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國曾在:我的巴勒斯坦人生(理想國譯叢67)
- (巴勒斯坦)薩里·努賽貝
- 3805字
- 2025-08-19 16:36:53
第一章 鑰匙
童年時代,不管在耶路撒冷的哪個角落,我總會無意中發現自己家族歷史的蛛絲馬跡。父親告訴我,我們努賽貝家族(Nusseibehs)的祖先是一連串的竊賊。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解釋說,所有家族王朝的歷史都能回溯到某種強盜行為。我想,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阿拉伯人通常都為自己源遠流長的家族史而驕傲。“你必須活在當下”,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教導年幼的我。我無法確切地知道那些竊賊到底是誰,卻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一些古老的墓碑,風霜侵蝕的石灰巖上鑿刻著一些姓名。在我的想象里,這些姓名魔法般地關聯起了我和一千三百年來的歷代祖先,一直回溯到阿拉伯半島的滾燙沙土上。
我的家族在耶路撒冷的歷史,始于穆罕默德的夜行。在這位先知開啟去往耶路撒冷的傳奇旅行之前,他和幾位同伴已經被迫離開麥加(Mecca),到了麥地那(Medina)。就是在這座沙漠之城的邊緣,他遇到了第一批追隨者——十四名部落首領宣誓效忠于他,信仰伊斯蘭教。
對比一下當今世界對于伊斯蘭教中女性地位的看法,你會驚奇地發現,這十四名部落首領當中,有四名是女性——來自勇士部落哈茲拉吉(Khazraj)的努賽巴(Nusaybah)便是其中之一。(她還有個名字叫Umm Umarah al-Maziniyyah,是Umm-Omara al? Maazinia al-Khazrajiyyah min Bani-Amir al? Ansaria的簡稱。)先知穆罕默德夜行歸來后,他和他的追隨者,包括努賽巴和她的族人,都朝向耶路撒冷祈禱。
努賽巴就是我們家族的祖先。她是一位勇猛的戰士,騎在馬背上,以精湛的武藝保護先知免受傷害。在一次交戰中,她失去了兩個兒子,還失去了一條腿,卻還是繼續戰斗。據伊斯蘭教的史書記載,穆罕默德被她的英勇深深折服,承諾天堂里將永遠為她和她的后代留有一席之地。
研究一千三百多年的家族史時,總會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我在童年時代耳濡目染地得知的那些看似十分確鑿的“事實”,實際上無疑是事實與虛構無傷大雅的混雜。不過,在耶路撒冷,人與城市之間充滿魔力的關系,恰恰就源自那些事實與虛構相混雜的傳說,它們組合起來,如同美麗多彩的馬賽克。
我童年時代最喜歡的傳說之一,就是公元638年哈里發(意為“先知的繼任者”)奧馬爾進入耶路撒冷的故事。那時,穆罕默德已經仙逝,而他的第一位繼任者,也就是第一任哈里發阿布·伯克爾(Abu Bakr),也已經去世。“公正的奧馬爾”(Omar the Just)是第二任哈里發。他的日常生活與穿著都體現著他的謙恭虔誠、禁欲苦修,同時他也是與亞歷山大大帝和拿破侖一樣偉大的將軍,率領軍隊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征服。那些本來混亂無序的阿拉伯游擊隊和駱駝隊跟隨著他,也跟隨著伊斯蘭教的旗幟,席卷了波斯、埃及與拜占庭的土地。他們勇猛、機智又殘暴,把這些古老的文明掌控在伊斯蘭軍隊的手中。各個民族與宗教派別都不得不屈服于這股撼動了古代世界的巨大力量。
最終,奧馬爾的軍隊來到了耶路撒冷的城墻邊,城里爆發了難以抑制的恐慌。就在那之前不到一個世紀,波斯的游牧軍隊洗劫了耶路撒冷,把大部分教堂和修道院燒了個精光,還屠殺了數千民眾。此時,城民們想象著那些殘忍暴行,擔心人間慘劇再次上演。
在兒時的我看來,這個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是奧馬爾攻占這座城市的方式。我和其他小男孩一樣,喜歡聽的故事是高貴騎士手持武器,一路劈殺倒霉的敵人,但奧馬爾征服耶路撒冷的方式卻不一樣。
奧馬爾信仰伊斯蘭教,因此對待耶路撒冷自與別處不同。他的老師——先知穆罕默德——在夜行中奇跡般地來到這座城市,在“升天圣石”(Rock of Ascension)邊與亞伯拉罕、摩西和耶穌一同祈禱過。這不是一座靠武力就能征服的城市。暴力與殺戮也許在別處能產生奇效,卻不能玷污耶路撒冷。
起初,耶路撒冷的城民認為自己命懸一線,忍受著漫長的圍困。兩年之后,城內彈盡糧絕,他們在饑餓的幽靈面前,只能提出投降。當時奧馬爾正在北邊進行小規模戰斗,他給了耶路撒冷的城民一個答復——讓耶路撒冷的拜占庭主教索弗洛尼烏斯(Sophronius)到城外見他。與此同時,在奧馬爾的命令下,包圍著這座城市的軍隊完全停止了進攻。
到了約定的時間,索弗洛尼烏斯穿著彰顯自己尊貴身份的華麗鍍金服飾,出城去見奧馬爾。他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全副武裝的莊嚴王者,卻驚訝地發現,奧馬爾穿著簡單樸素的衣服,牽著一頭駱駝,上面坐著他的男仆——兩人從北邊跋涉而來,一路上輪流騎駱駝。這位衣著簡樸的穆斯林軍隊統帥向索弗洛尼烏斯承諾,耶路撒冷的人民、財產和圣所都會免于劫難。索弗洛尼烏斯被這真誠的誓言打動了,將耶路撒冷城門和圣墓教堂的鑰匙都交給了奧馬爾。
索弗洛尼烏斯領著奧馬爾來到了圣墓教堂。這是基督徒心中圣潔無雙的殿堂,蘊含著神圣的歷史。這里埋葬著人類的祖先亞當,還有耶穌的空墳。也是在這里,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的母親海倫娜(Helena)發現了真十字架(true cross)和荊棘王冠(crown of thorns)[*]。數個世紀來,這里誘惑著全世界的朝圣者——據說造訪這里有很多神奇的好處,光是摸一摸神圣的墓石,便能治愈絕癥。
到了穆斯林祈禱的時間,奧馬爾沒有在教堂中祈禱,因為他擔心自己一旦開了這個先例,穆斯林的領袖們也許會想把這座榮光閃耀的教堂改建成清真寺。這位哈里發要在教堂外面選個地方,充當祈禱之所。
于是,奧馬爾向主教詢問了升天圣石和所羅門圣殿的位置。主教并不知道圣殿的準確所在,因為圣殿曾經所處的那塊高地已是一片骯臟的廢墟,那里有一堆堆的骨頭、人的糞便和獸皮,還有讓穆斯林和猶太人都極為反感的東西——死豬的尸骨。
根據穆斯林傳說,這時候,從附近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猶太人,正是他幫助奧馬爾找到了圣殿和圣石。他們兩人扎進垃圾堆里挖來挖去,終于找到了那個位置。“就是這里,”猶太人對奧馬爾說,“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奧馬爾徒手挖了起來。他把殘骸清光,又用長袍把圣石擦凈,進行了祈禱。
在陪同奧馬爾前往耶路撒冷的人當中,有一位是努賽巴的兄弟歐巴岱·本·薩米特(Ubadah ibn al-Samit)。奧馬爾在離開圣城之前,任命他為耶路撒冷的第一任穆斯林大法官,并把圣墓教堂的鑰匙交給了他。奧馬爾還命令他和另外五位家族首領保持圣石的清潔。(童年時代,我很喜歡去歐巴岱之墓,就在尊貴禁地圍墻的東側。)
歐巴岱的兒子們是第一代出生在耶路撒冷的努賽巴族人(“努賽巴”后來演變成了我的姓氏“努賽貝”)。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家族越來越富裕,擁有大片土地。一個又一個世紀過去了,在時間的長河中,我的家族不過就是一連串的名字,齊整地分屬于幾種頭銜——法官、《古蘭經》學者、蘇非派賢哲和地主。
這個家族在政治上的命運,通常取決于哪個帝國掌控了耶路撒冷。不過,族人們總是一絲不茍地履行職責,清潔圣石,守衛圣墓教堂的鑰匙,無論他們是否受到當權者的青睞。
保持圣石清潔很快就變得沒那么難了。穆斯林在征服耶路撒冷幾十年后,開始修建圓頂清真寺(Dome of the Rock)。公元661年,伊斯蘭哈里發的統治擴張至大馬士革(Damascus),引發了一場建筑革命。伍麥葉王朝的哈里發阿卜杜勒·麥利克(Abd al-Malik)想在圣石的所在地修建一座宏偉的清真寺,但和其他的清真寺不同,這座清真寺沒有朝向麥加——因為它就修建在所羅門圣殿和穆罕默德夜行登霄的位置上,不需要朝向任何地方。據有些人說,受命設計這座清真寺的正是當初給奧馬爾指明圣石位置的那位猶太人的兒子。身為猶太人,他想象著所羅門圣殿的樣子,修建了新的圣殿。公元691年,圓頂清真寺完工。
拉丁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間爭論的焦點,是誰對圣墓教堂有控制權。因此,由誰掌管圣墓教堂的鑰匙,是最為重要的外交事務。于是,數個世紀以來,我的家族盡職盡責:我的祖先打開大門,基督徒們魚貫而入;到了晚上,他們離開,大門便被鎖上,直到第二天清晨。
十字軍東征時期,法蘭克人(Franks)掌控了圣城,努賽貝族人被迫交出了鑰匙。值得慶幸的是,十字軍攻占耶路撒冷時,努賽貝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已經身懷六甲,她逃往了北方。一個世紀過后的1187年,庫爾德勇士薩拉丁(Saladin)將十字軍趕出了耶路撒冷,那位幸存者的后代得以回歸故城。
努賽貝家族回到耶路撒冷后,族長加尼姆(全名為Sheikh Ghanim ben Ali ben Hussein al-Ansari al-Khazrajy)在政府擔任要職。十字軍被擊敗之后的頭幾年,根本沒有必要打開圣墓教堂的大門,因為基督徒被禁止回到耶路撒冷。1192年,薩拉丁蘇丹和獅心王理查(King Richard the Lionheart)達成了協議,允許基督徒到耶路撒冷朝圣。之后,耶路撒冷的穆斯林總督將圣墓教堂的鑰匙還給了努賽貝家族。
那是我們家族的全盛期,尤其是在馬穆魯克(Mamluks)王朝統治大馬士革的時代。族長加尼姆曾從薩拉丁蘇丹那里獲封大片土地,族人們因此安居樂業。也許正因如此,父親才會說努賽貝家族曾經是一群“竊賊”。農人耕耘土地,向我們——他們的封建領主——繳納稅金,而我們則會把其中的一部分進貢給圓頂清真寺。
1517年,馬穆魯克王朝被土耳其軍隊打敗,努賽貝家族的財產狀況由此一落千丈。有一位祖先對新的統治者極為不滿,和馬穆魯克王朝的一位王子一起,打著無望的游擊戰。他和那位王子最后都掉了腦袋,努賽貝家族也失去了土地和大部分的權利。不過,他們還是保住了一些重要財產,比如金匠市場——耶路撒冷古城墻里的主要市場之一。
幾年前,我們家族中的史學家,我的堂哥扎基(Zaki)偶然發現了一份史料,恰能證明努賽貝家族家道中落。那是一份四百多年前的文件,鹿皮上印著金字,還蓋著土耳其蘇丹的印章。文件宣布,從此以后賈烏德(Joudeh)家族和努賽貝家族共同享有圣墓教堂鑰匙的保管權。這個當地的家族和土耳其人的關系要好得多,努賽貝族人只能從命。在之后的近五百年里,每天凌晨四點,努賽貝族人都要從賈烏德家族的人手里拿過鑰匙,再馬不停蹄地趕去教堂開門。
[*]真十字架和荊棘王冠都是基督教的圣物。據傳,真十字架是釘死耶穌的十字架,荊棘王冠是耶穌受難時所戴的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