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無趣?！?

王秋舫低聲呢喃。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

天邊雨云翻涌，教室中燈光慘白。整潔的課桌映著那張無精打采的臉。

他抬起頭，。

的黑板，

青春二字盤踞黑板中央。

老頭飛眉色舞地講述著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系的詞匯，

場景甚至比想象中還要無趣。

“這樣的日子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呢？”

他嘆口氣，

扭頭望向窗外。

雨落了整天沒停，山間一片青蔥。

夕陽穿過層層黑云墜下來的時候，光芒已經有些柔和。

不遠處的枝頭，泛黃的葉片隨著朦朧的雨霧輕搖，仿佛在對即將逝去的夏日揮手。

又要秋天了啊？

他托起腦袋默默想著。

時間總是過得比想象中要快不少。好像前些日子方才懵懵懂懂地踏進小學，轉眼就已經十六歲，正式地成為一名高中學生。

青春啊。

講臺上的老頭依然說個沒完

仿佛那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

不知為何，人們大都覺得，青春時光是玫瑰色的，身處其中的一切都美好純粹。

然而，王秋舫從來以為，這種說法可笑至極。第一次聽見時就意識到，它根本沒有任何依據，只是個徹徹底底的謊言。

人類生來就是善惡交織的，怎么可能在某個特定時段變得純粹呢？

事實同樣擺在眼前，入學僅僅三四天，他就發現，學園的階層分立，小團體無數，人們明里暗里斗個不停。

排擠，壓迫，甚至暴力，欺凌，類似的事情時時刻刻地發生在這段人們口中最美好的時光。

這還是有著嚴格規則的校園中的情況，那些年紀輕輕就遠離校園，選擇闖蕩社會的年輕人的青春會是什么模樣？他不得而知，想來只會更加現實與殘酷。

因此，在他看來，

玫瑰色的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少部分人的青春。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可悲的青春只能淪為陪襯，甚至是被人踩在腳下，變成墊腳石，根本就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慘劇。

是的。慘劇。

這就是他的結論。

但是，王秋舫極其擅長自省。

很容易發現自己的觀點其實頗為極端。

種種跡象表明，青春必然還是有其純粹美好的方面。

不似虛幻的神話或童謠，它真實地存在于某處，就像遙遠冬日的星火，月亮消隱的夜晚，它就會悄無聲息地為大地之上的人們照亮前路。

但他是注定無法理解的。

作為一個徹徹底底的悲觀主義者，他總覺得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總覺得一切歸根究底都是丑惡。

人性是丑惡的，所以由人類組成的社會也是丑惡的，那么被人類占據并主導的世界自然也是丑惡的。人生注定是場苦旅，一切都會歸于虛無，一切都沒有意義。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仿佛命運令他承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

可是，偏偏他從小到大都沒經歷過什么悲慘的事情。

只是在安斯洛南部，一個不太富裕也算不上貧窮的小城市出生，長大，平凡地度過人生中的大部分時光。

僅此而已。

十六年來都沒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目前住在一座繁華的國際都市，海鏡，就讀于當地一座有著千年歷史的貴族中學。

這是他第一次乘坐飛機，跨越了大半個希爾洛洋，來到海洋中心的一座島上城市，遠離生活十多年的土地，遠離熟悉的家人。

陌生的街道，獨特的習俗，還有難懂的方言，異鄉的種種都讓他不太能適應。

但是，故鄉的家人與同學似乎大都覺得他現在過得很自在。畢竟，校園瑰麗得像是仙境墜入人間，生活無比充實，身邊還都是有錢人家的大公子，大小姐。

得知他要去新海鏡學園以后，幾乎每個見到他的人都會指點幾句。

“去大城市，要拱棵好白菜回來??！能少奮斗幾十年呢！”

“高中友誼是最長久的！你畢業以后肯定不愁！直接去好兄弟家的公司報道！至少也能撈個主管當當。”

不知為何，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能夠輕松地跟那些大家族的繼承人混在一起，變成好兄弟，或者在午后的圖書館與某位溫柔淑雅的大小姐邂逅，展開一段甜蜜的戀情。

簡直就像小說漫畫的男主角，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會自然地砸到頭上，攔也攔不住，生活多姿多彩，就像被打翻的顏料罐。

然而，事實正相反。

開學已經兩個星期，班上的同學他幾乎都不認識，在學校一直獨來獨往，上課對著黑板發呆，下課就趴在課桌裝睡。

這倒是在王秋舫自己的意料之中，他本就是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家伙。

家境普通，相貌平凡，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大概還可以找到些同樣平凡的朋友，但是，偏偏他的性格還很別扭，看待事物的態度又是那樣悲觀消極，不惹人愛。

這樣的少年，就算放在普通中學都不會引起什么關注，放在群英薈萃的貴族學院，存在感甚至不如路邊的野草。

倒也沒什么。

本來就沒有什么可期待的事情。

他如此想著，默默地移回目光，耳畔卻突然響起“喵嗚喵嗚”的叫聲。

輕微，但是聽上去很急促。

循著聲音望去，王秋舫見到窗外樹枝的邊緣，蜷縮著一只非常幼小的貓咪。

滿身絨毛潔白似雪，額間有幾點墨跡，它格外地嬌小，常人一只手就能握在掌中，顯然才出生不久。

誰想，竟然擅自爬到五米多高的樹枝上邊。

事到如今才知道害怕，才知道縮成一團雪球，望著下邊喵喵地叫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人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動物也理應如此。

王秋舫冷漠地想著，沒有施救的打算，但是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只小貓。

它很久沒有行動，只是無助四望，似乎偶然間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喵嗚喵嗚的聲音頓時變得更加急促，甚至帶著幾分頗為人性化的悲戚。

真是可笑。

總期待著別人的拯救。

貓科動物是天生的攀爬者，

它絕對可以憑自己的本領爬下來，做不到只是因為膽怯罷了。

王秋舫皺起眉頭看它，期待它能有果敢豪邁的舉動?？上?，許久過去，它還是趴在原地，嬌小的身體顫個不止。

不得不承認，有些令人失望。

然而，仔細想想也能理解?？謶质巧锏谋灸?，并非那樣輕易可以戰勝的事物。

那就……

在雨里呆著吧。

他默默地想著，收回目光，不再關注去那個家伙。

……

教室依然寧靜祥和。

只是不覺間，窗外風雨愈盛，重重砸在玻璃窗上，仿佛整片天空燃起爆竹，噼里啪啦的脆響一刻不停。

他有些放不下心，往外看，見到豆大的雨滴打得那只小貓連連縮頭，它似乎感受到真切的危機，求生本能終于讓它下定決心，俯身，兩只細嫩的前肢緊緊抱住枝干，小小的雪白身影一點一點地往后縮。

對?。?

行動起來！

明明是可以做到的！

王秋舫微微側頭，用余光關注著它。

窗外，蒼翠的枝葉隨著大風狂搖，像是一匹世上最桀驁不馴的駿馬，拼命地嘗試把騎在身上的一切甩落。

那只小貓則像一位平凡卻英勇的騎士，每一次都幾乎被它兇猛的動作擊潰，每一次都差點墜入死亡的深淵，卻憑著毅力一次又一次地堅持下來。

不知為何，他漸漸被小貓的動作吸引，不再以余光斜視，不自覺緩緩轉頭，怔怔地望著它。

……

它，好像真的很想活下去。

小小的爪子那樣拼命地扒著枝干。

也是。對于這個才出生沒多久的小生命來說，世界還充滿著未知與驚喜，它又怎么可能甘心敗給一次攀登呢？

濕漉漉的絨毛覆在它身上，仿佛盔甲，靈動的長尾迎著風雨擺動，像是僵繩，小貓將它的勇氣與堅毅化作力量，嘗試征服命運這匹野馬。

加油啊！

他不由為它鼓氣。

只要再往前一些就好！

它能征服自己的命運！這個小家伙真的能靠自己做到！

王秋舫不自覺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看著它，那個瞬間，其余一切都變成陪襯。

誰知……

咔的一聲脆響！

仿佛屬于它宿命降臨。

那段細小的樹枝突然被風雨折斷，讓它失去支撐。

這個小家伙非常稚嫩，非但沒擺出減緩沖擊的姿勢，反倒傻傻地頭部朝下。

笨蛋！

換個姿勢！

這樣落下來絕對會摔得血肉模糊！

“遭了！”

叫聲脫口而出，打破了教室的寧靜。

他猛地起身，情急之下，想都沒想就橫穿半個教室，在老師和周圍同學詫異的目光下沖到窗邊，死死盯著墜落的小貓。

它的速度越來越快，雪白柔軟的小腦袋就要砸到堅硬的地面。

緩速！

他急切地想著。

眼前的光景隨之變得扭曲。

庭園白茫茫一片，其中夾雜幾點殷紅，散落的海棠花瓣隨著雨水的急流快速下墜，一如既往。

整個世界，唯獨小貓落地的速度漸漸慢下來，就像被一只溫柔的手掌托舉著，頭部輕輕地接觸地面，毫發無損。

無形的力量消隱，小貓打個滾爬起來，還抬起頭，望自己一眼，然后才搖搖擺擺地闖進草叢，消失不見。

太好了……

那個小家伙沒事。

王秋舫重重地舒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背后濕了一片。

[指令：緩速]

[執行成功]

[消耗積分：30]

[剩余積分：510]

眼前突然浮現淡金色的虛擬面板，告知自己這些信息。

他微微一怔，有些無奈。

果然，還是沒辦法習慣啊……

自從開學當天，這個所謂的現實編輯器降臨，自己總會突然看到這種面板。

它要求自己拒絕戀愛，保持單身。

只要做到，它就會源源不斷地提供用于編輯現實的積分和各種奇怪的道具，簡直就像是人生變成一場游戲。

然而，他已經嘗試用它扭曲現實，知道它絕對不僅僅是游戲或者惡作劇，而是某種真實存在，具備無窮力量的神秘事物。

光是先前讓小貓緩速的簡單手段，就足以顛覆人類對物理世界的認知。

因此，為了避免被人關起來研究，他早就決定只在極端狀況下使用它。

然而，理智地想來，先前的狀況還遠遠算不上他心中的極端。

還是沖動了啊。竟然做出風險這么高的事情。

下次絕對要記得，三思而后行。

他如此警告自己，默默轉頭，卻見全班的目光都匯聚到身上，十分怪異，仿佛自己是某種稀有動物。

……

哈。

王秋舫啊王秋舫。

你真是個天才，竟然為只傻貓將自己置身于這樣的境地。

他自嘲地笑笑，講臺旁邊，干瘦的老頭兩指捏著已經斷掉半截的粉筆，手掌支撐在講臺，目光斜斜地打在身上。

對方沒有說話。

時間仿佛被凍結。

許久以后，他才輕聲開口。

“所以呢？你在做什么？不打算跟大伙說說嗎？”

他的確沒這打算。

現實編輯器絕對不能暴露。

況且，確實是自己有錯在先，沒有必要多做狡辯，最佳的處理方式應該就是誠懇地表達歉意。

他如此想著，并且做出行動。

“抱歉?！?

“唉，這人沒救了?！?

老頭無奈扶額：“我問他在做什么，他跟我道歉。我料到他很蠢，但真沒料到能蠢到這個份上?！?

王秋舫怔怔。

臺下響起一陣輕笑。

老頭丟掉粉筆，搖了搖頭，兩只手分別握著教鞭兩端，步步緊逼，很快站在眼前，昂起頭，俯視自己，眼中盡是傲慢與輕視，仿佛在看馬戲團的小丑。

“擾亂秩序讓你很有成就感嗎？”

“沒?！?

“你這種廢物我見多了。一無是處，只能通過做這種蠢事引起關注?？吹侥愕难劬ξ揖椭懒?。”

“……”

“沒人跟你說過嗎？”

“……”

“你的眼睛，很像只死掉幾天，已經開始腐爛發臭的魚?！?

“……”

“看了就讓人惡心。”

老頭冷冷地說著。

王秋舫選擇保持沉默，他知道的，自己的眼神從來都是這樣，沒有什么神采。惹人厭煩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況且，自己跟對方在校園規則體系下的身份并不對等，不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沒有意義，對方總能贏的。

此時，沉默便是最好的選擇。

“你是啞巴嗎？就是啞巴至少也給我阿巴阿巴幾句！”

“……”

“說話??！蠢貨！”

老頭依然沒有得到回應。

接下來幾分鐘也是如此，不論何等銳利的眼神刺過來，不論如何刻薄的譏諷響起，王秋舫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是擺出那副冷靜平淡的模樣。

哪怕只是動動嘴唇，只是皺皺眉。什么都沒有，什么都見不到，看著他就只會覺得時間停滯在一片空白。

砰！

仿佛落雷炸響。

老頭被徹底激怒，教鞭重重砸在講臺，全班都嚇得一顫。

“蠢貨！?。　?

“……”

“給我滾到外面去！”

“……”

“這條死魚！以后每到數學課你就自覺點滾出去，看到你那對眼睛我就會覺得惡心，課都上不了！”

“……”

“真是夠了！老子教了幾十年的書，唯獨這幾年，一年比一年教得憋屈！那個該死的賭王！拼命招收這種學生，就非要砸掉海鏡公學的招牌嗎？！”

王秋舫沒去回應，一聲不吭地開門走到教室外邊，回過頭，禮貌地將門合上，全程風輕云淡，仿佛他不是被人趕出去的，只是一時興起，想去外邊賞花賞雨。

大概是展現出了一個非常堅毅的形象，最起碼，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然而，才出門，意識到沒人能見到自己的時候，他整個人一下變得松松垮垮，倚在門邊，低頭看著被夕陽染作橙紅色的地面。

他輕輕嘆氣，頗有些懊惱地抓抓自己的頭發。

怎么會變成這樣？

果然，是因為眼神嗎？

如果是個有著爽朗笑容的男孩犯了同樣的錯誤，老頭多半不會因此太過為難他吧。多半開個玩笑就過去了。

想到這里，王秋舫將頭埋得更深，有些沮喪。

如果自己有什么事情做錯而遭到羞辱，下次避免就好?？墒?，眼神惹人厭煩，這種事情他又無法改變，仿佛存在就是錯誤。

唉……

硬要說的話，

也怪那只可惡的小貓！

要不是救它，也不至于淪落至此。

那個家伙以后走在校園里邊時最好小心點，可不要被自己撞見了，否則，非要把它抓到懷里摸個痛快不可！

他惡狠狠地下定決心，卻忽地感受到腳邊有個軟乎乎的東西。

王秋舫低頭，竟然見到一只小貓，它正用腦袋輕輕地磨蹭自己的腳踝。

“是你！”

他蹲下，一只手托起它軟綿綿的腹部，將它抱在懷中。

“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低聲呢喃，才想好好摸摸這個家伙，卻發現它身上依然濕漉漉的，冰涼的身子正微微發顫。于是，從口袋中取出幾張紙巾，覆在它身上，一點點地吸去水分。

它沒有掙扎，只是任由自己擺弄，竟然還垂下腦袋，輕輕地舔舐自己右手的手背，有些刺刺癢癢的感覺。

王秋舫想起，自己當時用現實編輯器救它的時候，對它伸出的正是右手。

它還記得嗎？

不對，不止如此。

它甚至意識到，是自己救了它。

所以才特地跑過來嗎？還真是個有靈性的小家伙。

王秋舫靠著墻坐下，將小貓捧到眼前，近距離看著它那對琥珀般空靈的緗色眸子，還有它懵懂無知的神情。

真是個漂亮的小家伙。

大部分人見它第一面就會喜歡上它吧。

不得不承認，真是一種非常令人羨慕的能力。

可惜，即便這么漂亮，也不得不在這個世界流浪。

他某個瞬間生出將它收留的念頭。然而很快就將其打消，飼養寵物太過費財費力，自己家里還有個妹妹要照顧，大概是分不出精力來的。

況且，這個家伙這么可愛，看上去也有很純粹的血統，大概是不愁找到好去處的。

這個學園那么多家世顯赫的學生，隨便被哪個看上帶回家都能得到非常好的照料，吃著營養均衡的貓糧，總比跟著自己吃剩飯剩菜好。

王秋舫如此想著，用紙巾一點點地吸去它身上的水分，還用手捂著它，確保它不會太冷，不會因此染病，一直到它不再微微地發顫，白色絨毛漸漸蓬松。

“差不多了，你去吧?！?

他小心翼翼將它放下，伸手推了推它的身子，示意它可以走了。

“記得長大些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王秋舫如此叮囑著。

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它明明是不可能聽懂的。

小貓懵懵懂懂地看著自己，似乎只理解了讓它離開的手勢，但是，根本就不知道該去哪。因此，走出三兩步就會停下，迷茫地看自己一眼，可惜最終也沒得到任何答案，這才默默消失在走廊深處。

“真希望它能被善良些的家伙照顧?！?

他低聲呢喃，起身站立。

或許是因為它的出現，王秋舫很快收拾起沮喪的心情，恢復冷淡與平靜的模樣。

放學的鐘聲很快地響起，片刻喧騰后，陸陸續續有人出來，大都是談笑自若，但是從自己身邊路過時就會收斂笑容，加快腳步走開，老頭最后才出來，看都沒看自己一眼就直接走掉了。

到頭來，竟然是被無視嗎？

他自嘲地笑笑，走進教室，見到這里已經變得空空蕩蕩。寫滿草稿的白紙凌亂地散落在深色的課桌之間，燈熄滅了，像是上演整日的話劇終于落幕，自己站在教室中央，卻像被遺忘在舞臺角落的道具。

王秋舫胡亂地把課本和文具塞進背包，將它拎起來，轉頭，才想要離開，卻忽然間見到一只臉色青綠，獠牙外露的長毛怪物，它手中拿著沾血的匕首，已經湊到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