來充當拉拉隊兼后勤,負責看管衣物和遞水。
比賽進行得如火如荼,李曉陽狀態神勇,接連突破上籃得分,引得場邊陣陣歡呼。一次激烈的籃下爭搶后,他被對手撞倒在地,手肘擦破了一大塊皮,火辣辣地疼。
裁判吹停比賽。隊友們圍上來。李曉陽齜牙咧嘴地被扶起來,一屁股坐在場邊休息凳上。負責后勤的林小梅和陳靜立刻拿著礦泉水和小藥箱跑了過來。
“沒事吧?”陳靜關切地問。“嘶…還行,死不了。”李曉陽倒吸著涼氣,看著滲血的手肘。
林小梅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手里拿著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眉頭微蹙地看著他流血的手肘,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像是本能的不適和關心?但她并沒有像陳靜那樣立刻上前,只是抿著唇站在原地,似乎在猶豫什么。
這時,旁邊幾個別班看比賽的男生開始起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過來:
“欸,快看!那不是(3)班那對‘競賽搭檔’嗎?”“喲,受傷了?搭檔不得表示表示?”“就是,光拿著水站著多不夠意思啊?哈哈哈!”“聽說都發展到互借橡皮了,遞個水擦個藥算什么?”
這些帶著明顯戲謔和暗示意味的話語,像針一樣刺破了空氣中那層脆弱的平衡。
林小梅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那絲猶豫和不易察覺的關心瞬間被巨大的窘迫和憤怒取代。她像是被這些話燙到了一樣,猛地將手里的礦泉水瓶塞到旁邊陳靜懷里,仿佛那是什么臟東西,腳步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刻意拉大了和李曉陽的距離,眼神也迅速冷卻下來,重新覆上了一層比以往更厚的冰霜,甚至還帶著一絲被羞辱的怒意。
這個明顯到不能再明顯的、急于劃清界限的動作,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李曉陽頭上!
他原本因為疼痛而有些煩躁的心,瞬間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毫無道理的疏遠和嫌棄點燃了!手肘上的傷口還在火辣辣地疼,周圍那些曖昧的起哄聲和林小梅那避之不及的態度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其羞辱人的氛圍,讓他覺得無比難堪和憤怒!
操!借個橡皮怎么了?一起訓練怎么了?至于嗎?!好像他是什么病毒一樣!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是別人說的,關他屁事!她擺出那副受害者的樣子給誰看?!
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燒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那點剛剛萌芽的、連自己都沒弄明白的微妙好感!
就在班里的生活委員急匆匆拿著消毒棉簽和創可貼跑過來,準備幫他處理傷口時——
李曉陽猛地一揮手,粗暴地打開了生活委員遞過來的棉簽!
他“嚯”地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動作之大帶倒了旁邊的礦泉水瓶,瓶子滾落在地,發出咕嚕嚕的聲響。他看也沒看一臉錯愕的生活委員和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的同學,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地釘在幾步之外、臉色蒼白、緊抿著嘴唇的林小梅身上!
所有的憋屈、不爽、被刻意疏遠的惱火、還有此刻傷口傳來的尖銳疼痛,混合著一種被冤枉的巨大憤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他往前逼近一步,胸膛因為怒氣而劇烈起伏,不管不顧地,朝著林小梅,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嘶啞而響亮,瞬間壓過了球場所有的嘈雜:
“林小梅!你什么意思?!”“擺那張冷臉給誰看呢?!”“合伙訓練是老劉逼的!你以為我樂意?!”“碰巧借個橡皮就臟了您的手了?就得被他們說成那樣?!”“至于嗎你?!裝什么清高?!好像我多稀罕似的!”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向林小梅!也砸懵了周圍所有的人!
球場瞬間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震驚地聚焦在這突如其來的、激烈無比的沖突上!
林小梅被他這劈頭蓋臉的、充滿惡意的怒吼徹底震住了!她猛地抬起頭,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巨大的屈辱,以及一種被徹底刺傷的痛苦!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看著他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紅,蒙上了一層清晰的水光!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勉強沒有讓那層水光凝結成淚滴滾落。她看著李曉陽,眼神里最后一絲溫度也徹底熄滅,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帶著極致失望和受傷的陌生。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那種眼神看了他最后一眼,仿佛要將他此刻猙獰的樣子深深烙印在腦海里。然后,她猛地轉身,撥開圍觀的人群,頭也不回地、幾乎是逃跑般地沖離了球場,單薄的背影在午后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決絕和脆弱。
“小梅!”陳靜驚呼一聲,狠狠瞪了愣在原地的李曉陽一眼,趕緊追了上去。
李曉陽還維持著怒吼的姿勢,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吼完之后,是短暫的、腎上腺素飆升帶來的空白。然后,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和那些混雜著驚訝、譴責、看熱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來,瞬間澆滅了他心頭的邪火,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茫然的空虛和…一絲迅速蔓延開來的、尖銳的悔意。
他看著林小梅消失的方向,看著她剛才站過的那片空地,手肘上的傷口還在突突地跳著疼,提醒著他剛才的失控。那些他憤怒之下口不擇言吼出的話,像回聲一樣在他腦子里嗡嗡作響,每一個字都變得無比清晰而刺耳。
“…裝什么清高?”“…好像我多稀罕似的…”
他…他都說了些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了上來。
王胖子小心翼翼地湊過來,拉了拉他的胳膊,低聲道:“陽哥…你…你這話說得有點太過了…”
李曉陽猛地甩開王胖子的手,臉色難看得出奇。他低頭看著自己還在滲血的手肘,又抬頭望了望林小梅離開的方向,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和懊悔,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緊了他的心臟。
比賽早已中斷。所有人都看著他,目光復雜。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氛圍,猛地推開圍觀的人群,也朝著與林小梅相反的方向,大步沖出了球場,只留下一個狼狽而憤怒的背影,和一地的狼藉與尷尬的寂靜。
夕陽依舊燦爛,籃球場上的喧囂卻早已冷卻。只有那瓶被打翻的礦泉水,還在無知無覺地,汩汩地流淌著,浸濕了一小片地面。
剛剛緩和的關系,如同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幼苗,在這一場失控的怒吼和冰冷的對視中,驟然降至冰點,甚至比最初,更添了幾分難以彌補的裂痕和刺骨的寒意。那本被“保管”的《爆笑校園》,此刻仿佛成了一個遙遠而諷刺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