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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一個童話

將近四十年前,以色列軍隊攻占了耶路撒冷,這是我的家族從奧馬爾大帝(Omar the Great)[*]時代起就世代居住的城市。那之后不久,我便與露西(Lucy)墜入愛河。當時,包括我們倆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覺得,我們走到一起真是奇怪。我和露西都是牛津大學(xué)的學(xué)生,但我們的共同點也就到此為止了,至少從表面來看是這樣。露西的父親是約翰·奧斯汀(John Austin),英國當代最權(quán)威的哲學(xué)家之一;而當時19歲的我,父親在過去二十年里服務(wù)于約旦人治下的巴勒斯坦——在1967年,這個地方在短短六天內(nèi)就完全消失在地圖上。露西本應(yīng)該嫁入英國知識階層,追求自己絢爛奪目的學(xué)術(shù)事業(yè);相形之下,我故國不再,我父親所代表的舊統(tǒng)治階層突然間陷入永遠無法恢復(fù)的危機。那些出身于受過良好教育的特權(quán)階層的孩子,包括我的五個兄弟姐妹,如今都要黯然退場,去國離鄉(xiāng)。

如果我繼續(xù)偏居異國,我和露西之間的戀愛也許不會受到那么強烈的指責(zé)。但我想要回國,還想要她和我一起走。然而,一個牛津大學(xué)教授的女兒,你讓她跟著你回到滿目瘡痍、四面楚歌、貧窮落后且被他國占領(lǐng)的耶路撒冷,該怎么開口?該怎么向她講,你自己的命運將會與這個星球上最不穩(wěn)定的角落交織在一起?畢竟,那里才發(fā)生過兩場大戰(zhàn),而全世界的阿拉伯領(lǐng)導(dǎo)人都希望再戰(zhàn)一場。光是嘗試去講,就已經(jīng)顯得荒謬可笑了。所以,我沒有講,而是寫了一個童話。

我習(xí)慣于用虛構(gòu)的故事來解釋這種特別重要的事。我那時沉迷于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漫游奇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直到今天也癡心未改。因為在這奇境中,我發(fā)現(xiàn),天馬行空的童話故事比十幾篇哲學(xué)論文還要意義深遠。

寫童話也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畢竟我成長在那樣一片永恒而神奇的土地上。十三個世紀前,我的祖先從阿拉伯半島剛剛來到耶路撒冷時,這座城市的歷史就已經(jīng)在時間長河中無比神圣——當然,那些曾經(jīng)漫步在這里的大街小巷的古代猶太先知也為這種神圣添磚加瓦——讓初來乍到的沙漠子民敬畏不已。這敬畏的力量太過強烈,一千三百年之后,孩提時代的我每每走到街角的集市,也會感到同樣的敬畏傳遍全身,直至指尖。有時候,我會看著叔叔的那些駱駝在金匠市場(Goldsmith's Souk [Suq al-Khawajat])的廢墟上吃草,這里自古以來都是努賽貝家族的土地,這讓我覺得自己是遠古傳說中的人物,激動不已;我還會同樣激動地看著另一個叔叔——圣墓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Sepulcher)的看門人——拿著一把三十多厘米長的萬能鑰匙,像我那些信仰基督教的朋友所講述的圣彼得打開天國之門那樣,打開一扇厚重得能承受住攻城槌的大門。在這座城市,街道太過狹窄彎曲,坦克進不來,這扇巨大的橡木門依然訴說著堅不可破的威嚴。

公元7世紀,奧馬爾大帝從拜占庭帝國手里奪走了這座城市,之后任命我的祖先為耶路撒冷大法官。從那時起,我的家人們做過這座圣城的法官、教師、蘇非(Sufi)派賢哲、政客,以及圣墓教堂的看門人。

有了這些出身背景,我這個童話故事的開篇第一句既情真意切,又簡單直白——“哦,我多么希望能去圣地?!惫适聦懙氖且晃惶焓跪T著飛天毛驢,帶著一個名叫露易絲(Louise)的英國女孩去耶路撒冷。故事參考了“穆罕默德夜行登霄”(Mohammed's Night Journey to Jerusalem),我童年時代最愛的寓言。寓言里說,一天傍晚,先知穆罕默德跨上一匹名叫“al-Buraq”——阿拉伯語“閃電”之意——的雙翼駿馬,開始了一場奇幻之旅。這個寓言后來又催生了關(guān)于飛毯的各種故事。在《古蘭經(jīng)》(Koran)上的種種傳說之外,與這位穆斯林先知有關(guān)的奇跡僅此一個,就是他騎在“閃電”的背上,飛過阿拉伯的沙漠中的山丘與土石,到了《古蘭經(jīng)》中的神圣與福佑之地。

穆罕默德夜行的目的地是耶路撒冷的所羅門圣殿,根據(jù)猶太教的傳說,這里是亞伯拉罕(Abraham)獻祭[?]的地方。更準確一點來說,穆罕默德和他的飛馬降落在一塊巨石上——有人說上帝就是在這塊石頭上創(chuàng)造了亞當,而亞當被驅(qū)逐出天堂后落入凡間,這塊石頭也是他的第一個落腳處(他們還會告訴你,你要是看得夠仔細,會看到他的腳印)。先知穆罕默德從這塊石頭上踏足登天,去聆聽亞伯拉罕傳遞的伊斯蘭教啟示。“伊斯蘭”,意思是“信奉唯一的真主”。

在我寫給露西的故事里,露易絲跟著那位裹著頭巾的天使,騎著飛驢,迅速地到達了遙遠的耶路撒冷。之后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好像先生”——他的真面目絕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樣。她遇到的另一個人物是一位堅守著圣墓教堂的騎士,從十字軍東征(Crusades)的時代起,他就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沉睡。他和《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里的鐵皮人一樣固執(zhí),也一樣有著熱淚盈眶的雙眼,因為他曾在一千年前發(fā)誓,圣地一日不得和平,他便一日寸步不移。

在牛津的時候,我沒能寫完這個童話。我寫到了露易絲到達耶路撒冷,但她到了之后該怎么寫呢?我想不清楚。她會幫忙喚醒圣墓教堂門口的那位東征騎士嗎?她會對圣地的和平作出貢獻嗎?我文思枯竭。

不過,露西本來就愛著耶路撒冷,不差這一個童話——在我寫這個童話之前,她已經(jīng)隨牛津的一個合唱團去過那座圣城,充滿熱情地融入了那里的風(fēng)景、歷史、語言和人群,儼然一個本地人。

因此,之后至少有三十五年,我這個故事都被塵封在某個抽屜里,沒有起名字,也沒有寫完,那位騎士也一直在沉睡。學(xué)術(shù)工作、家庭生活、三十年的戰(zhàn)爭與動蕩,這些更緊要的事阻礙了我再次提筆。一直到去年,我準備奔赴哈佛大學(xué)拉德克利夫研究院(Radcliffe Institute)參與研究項目的時候,才重拾這個故事。那時我12歲的女兒努扎(Nuzha)正因為流感臥床休息,我便請她給出評價。努扎是個挑剔的故事迷,自己也有志于寫作,她看了之后向我豎起大拇指。于是,我把這個故事裝進行囊,一起帶去了美國。當研究院里那些出色的數(shù)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和生物學(xué)家在孜孜以求地進行著學(xué)術(shù)事業(yè)時,我在寫我的童話。

當然,我的寫作目的再也不是說服露西跟著我跑去耶路撒冷,我已經(jīng)有了新的動力。露西和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他們必須要自己作出決定,是否留在這片土地上——畢竟,“六日戰(zhàn)爭”(Six-Day War)[?]之后,這片土地更加深陷悲劇,怨氣和敵意四處沸騰。我還能像那時我對露西說的一樣對我的孩子們說,在巴勒斯坦的生活將會是一場歷險嗎?就算我試著開這個口,他們也絕不會像我寫的童話里的露易絲那樣回應(yīng)。(“光是想想……就很激動了?!彼诖卣f,雙手緊緊合十,做出祈禱的姿勢。)讓他們愿意未來留在巴勒斯坦的唯一方法,就是有理有據(jù)地說明,我們和以色列之間的沖突是可以解決的。反正,我得喚醒圣墓教堂門口那位沉睡的騎士了。

經(jīng)過幾個星期的寫作,故事里又多了些新的人物,增加了兩三個神秘的蘇非派謎語。但我仍然不知如何喚醒沉睡的騎士。這并不奇怪,因為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努力后,解決巴以沖突的神奇公式反而變得前所未有地難以捉摸。我小時候最愛去的金匠市場一帶,已經(jīng)被一群彌賽亞派的以色列居民占據(jù),他們把那片地震后的廢墟變成了一片繁榮興旺的殖民地,但從戰(zhàn)略上來說,也變成了一把插進穆斯林聚居區(qū)的匕首。更嚴重的是,整個國家武裝沖突四起,滿目瘡痍。人體炸彈在以色列的各個城市肆虐,以色列軍隊則以占領(lǐng)約旦河西岸地區(qū)作為回應(yīng)。《奧斯陸協(xié)議》(Oslo Agreement)[§]早已是一紙空文,阿拉法特(Arafat)在被占領(lǐng)土[?]的統(tǒng)治規(guī)則也時時遭到伊斯蘭極端主義的威脅。同時,以色列人也以反恐怖主義為托詞,建起所謂的“安全屏障”——在有些地方,六米多高的水泥墻沿著約旦河西岸拔地而起,越建越長,如同一條惡毒的巨蛇。我任職于耶路撒冷的圣城大學(xué)(Al-Quds University),每次回校參加重要會議時,都必須有兩個保鏢如影隨形,就像卡夫卡的小說《城堡》(The Castle)中的人物。遠離和平安靜的新英格蘭,這兩個保鏢時時提醒著我,我故事中的那個騎士,睡得有多么沉。

如何喚醒那位沉睡的騎士?參加完阿拉法特主席的葬禮后,在回波士頓的航班上,我想到了這個謎題的答案。

在此之前,我正在斯基德莫爾學(xué)院(Skidmore College)的宿舍里準備第二天的講座,突然收到從耶路撒冷發(fā)來的加急電報。被以色列坦克包圍在殘破不堪的宅邸中虛弱無助的阿拉法特主席,突然以奇怪的病因去世了。阿拉法特主席身體狀況不佳已有好些年,我上次休假前去見他時,他就是一副瘦削憔悴的樣子。這一次,他最后一次生病,被送往巴黎后過了幾天就去世了。這位被人們尊稱為“阿翁”的老人,永遠地離開了。他去世的當天傍晚,我中止了在薩拉托加礦泉城(Saratoga Springs)美景中的休假,連夜趕回耶路撒冷。

意料之中,阿拉法特之死引發(fā)了各種瘋狂的猜想。有些人說是以色列秘密安全機構(gòu)辛貝特(Shin Bet)毒死了他,有些人宣稱他死于艾滋病,還有些人指責(zé)與他敵對的一些巴勒斯坦派系,或是指責(zé)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zation)[**]本身。一些以色列人覺得這是上帝的正義審判終于降臨,齊聲歡呼“哈利路亞”?!皷|方的邪惡巫師終于死了。”一位出生于布魯克林的德高望重的猶太拉比如是說。不過,無論阿拉法特的死因是什么,人人都同意,他的死亡讓整個局面重新洗牌。

在我們這樣的古國,現(xiàn)實總是不可避免地被蒙上一層濃厚的傳奇色彩。從不同的立場來看,阿拉法特可以是自由斗士,也可以是恐怖分子,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聯(lián)合國,面向全世界發(fā)言時,似乎是想讓那些總要對他持非黑即白看法的人摸不準路數(shù),他帶著皮槍套,里面卻是空的,他在發(fā)言里提到了“槍炮”,也提到了“橄欖枝”。)他象征著散落在異國他鄉(xiāng),在戰(zhàn)火中被打敗、被羞辱的巴勒斯坦人民。這些人本來群龍無首,被派系、地理、宗教和階層因素所分隔,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是生活在悲慘、污穢與絕望中的難民;而他,通過鼓舞人心的口號和各種正當或不正當?shù)氖侄?,為這些人硬生生地鍛造出一個國家。他讓他們重新燃起了民族認同感,為他們帶去了希望。任何人都無法否認這些成就。

第二天早上,我一到達本—古里安機場(Ben-Gurion Airport),兩個保鏢就來接我,我們直接開車去了拉姆安拉(Ramallah)。三小時后,從開羅來的直升機會把阿拉法特的遺體運到這里。

我們預(yù)料耶路撒冷到拉姆安拉常走的路線一定會堵得水泄不通,于是從西邊開到拉姆安拉。以色列軍隊做好了迎接外國高官和持友善態(tài)度的以色列人的準備,我們沒有受到過多阻撓就通過了路障。不到一小時,我們就到了HASHD總部——HASHD是“人民和平民主運動”(People's Campaign for Peace and Democracy)的阿拉伯語名稱。

總部里有一群形形色色的年輕領(lǐng)導(dǎo)人,幾乎都進過以色列的監(jiān)獄。他們正在制作黑色的旗幟和橫幅,上面寫著“人民運動哀悼阿拉法特”的字樣。他們計劃利用葬禮的時機,分發(fā)五萬份傳單,號召非暴力運動,呼吁與以色列達成“兩國方案”(two-state solution)。

隨后,我們從總部前往穆卡塔(Muqata),那是阿拉法特位于城鎮(zhèn)邊緣的宅邸,早已瓦礫成堆。通過同事事先的特意安排,我得以從VIP通道進入。我們到達時,巨大的鐵門緊閉著,巴勒斯坦的保安正在阻攔數(shù)百名哭喊著要進去的民眾。我的保鏢為我開出了一條道?!笆コ谴髮W(xué)的校長來了!”他們朝那些保安喊道。突然間,仿佛軍事行動一般,鐵門開了一道窄縫,一列巴勒斯坦保安魚貫而出,把我拖了進去,然后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人群的哭喊聲和捶打鐵門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不絕。我從衣兜里掏出自己的藍色串珠,捻了起來。

一進宅邸,我就直奔巴解組織的辦公室。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公眾人物、巴解組織高層,以及巴勒斯坦總理阿布·阿拉(Abu Ala,又名艾哈邁德·庫賴[Ahmed Qurek?a]),還有一些因為以色列修建的圍墻而和我多年未見的加沙領(lǐng)導(dǎo)人。大家情緒低落,氣氛沉重。每個人都在等待那架直升機,上面有阿拉法特的遺體,還有他的遺孀蘇哈·阿拉法特(Suha Arafat)、阿布·馬贊(Abu Mazen,又名馬哈茂德·阿巴斯[Mahmoud Abbas])[??]、阿比德·拉布(Abed Rabbo,與以色列政治家約西·貝林[Yossi Beilin]一同締造了《日內(nèi)瓦協(xié)議》[Geneva Agreement])和我長期以來的盟友賈布里勒·拉杰布(Jibril Rajoub)。原本的計劃是,地面上的和直升機上的這些重要人物在一起,舉行一場莊嚴肅穆的葬禮。

人鼠之間,最好的計劃也趕不上變化![??]直升機剛出現(xiàn)在天際,就已經(jīng)有數(shù)百人狂風(fēng)驟雨般沖進門,爬上墻。四處都是擠擠挨挨的人群,甚至還有來自馬里蘭的統(tǒng)一教(Moonies)成員安然無事地混在里面。

與此同時,我離開了那些竊竊私語的重要人物來到樓下,走進人群。整個區(qū)域大概有四個足球場那么大,擠滿了人。地上有一堆堆碎石與扭曲的鋼筋,那些年輕的活動家爬到上面,以獲得更好的視野。四周是一種奇異的氛圍,充滿期待,甚至歡欣鼓舞。莊嚴的《古蘭經(jīng)》誦讀聲被人群的嘈雜淹沒了。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十年前的同事和朋友,以及第一次大起義(first intifada)[§§]期間甚至更早之前一起共事過的活動家——其中一位是穆罕默德·達赫蘭(Mohammed Dahlan),人稱加沙“鐵腕”,是阿拉法特安全事務(wù)團隊的重要統(tǒng)帥。

幾分鐘后,阿布·阿拉領(lǐng)著一隊要員走了出來,去往直升機著陸點。警衛(wèi)們騎著馬在人群中緩行,努力在直升機著陸點和將要舉行葬禮的大禮堂之間開辟出一條通道,但他們剛把一群人攔回去,就有另一群人擠進來,而且比之前更擠。

直升機終于到達了,但只能在人群上空盤旋,無法著陸。這時,人們都在往前擠,借著彼此的身體往上爬,想離即將著陸的直升機近一些。群情奔涌,場面開始失控,不甚連貫的喊聲變成了齊聲高呼,仿佛體育比賽現(xiàn)場:“以我之血,以我之魂,我們屬于你!”人們親切地稱阿拉法特為“阿布·阿馬爾”(Abu Ammar,意為“阿馬爾之父”)。他們好像不相信偉大領(lǐng)袖已經(jīng)去世,也許他們覺得,他再次施了障眼法,就像那次他的飛機在撒哈拉沙漠墜毀,他卻幾乎毫發(fā)無損地逃了出來。也許他們覺得,“阿翁”可以戲弄死神。

人們推搡得越來越厲害,喊得也越來越大聲,與此同時,步槍的槍聲接連不斷地在空中炸響,還有人高聲喊著《古蘭經(jīng)》的經(jīng)文。法塔赫中央委員會(Central Committee of Fatah)——巴解組織中阿拉法特治下的機構(gòu)——的一名成員就在我的面前暈了過去,因為人群擠得他無法呼吸。還有些人被下落的子彈擊中,倒在地上。

直升機終于著陸了。我在遠處注視著人們爭先恐后地把阿拉法特的棺木從機艙里抬出來。數(shù)百名哀慟的民眾熱切地伸出手臂,棺木剛往一個方向去了一點,就又被往另一個方向拉了回去。民眾都渴望摸一摸這棺木,仿佛拜神者在追尋一件擁有魔力的遺物。

我被擠得貼墻而立,本就相當不自在,雪上加霜的是,還有好多空彈殼和由于圍觀者過多而脫落的碎磚塊從上面的陽臺噼里啪啦往下掉。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整棟樓都會垮塌,加上也已經(jīng)看夠了,便決定不繼續(xù)待在這里參加葬禮。我已經(jīng)盡到了我的責(zé)任,也獻上了我的敬意。

我偷偷溜了出去,讓保鏢開車把我送到拉姆安拉的朋友家里,在電視上看完了整個葬禮。

在回波士頓的航班上,我思索著阿拉法特的精神遺產(chǎn)和巴勒斯坦的未來,也思索著我正在閱讀的一本書——以色列小說家阿摩司·奧茲(Amos Oz)的代表作《愛與黑暗的故事》(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終于想出了自己那個童話故事的結(jié)尾。

現(xiàn)在,何去何從?飛機行至地中海上空,我這樣問自己。四十年來,阿拉法特周旋于各種各樣的派系、利益集團和意識形態(tài)團體?,F(xiàn)在,他去世了。我在拉姆安拉和一眾巴勒斯坦領(lǐng)導(dǎo)人交談時,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對此感到憂慮。父親走了,孩子們會纏斗起來嗎?“哈馬斯”(Hamas)[??]和其他伊斯蘭極端主義者會趁機奪權(quán)嗎?我們的國家會就此分崩離析嗎?我很肯定,巴勒斯坦不會像后薩達姆時代的伊拉克一樣,淪落為軍事武裝的混亂之地。阿拉法特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種阿拉伯暴君,他從未把自己當成天神。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也許是他聚集起來的,但并不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

與其說阿拉法特創(chuàng)造了這個國家,不如說這個國家創(chuàng)造了阿拉法特。從第一次大起義時起,凡是涉及和平與國家獨立的事務(wù),阿拉法特和巴解組織的領(lǐng)導(dǎo)人總會滯后于人民。數(shù)十年來,巴勒斯坦人民逐漸期盼與以色列和平相處,巴解組織的領(lǐng)導(dǎo)人必須為此作出讓步。我們渴望和其他國家一樣,享有自由與尊嚴,正是這樣的渴望,促使阿拉法特走出地下的藏身之處,與以色列和猶太人講和。

厘清了這些問題,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愛與黑暗的故事》上。多年來,我在和平集會、示威游行以及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知識分子的辯論中,逐漸與阿摩司·奧茲相識相知。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1978年,我和露西拜訪了他位于內(nèi)蓋夫(Negev)的家。奧茲的這本自傳體小說僅憑優(yōu)美的文筆就折服了我,而讓我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他筆下20世紀50年代的童年。

奧茲出生于希特勒舉兵入侵波蘭那一年。1947年,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爆發(fā)沖突時,他9歲。他所描述的沖突另一邊的平行世界,令我驚詫不已。

孩提時代,奧茲常常坐在父母那間陰暗狹小的公寓的地板上,制定保衛(wèi)猶太人的復(fù)雜軍事戰(zhàn)略——不過,在這個小男孩的想象中,只有戰(zhàn)斗機的轟鳴和突破敵人防線的英勇突襲,他絲毫不知耶路撒冷舊城里古老的鵝卵石小路,也不知“尊貴禁地”(Haram al-Sharif,亦作Noble Sanctuary)——穆罕默德正是騎著“閃電”在這里降臨凡間(猶太人和基督徒把這里稱作“圣殿山”[Temple Mount])。年幼的奧茲也絕對不會想到,拯救自己生命的猶太復(fù)國主義運動(Zionist movement),對于我母親和很多巴勒斯坦人來說,卻是一場劫難。事實上,他的世界里幾乎沒有任何阿拉伯人,也沒有任何我兒時那個世界的蹤跡。他的世界里有俄羅斯和東歐文學(xué),有猶太學(xué)者和歷史學(xué)家,還有尼采、馬克思和弗洛伊德,但唯獨沒有這座分裂的城市里身處鐵絲網(wǎng)另一側(cè)的那些不祥的家伙。在猶太人心中,最深的痛是他們當中僅僅一部分人從中死里逃生的納粹集中營。

我長大的地方,距離奧茲兒時的住處不過三十米——第一次阿以戰(zhàn)爭(first Arab-Israeli War)之后,戒備森嚴的“無人區(qū)”(No Man's Land)形成了,我們分別住在無人區(qū)的兩頭。

在奧茲的成長經(jīng)歷中,阿拉伯人是缺席的,這讓我不得不回想起我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我的父母對于奧茲的那個世界又所知幾何呢?他們知道納粹集中營嗎?沖突雙方不都是深陷于自己的悲慘遭遇,而對另一方的遭遇卻熟視無睹,甚至充滿敵意嗎?對另一方的生活缺乏想象與共情,不正是巴以沖突的核心嗎?

我放下書,任由思緒游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二十五年的政壇生涯,想起所有由無知的仇恨引起的大屠殺,最后,想起至少三十五年前被我遺忘在圣墓教堂門口的那位東征騎士——那時,我還不知道該如何解救他。此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可以給童話故事收尾了,也可以解救那位騎士了。原本這個故事僅僅指向過往的理想之地,現(xiàn)在,我要把它指向未來。三十五年前我不得其解的奧義,在電光火石間閃現(xiàn)了——人們彼此感同身受,共同努力。

我拿出筆記本電腦,寫了起來?,F(xiàn)在我的童話里有四個主要人物:圣墓教堂看門人的兒子阿卜杜勒——他打開了通往圣墓教堂的門,英國女孩露易絲,猶太男孩阿摩司,以及一位巫師,他住在一位睿智的蘇非派賢哲的故居里,就在荊冕堂拱門(Ecce Homo Arch)附近。

至于如何喚醒那位騎士,答案就藏在忍冬花的芬芳中。露易絲在一位占卜師的指引下,先遇到了阿卜杜勒,又遇到了阿摩司,他們?nèi)艘黄鹑ネG冕堂拱門,拜見了那位巫師。巫師向他們透露了喚醒騎士的秘密——三人必須團結(jié)一心,努力耕耘,直到忍冬花盛開,馥郁的香氣在城市上空飄散開來。

完成這個童話之后,我就開始了本書的寫作。我著手寫自己和家人的經(jīng)歷,這完全出于一個意外。我本想在電腦里打開我的童話,但手誤打開了另一個文檔——我父親寫的關(guān)于1947年至1948年巴以戰(zhàn)爭的回憶錄。我的兒子巴拉克(Buraq)[***]掃描了油印的原本,存進了我的電腦,我對此并不知情。

二十年前我父親去世后,我就再也沒看過這份稿子。我坐在拉德克利夫研究院的辦公室里,閱讀他筆下的戰(zhàn)爭,心中平添幾分驚愕。在寫下他的回憶錄之后,我父親經(jīng)歷了漫長的政治生涯,擔(dān)任過約旦國防部部長、耶路撒冷市長和駐英大使。而這部回憶錄寫于他的青年時期,那時的他還沒有形成后來的理想——在飽經(jīng)戰(zhàn)亂的巴勒斯坦土地上建立起一個自由的現(xiàn)代阿拉伯國家。

如果說我寫下我自己這部回憶錄是出于什么愿景,那就和我父親當年寫下他那部回憶錄的愿景是一致的。他給我留下的最好的遺產(chǎn)就是希望,為此,我把本書獻給他。這些年來,我也有不少理想被無情摧毀,但我和父親一樣,相信人生遠遠不是種種錯誤所能概括。曾經(jīng),父親對我說過,廢墟中的碎石往往是最好的建筑材料。


[*]奧馬爾大帝(約586—644),伊斯蘭教歷史上的第二任哈里發(fā)。——譯注(以下除特別標明,均為譯注)

[?]亞伯拉罕獻祭,指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傳說中的先知亞伯拉罕將愛子以撒作為祭品獻給耶和華的故事。

[?]六日戰(zhàn)爭,即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發(fā)生于1967年6月5日至10日,最終以色列獲勝。

[§]《奧斯陸協(xié)議》簽訂于1993年,是以色列總理拉賓和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在挪威首都奧斯陸秘密會面后達成的和平協(xié)議。

[?]“被占領(lǐng)土”指六日戰(zhàn)爭后被以色列占據(jù)的約旦河西岸、加沙地帶和戈蘭高地。

[**]簡稱PLO,即“巴解組織”。

[??]阿布·馬贊,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重要人物,2008年當選巴勒斯坦總統(tǒng)。

[??]此處化用了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致老鼠》中的詩句。

[§§]第一次大起義,指1987—1993年巴勒斯坦人對以色列當局的抗議活動。

[??]全稱伊斯蘭抵抗運動組織(Islamic Resistance Movement)。

[***]與穆罕默德的飛馬“閃電”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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