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故國曾在:我的巴勒斯坦人生(理想國譯叢67)作者名: (巴勒斯坦)薩里·努賽貝本章字數(shù): 10214字更新時間: 2025-08-19 16:36:52
導讀 曾經(jīng)有一個國家
梁文道
在我看來,最可怕的悲劇就是過度沉迷于自己的悲劇,這時候我們很容易就會忘記其他人的故事,忘記了對其他人的好奇,以及對其他人可能經(jīng)歷過的悲劇的了解。
一
在西方世界有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是猶太人歷史上最偉大的國王之一大衛(wèi)王的故事。大衛(wèi)王少年時是個牧羊人,在他那個時候,猶太人常常被另一個部族——非利士人——欺負。非利士人很好斗,有一天,他們派出大軍壓境,而帶頭的是第一號勇士歌利亞。歌利亞是個巨人,他站在陣前,以色列這邊沒人敢上去應戰(zhàn)。這時候牧羊少年大衛(wèi)出來了。他用樹丫做了一個彈弓,用來投石塊,把大巨人歌利亞打昏了。大衛(wèi)上去一劍割下他的首級,一戰(zhàn)成名,后來建立起不朽的功業(yè)。這是一個典型的以小勝大、以弱搏強的故事,很鼓舞人心,不愧是以色列國王中被傳頌的英雄事跡。
但是猶太人這種弱者反抗強者的形象,在今天卻是怎么樣呢?不再是以色列這個小國家,這個由難民跟難民的后代組成的小小的城邦國家,在以耶路撒冷為主的一小片地方,以一己之力去對抗周邊敵對的強鄰。恰恰相反,在以色列境內(nèi),或者它的占領區(qū)之內(nèi),是那些巴勒斯坦的青年人站在街上,對著技術先進的、強大的以色列軍隊扔石塊。
我說這些是為了強調(diào)有時候命運真是很奇怪,想當初以色列人那么崇拜大衛(wèi)王,一直到現(xiàn)代建國的時候,大衛(wèi)王的故事仍然激勵著他們。因為當時以色列人覺得自己很弱小,強鄰環(huán)伺,被人欺負。但是到了今天,形象整個顛倒過來,以色列自己像是個巨人,而巴勒斯坦人,或者說巴勒斯坦土地上的阿拉伯人,卻反而像當年那個拿石頭去對付巨人的大衛(wèi)王。
通過這樣一個故事,當把各種形象、角色套進去的時候,我們可能會對什么是弱、什么是強有更不一樣的理解。但是更重要的就是,對那些把自己當成弱者、當成灰姑娘、當成黑馬的人,你有沒有進入到他的心里去理解他?反過來,對那些被打倒的巨人,我們又了解多少呢?這就是介紹《故國曾在:我的巴勒斯坦人生》(下簡稱《故國曾在》)[*]這本書之前的一段長長的引子。
這本書也恰好對應了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在那本半自傳、半虛構的作品里,我們讀到了一個以色列人的成長故事,這個故事背負著多么深遠、多么沉重的猶太人的苦難歷史。但是,《故國曾在》換了一個角度,從一個幾乎跟阿摩司·奧茲同代的巴勒斯坦人的角度,來講述“我方”的故事。
阿摩司·奧茲是備受尊重的以色列作家,他不只在以色列國民之中享有很高的地位,甚至在平常仇視以色列的阿拉伯世界里,也有許多人愛讀阿摩司·奧茲的書。他是一個雙方都有很多人尊重的作家,當然雙方也都有人很討厭他,覺得他的立場不夠堅定。
而《故國曾在》的作者薩里·努賽貝則恰好是巴勒斯坦人中一位可以和阿摩司·奧茲對位的代表。他是巴勒斯坦最有名的學者,他不是專職作家,他是哲學家,在巴勒斯坦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在以色列的猶太人中也有很多人尊敬他。但是在巴勒斯坦人這邊,也有很多人討厭他,甚至計劃要暗殺他。而在以色列的右派,或者以色列政府中,也有很多人討厭他,甚至還抓他坐過牢。
兩個人相似的地方還不只是上述這些,他們都是鴿派,都主張某種對對方的理解,都在思考雙方最終如何能夠和平共處。還有一點,這本書也是一部自傳,而這部自傳所覆蓋的年代要比《愛與黑暗的故事》覆蓋的年代長得多,但是兩本書中前半部分的時段幾乎是重疊的。兩個人年齡相差十年,但幾乎是在同一個地方長大。更有趣的是,他們兩個原來彼此相隔不過幾條馬路,但是年輕的時候彼此都不知道,直到很多年后,薩里·努賽貝真的認識了阿摩司·奧茲本人,才發(fā)現(xiàn)他們小時候原來是在同一個地方長大。等薩里·努賽貝看過《愛與黑暗的故事》之后,更赫然發(fā)現(xiàn),盡管他們兩個人只隔幾條馬路,但是就像活在兩個世界里一樣,完全不知道對方的世界是什么狀態(tài),對方是怎么樣生活、怎么樣感受、怎么樣思考的,背后承載了多少歷史。
能想象嗎?就在那么小的地方,兩個小孩子會有那么不一樣的遭遇,那么不一樣的世界觀和人生經(jīng)歷;只因為其中一個是猶太人,而另一個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薩里·努賽貝在這本書中有一小段自述家族的歷史,這一段開頭寫得非常有趣,從這里我們就能夠開始透視一個阿拉伯人在耶路撒冷的生活。
童年時代,不管在耶路撒冷的哪個角落,我總會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家族歷史的蛛絲馬跡。父親告訴我,我們努賽貝家族的祖先是一連串的竊賊。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解釋說,所有家族王朝的歷史都能回溯到某種強盜行為。我想,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阿拉伯人通常都為自己源遠流長的家族史而驕傲。‘你必須活在當下’,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教導年幼的我。我無法確切地知道那些竊賊到底是誰,卻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一些古老的墓碑,風霜侵蝕的石灰?guī)r上鑿刻著一些姓名。在我的想象里,這些姓名魔法般地關聯(lián)起了我和一千三百年來的歷代祖先,一直回溯到阿拉伯半島的滾燙沙土上。
讀完這一段,你大概會以為這個努賽貝家族的祖先都干了些見不得人的事,很沒光彩。作者的爸爸居然教導兒子:我們努賽貝家族的祖先是一連串的竊賊。是不是這樣呢?我們先來看一看薩里·努賽貝本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他十幾歲就去英國留學,那個時候很多阿拉伯人都去英國留學。當年住在以色列的猶太人,絕大部分是逃難來的人,窮得叮當響,阿拉伯人之中倒是不乏一些有財有勢的貴族和地主。他們的生活方式都非常西化,跟我們今天一想到阿拉伯人就覺得是男人戴著頭巾、女人戴著頭紗甚至蒙面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他們很開放,所以很多人會去歐洲留學。薩里·努賽貝有個姐姐就在巴黎學繪畫,他的父親也在英國念過書,而他自己后來到了牛津念書。
他在牛津時認識了未來的太太露西。這個太太的家族很厲害,假如你念哲學的話,一定聽過她爸爸的名字,J. L. 奧斯汀(J. L. Austin),牛津語言分析學派的一代宗師。薩里·努賽貝在牛津念書時參加過學生運動,后來又獲得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他在世界各地游走,最后回到故土。他在猶太人辦的希伯來大學當過哲學教授,后來又做了阿拉伯人在耶路撒冷辦的大學——圣城大學(Al-Quds University)——的校長。他不但學術生涯輝煌,在政治上也十分活躍。在歷史上,巴勒斯坦人反抗以色列人有兩次大起義,他是第一次大起義的重要參與者。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期,有四個猶太人開著卡車,沖進巴勒斯坦人的難民營。那些難民過去就住在猶太人現(xiàn)在住的地方,祖祖輩輩生活在那兒,后來他們逃離家園,被迫住在難民營里。卡車沖進去,撞死了一些難民。巴勒斯坦人再也無法忍受,拾起石頭砸那些用槍口對準他們的以色列士兵,還發(fā)動了罷工、示威、游行等各種各樣的非暴力抗爭。努賽貝呼吁大家不要用暴力,他幫助很多逃亡的人募款,找律師為那些被捕的人辯護,在整個抗爭行動里起到非常大的作用。阿拉法特在世時,他做過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下簡稱“巴解組織”)的高級顧問,參與過《奧斯陸協(xié)議》的商議和起草,后來還成為巴解組織駐耶路撒冷的代表。他是一個有很多了不起的經(jīng)歷的人。
但是,比起他家族的過去,薩里·努賽貝的這些經(jīng)歷都算不了什么。他的父親當過耶路撒冷市長;做過約旦的國防部部長,約旦今天的一個政黨就是他父親創(chuàng)辦的;還做過約旦駐英國的大使。不只如此,他的家族在耶路撒冷住了一千三百年,是個望族。先知穆罕默德離開麥加,往麥地那方向走的時候,有十四個部族的首領皈依伊斯蘭教,愿意跟隨他。這些首領中有四個是女人。我們今天總覺得阿拉伯世界或者伊斯蘭教對女性地位好像沒那么看重,其實追溯它的歷史你會發(fā)現(xiàn),事實正好相反。就像剛剛說的,當年阿拉伯游牧民族中有四個部族由女性領導,而其中的一個女性就是努賽貝。她不僅當老大,還是個戰(zhàn)士,替早期伊斯蘭世界的擴張立下汗馬功勞。穆罕默德逝世之后,他的第二任哈里發(fā),“公正者”奧馬爾帶領大軍圍困耶路撒冷的時候,努賽貝家族當然也在場。那個時候發(fā)生過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在今天看起來仍然值得深思,這本書里也寫得相當詳盡。
耶路撒冷當時是東羅馬帝國控制的城市,奧馬爾圍困這座城市很多年。城里的人最后終于打算投降,就派大主教出來投降。奧馬爾進城沒有殺一個人,和平攻下耶路撒冷。今天全世界猶太人當然都以耶路撒冷為圣地,這不用說。基督徒,無論是天主教徒、新教徒、東正教徒,還是敘利亞正教、埃塞俄比亞正教、埃及科普特正教,都覺得那是圣地,這也不用說。為什么穆斯林也說它是自己的三大圣地之一呢?那是因為,傳說中先知穆罕默德曾經(jīng)有一段很神奇的經(jīng)歷。有天晚上,有一匹長著人頭、生著翅膀的飛馬,一夜之間把穆罕默德從麥加載到耶路撒冷的一塊石頭上。那是塊圣石,傳說中,地球的誕生是由那塊石頭開始。這個傳說是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共同擁有的。穆罕默德就在那里登上了天梯,見到真主安拉。這就是有名的穆斯林故事“夜行登霄”。奧馬爾進城就是為了這片圣地。
奧馬爾進城之后,發(fā)現(xiàn)圣地下面就是猶太人第二圣殿的廢墟。而那個時候,這個地方被基督徒占領,已經(jīng)變成垃圾堆。奧馬爾跪下來,用自己的袍子將那里清理干凈,終于找到那塊石頭。然后他又被人引向基督徒心中一片比梵蒂岡還要厲害的圣地,圣墓教堂,傳說中耶穌受難、被埋葬以及三天后復活的所在地。奧馬爾進入圣墓教堂參觀,當?shù)厝司驼f:“這個地方被你征服了,你可以來這里祈禱了。”但是奧馬爾說:“我絕對不能在這里祈禱,不是因為這是異教徒的教堂,而是因為如果我今天在這里祈禱,以后的穆斯林都會這么做。這片基督徒的圣地,就會變成清真寺,以后會流血不斷,有無窮的沖突。”
他把教堂大門的鑰匙交給身邊一個很重要的伙伴。基督徒當然可以繼續(xù)進去,但鑰匙要掌握在一個人手上。這個人必須公正地對待基督徒。掌握鑰匙的守門人就是努賽貝家族的人。于是,努賽貝家族的歷史上出過蘇非派的圣人,出過耶路撒冷的大法官……代代以來都是這樣;但其中一個主要的身份,就是全球幾十億基督徒心中最重要的圣地——圣墓教堂——的鑰匙掌管人,直到作者努賽貝這一代。
為什么他們家族這么厲害——想想看耶路撒冷老城里有幾條街從前都是他家的——可是他爸爸卻又跟兒子說,我們家是做賊的?那就是希望這個兒子不要把過去輝煌的歷史掛在心上,永遠要看著眼前這一刻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今天的巴以問題。
而為什么這本書叫《故國曾在》呢?那是因為從作者的童年回憶中可以看到,在今天的以色列之前,在巴勒斯坦還是英國托管地的時候,甚至更早,在奧斯曼帝國控制的時候,耶路撒冷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要知道民族國家是現(xiàn)代產(chǎn)物,我們現(xiàn)代人相信,一個民族就應該擁有一片國土,在這里成立政府,別的民族要在這里生活,要問主導民族的意思。可是帝國不是這個樣子的,帝國往往是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共存的。我不是在夸過去的帝國有多好,而是說管制的方法不一樣。英國也好,奧斯曼帝國也好,在這里實行的政策相對而言是比較寬松的。
當年的穆斯林會去參加基督徒的復活節(jié),因為大家都是鄰居,你們這么熱鬧,我們也來幫幫忙。像努賽貝,他說那時候純粹就是覺得基督教的儀式特別好看,而且信基督教的女孩都長得好看。反過來,穆斯林搞慶典活動,猶太教徒也過來一起玩。猶太人過安息日的時候,其他人也會去參加安息日的晚餐。
那是一個和平世界。在這里,這樣一個國度曾經(jīng)就存在過。
二
在阿拉伯文里,見面打招呼第一句會說“As-salamu alaykum”,意思就是“愿平安降臨在你身上”。在希伯來文里跟人打招呼,見面第一句話是“Shalom”,也是和平、平安的意思。而希伯來文里的Shalom,或者是阿拉伯文里的As-salamu alaykum,其實考其根源,都是一樣的。兩個民族用來打招呼的語言都是愿人平安,但是為什么這兩個民族今天沒辦法和平相處呢?
再看一看,猶太人的經(jīng)典中最重要的是《妥拉》。整部《妥拉》被基督教信仰接受為《圣經(jīng)》的《舊約》,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來。而《舊約》里所講的故事,也被穆斯林接受下來。所以,雙方有許多共有的神話,比如亞伯拉罕要把自己的兒子祭獻給神,但是神派天使來制止他:我是考驗你的信心,你絕對不能夠犧牲自己的孩子來祭獻神。這個故事就是三大宗教共同擁有的,亞伯拉罕受三大宗教共同尊崇。所以,在后來西方世界基督教文化影響的地方,亞伯拉罕都是一個常見的名字,林肯的名字就叫亞伯拉罕。而穆斯林里很多人叫易卜拉欣,其實也是亞伯拉罕的阿拉伯文譯名。猶太人和穆斯林相似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連日常的吃喝住行也有很多共通之處,都喜歡吃鷹嘴豆泥,都不吃豬肉等。為什么這么相似的宗教,這么相似的民族,卻不能夠好好和平相處呢?
其實很多時候,人類歷史上越是有血緣關系的文化,彼此屠戮起來才越是殘暴。在基督教的歷史上,天主教徒當初怎么樣迫害新教徒,東正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間又怎么彼此仇視,伊斯蘭教中的什葉派跟遜尼派又如何水火不容,這不都是一些很明顯的證據(jù)嗎?這樣看起來,巴以不能夠成為兄弟也是非常清楚的一件事。而這些事情背后種種的文化根源,在《故國曾在》這本書里得到了第一手的見證。
作者薩里·努賽貝,這位巴勒斯坦極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和哲學家提到,曾經(jīng)存在那么一個國度,在那里巴勒斯坦人也好,猶太人也好,西方人也好,是能夠共存的。甚至最早主張阿拉伯民族主義,號召阿拉伯人擺脫殖民帝國的控制和影響,建立阿拉伯國家的人竟然不是穆斯林,而是阿拉伯人中的基督徒。因為他們的西化程度最深,所以最早接受由西方傳來的民族主義。
但是今天一想到阿拉伯人,你可能不會想到上述這些基督徒。那樣一個世界,已經(jīng)離開我們很遠很遠了。那樣一個世界,是一個我們今天無法想象的世界。但是站在今天,也許我們可以回顧一下,到底是什么阻礙我們?nèi)チ私膺^去的世界?又是什么把我們推到今天這樣一個地步?這也是這本書要回答的一個問題。但是一回答這個問題就會碰到一個大麻煩,這個麻煩就是我遠遠無法在短短的篇幅里講清楚所謂的“中東沖突”,或者直接講,“巴以沖突”的來源。它太復雜了。
我們多少知道一些猶太人經(jīng)歷的苦難,他們在歐洲怎么被趕到隔離區(qū)里,被困在一起不得外出,這種情況不也是今天巴勒斯坦人的情況嗎?他們被隔離墻隔離起來,每天從隔離區(qū)的這一邊到那一邊看望自己的親人,去一趟,過關檢查可能要三個小時,回來再三個小時。你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平等的人,而是這片土地上的二等公民。但是站在猶太人的角度講,不建隔離墻,每天不就有很多恐怖分子混進來嗎?吃著吃著飯,餐廳爆炸了該怎么辦?
過去在歐洲,曾有幾百萬猶太人被當成牲口一樣屠殺,那又怎么來看今天巴勒斯坦人念茲在茲的代爾亞辛村大屠殺呢?在英國托管時期的末期,一批猶太武裝分子——其中一個領導者就是以色列建國之后的第二任總理貝京——沖入阿拉伯人居住的代爾亞辛村,逐家逐戶屠殺村民,最后還抓了幾十個人,帶到耶路撒冷游街之后也都殺掉。這件事情震動了當時這片土地上的阿拉伯人,大家害怕透了,覺得這些猶太人太瘋狂了,于是集體放棄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逃離了。
可是如果從巴勒斯坦人的角度譴責猶太人不人道,那又怎么去理解,當以色列被聯(lián)合國承認,宣布建國的第一天,敘利亞、伊拉克、埃及和約旦四國聯(lián)軍進攻以色列,背后還有摩洛哥,還有阿拉伯世界的各個國家武裝起來的聯(lián)合部隊想要消滅以色列的行為和想法呢?今天的巴勒斯坦人覺得雖然名義上自己建國了,但領土始終是割裂的,食物、水源都得不到保障;可是從以色列的角度來看,他們一天到晚聽到那些阿拉伯人說,“要抹除掉這片土地上的猶太人,要徹底消滅這個國家”。他們成天提心吊膽的恐懼感又如何被理解呢?
這一切問題的根源,就在于能不能夠理解其他人。尤其是我們把他人當成仇敵的時候,我們有沒有能力進入他們的生活呢?
曾經(jīng)有一位佛教法師說,我們常講慈悲心,什么叫慈悲心?慈悲心不只是可憐,不只是同情,那種可憐和同情都是虛泛的,真正的慈悲心維系于一點好奇心。你對其他人會不會好奇?你見到人在路邊乞討,會不會好奇他為什么成為這樣子?他每天的經(jīng)歷是怎么樣的?他的感受是怎么樣的?同樣,今天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對彼此有好奇心嗎?
薩里·努賽貝就有這樣的好奇心。所以當他在牛津大學念完書之后,他開始學習希伯來文,試圖理解那些從小到大就住在他隔壁,但他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甚至回到以色列,加入基布茲。
猶太人是最早的社會主義支持者之一,馬克思就是猶太人,托洛茨基也是猶太人。所以到20世紀早期,有許多逃到以色列這片土地的猶太人,仍然懷抱著社會主義的理念。他們建立起以色列版本的人民公社。在荒漠之上,在曠野之上,開墾、灌溉、建起農(nóng)莊,乃至森林。在這種公社里,孩子被一起養(yǎng)大,在食堂吃大鍋飯,所有人的勞動所得都是平均分配。這是一個社會主義天堂,充滿人道主義精神。努賽貝當時就加入了這么一個基布茲,想去看看那些以色列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很為他們感動,覺得他們的理想非常遠大。但是他知道這些人隨時準備武裝起來對抗外敵,而所謂的外敵就是像他這樣的巴勒斯坦年輕人。他發(fā)現(xiàn)這些人心中都有很崇高的人道主義熱情和理念,只不過那個人道主義所談的“人”好像并不包括阿拉伯人。他再回看自己的同胞,好像也從來沒把猶太人當人。于是他轉(zhuǎn)變?yōu)橐粋€和平主義者。沒錯,他推動過巴勒斯坦建國過程中許多十分重要的運動。
但是到后來,他成了一個雙方都不太歡迎的人物。一方面,他了解那些猶太人在世界上無處容身,終于回到這片兩千年前屬于他們的土地,在那里建立家園,他們無論如何不可能再搬走。以色列這個國家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不可能再讓它消失。但是另一方面,那些已經(jīng)被驅(qū)趕出來的巴勒斯坦人,是否應該放棄自己回歸故土的權利呢?他認為是的。我們就住在現(xiàn)在擁有的土地上,讓以色列接納我們,雙方拆下圍墻,恢復所有正常的往來,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方案,這也就是巴以問題的“兩國論”。他是持這種主張的人。所以很多巴勒斯坦人,尤其是激進主義者,特別是武裝分子,像“哈馬斯”,很討厭他,想暗殺他。而以色列那邊,當然有些人很歡迎他的意見,但是也有人很討厭他,其中最討厭他的人,恰恰是以色列政府中的鷹派,尤其是國家安全部門。
為什么安全部門會討厭一個巴勒斯坦人遞過來橄欖枝呢?理由很簡單,政府中的鷹派都會討厭主張和平、非暴力的人。因為這意味著雙方要坐下來談判,要談判就要讓步,才能達成和平。不,我們不要這樣的和平,我們不要妥協(xié),不要讓步,我們要的是敵人,要的是窮兇極惡的敵人。越能夠把敵人描繪得十惡不赦,全民才越能夠團結起來,支持我任何強硬的主張。最后怎么樣達到和平呢?消滅你。
所以,以色列的安全部門在巴勒斯坦發(fā)傳單,講薩里·努賽貝怎么樣出賣阿拉伯人的權利,怎么樣背叛巴勒斯坦人。看起來像是阿拉伯人自己的激進派在抹黑他,但萬萬沒想到,其實是以色列安全人員干的事情。終于到后來,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伊拉克空襲以色列,趁著這個機會,以色列逮捕了努賽貝,罪名是他是伊拉克間諜。這個事件當時轟動整個國際知識界,有許多作家和學者,像蘇珊·桑塔格、薩義德、喬姆斯基,都聯(lián)名簽署公開信,譴責以色列政府,說他們把一個良心犯抓起來。美國向來是以色列堅定的支持者,這回連美國的國務院都譴責以色列。
在這本書里,我們能看到努賽貝的許多戰(zhàn)友被逮捕之后的下場。其中一個也是和平運動的支持者,他的下場就是被以色列安全人員綁在門口,維持直立的姿態(tài),整整一個月,每天只被放下來一小段時間洗洗身子,因為他拉屎拉尿都在褲子里,同時吃點東西。薩里·努賽貝這么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當然沒有受到這樣的“款待”。他在監(jiān)獄里面還意外地得到了以前沒有想過的待遇。
在拉姆勒的3個月,讓我對囚犯們精心設計的文化和政治生活來了個全面鳥瞰——可以說是“囚鳥之瞰”,我對這個主題的興趣已經(jīng)持續(xù)多年了。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有種自在如家的感覺,就像“郵車”里那些說自己是去參加夏令營的小伙子一樣。獄友們對我的案子了如指掌,他們建立了非凡卓越的通信系統(tǒng),比任何報紙都要更詳細、更準確。他們歡迎我進入他們的“俱樂部”,我覺得特別光榮,比塞在家中不知道哪個箱子里的哈佛大學浮雕文憑更可貴。我?guī)缀趺刻於紩牭接腥嗽诟╊鹤拥哪巧炔紳M鐵絲網(wǎng)的窗戶前大喊大叫。窗戶另一邊的囚犯認出了我,叫喊著表示問候。我只能看到他們的指尖穿過鐵絲網(wǎng),但有些人會把自己的名字喊出來,說“還記得我嗎?我上過你講法拉比的課”。
所以我們看到,薩里·努賽貝在監(jiān)獄里的生活還不算太壞,但是他也絕對有理由仇恨以色列人,因為是他們把他莫名其妙地投入監(jiān)獄,坐了幾個月的牢。而離這個監(jiān)獄所在的地方不遠,就是他外祖父下葬的地方,現(xiàn)在則完全被猶太人占領了。類似的羞辱甚至延伸到他媽媽的身上。他媽媽八十六歲的時候,要去倫敦和家人團聚,因為他們家很多人在歐洲。上飛機之前,在以色列的本—古里安機場,一家人被保安“安檢”了兩個多鐘頭。一個八十六歲的老太太,衣服被翻出來一件一件地看,仿佛里面藏了炸彈。這是何必呢?他媽媽曾是耶路撒冷市的市長夫人,他們的家族曾經(jīng)在這個地方有過那么高的地位,整個家族過去擁有的土地都被侵占了,到了老年,還要受到這樣的盤查嗎?
但是,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背景,才使得薩里·努賽貝提出的各種和平方案分外感人,分外有說服力。因為他居然告訴自己的同胞:算了,我們放棄回歸的權利吧。這話一說出來,馬上就牽涉到什么叫領土、什么叫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這些令人迷惑的問題的核心。
前陣子去以色列時,有個朋友跟我講:“這么旅游下來,我發(fā)現(xiàn)這片土地果然就是以色列人的。你看,到處都是猶太人的遺跡,猶太人兩千多年前就住在這個地方,后來才流散到各地。今天他們回來,那不是應該的嗎?這片土地本來就是他們的,是后來那些阿拉伯人侵占了他們的土地。”可是如果換個角度來想,什么叫侵占?那些阿拉伯人就算是侵占,所謂的侵占,也已經(jīng)一千三百多年了。想象一下,你的祖先搬到一個地方,代代繁衍到現(xiàn)在,今天來了一個人說,你們家住的這個地方在一千年前是我們家的,現(xiàn)在我們回來了,你走吧。你有什么感覺?再想象一下,如果今天美國所有的原住民都站出來,說這地方是我們的,你們白人滾回歐洲吧,這個世界會怎么樣?
居住的權利是屬于一千多年來連續(xù)在這兒居住的人,還是反過來,屬于那些兩千年前從這里離開,宣稱自己的根在這兒的猶太人呢?這種問題可以無休止地辯論下去。但如果真正想要獲得和平的話,是不是應該看清楚眼下的情況?眼下的情況是,以色列這個國家是現(xiàn)實存在的,誰也別想把它從地圖上抹掉;那些巴勒斯坦人也確實存在,幾十年前這里是他們的家,今天他們有了一個新的聚居地,這也無法抹除。
到底應該如何共存?薩里·努賽貝曾經(jīng)主張把“兩國論”作為解決中東問題的一個終極方案。但是后來他提出應該用“一國論”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同樣的方法,另一個已故的巴勒斯坦大知識分子,長期在美國做研究的愛德華·薩義德也提出過,真正解決巴以問題的方法不是“兩國論”,而是“一國論”。所謂的“一國論”就是,由兩個民族共同構建一個不分種族、信仰和文化的國家,共同支持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理由。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不是以種族為基礎,不是以宗教信仰為基礎的。
其實努賽貝絕對有仇恨以色列人的理由,他目睹了歷屆以色列領導人從來沒有誠意真正地跟巴勒斯坦人和解。他也經(jīng)受了以色列安全部門對他生活的騷擾,甚至他的一些朋友還被暗殺,更不用說他還有多少朋友無辜地被抓進監(jiān)獄坐牢,又有多少同鄉(xiāng)被迫離開家園。尤其是他家,一個這樣的豪門望族,今天喪失掉了一切。但是不要以為他就是單方面地站在巴勒斯坦的角度譴責以色列,他也毫不留情地、強烈地抨擊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的“腐敗”和“無能”。同時他也強烈地譴責阿拉伯人中的鷹派,因為他們永遠以為自己是最正確的,永遠只看到自己受到的苦難。
像他這樣一個人,左右為難,不合時宜,無論放到哪邊都不會受歡迎。他還能夠樂觀嗎?他還能夠相信這個地方會出現(xiàn)一個奇跡般的解決方案嗎?說到這兒,就回到他的老本行:哲學。他原來學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邏輯和分析哲學,但是后來轉(zhuǎn)行研究伊斯蘭哲學、阿拉伯哲學,其中一個給過他很大啟發(fā)的人,是伊斯蘭歷史上很重要的神學家加扎利。他注意到在加扎利的著作里面談論過到底什么叫作奇跡。
我們知道古典的希臘哲學家,像亞里士多德,是不認為會有奇跡出現(xiàn)的,因為奇跡總是意味著事物發(fā)生突然的本質(zhì)變化,但是事物是不可能有本質(zhì)變化的。一滴水,它就是水的成分,再怎么變,也不會像耶穌行神跡那樣變成酒。但是加扎利卻說,奇跡有可能發(fā)生,因為任何一滴水其實都是由各種原子構成的,而那些原子是可以有其他排列組合方式的。
薩里·努賽貝認為人類的事情也是這樣。很多時候我們都認為是有本質(zhì)上的東西固定著我們,讓我們無法變化。但是當把這些事情,尤其是人為的事情全拆開,再來看看,到底什么叫本質(zhì)?什么叫猶太人的本質(zhì)?什么叫阿拉伯人的本質(zhì)?仔細拆開來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有很多構成所謂本質(zhì)的元素都是共有的。而有一些元素,當重新組合起來,就能夠產(chǎn)生新的變化。也許會有一種新的人類,能夠融合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共有的一些元素,盡量減少給彼此造成沖突的元素。有沒有這種可能呢?
薩里·努賽貝仍然相信,這種奇跡是存在的。
有一篇刊登在《紐約時報》上的書評,里面有一個很有趣的引用,引述的是古羅馬思想家塞涅卡的一句話——“當我們面對一個很糟糕的世界時,要不就加入它,成為它的一分子,要不就徹底地拒絕、回頭、逃離,假裝這個世界不存在,成為一個隱世者,把自己困在犬儒的小圈子里”。但是薩里·努賽貝相信做人還有第三條路。就像他的好朋友,《愛與黑暗的故事》的作者,以色列的大文豪阿摩司·奧茲一樣,他們都是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三種選擇的人。
[*]本書原著Once Upon a Country: A Palestinian Life出版于2007年。——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