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蘭與蘇格蘭

19世紀70年代初至80年代末，在大不列顛島上，兩個對立的人類學范式相繼形成。在英格蘭，萬物有靈論范式得到系統闡述，隨之由一些受泰勒啟發的學者運用于域外“當代蒙昧人”的民族志研究，也影響了一大批民俗學家，將它廣泛運用于研究英國乃至整個歐洲的“文化遺存”之中。在蘇格蘭，麥克倫南從親屬制度和宗教兩方面同時入手界定了圖騰制。到了史密斯在阿伯丁做那些有關宗教“根本制度”的演講之時，圖騰論終于發展成一種“宗教共同體”理論，深刻影響了英法學術。

作為兩個范式的代表人物，泰勒與史密斯在學術上并不是毫無相通之處。比如，他們都認為，一方面，文化從“低級”到“高級”，宗教從“傳統”到“積極”，變遷轉化是主導的；另一方面，在后發文明中，先發文化的“影子”總是依舊可見。又比如解釋祭祀的緣起，泰勒在論證萬物有靈論時時常重申，“靈”在原始人那里常常被理解為某些流動性超強的物質，史密斯在論證圖騰論時往往強調“物神”的存在，物質性的“靈”與“物神”相互之間的差異似乎并不是根本性的。

然而，泰勒與史密斯之間還是存在著重要差異。

首先，二者對宗教和科學的態度有異：他們一個（泰勒）為了創造“文化的科學”，刻意與生養他的家庭之教會歸屬貴格會（Quakers，其特點是主張撇開繁文縟節，直接憑借神靈的啟示進行生活）保持距離，另一個（史密斯）則不僅從未放棄這一歸屬，而且還將同一門“科學”看作《圣經》學術之革新的思想條件。

更重要的是，二者還構成了心理學與社會學的學派對立。(33)所謂“心理學”，特指對作為理性個體的人之“智識活動”的研究，所謂“社會學”，則特指對作為非理性、情感的集體的人之制度與實踐的復原。以其對祭祀的解釋論之，泰勒的確將儀式背后的心理和“智識”當成決定性因素，而史密斯反對用后發的信仰理論來解釋原始人，反對將原始人的儀式制度和實踐歸結為原始心靈的表現。泰勒將蒙昧人描述成與文明人一樣理性，認為他們的萬物有靈論雖是對世界的錯誤認知，但畢竟是認知，是源于理性的。史密斯則不同，他基于蘇格蘭自由教會的觀念與實踐提出他的社會學解釋，將“傳統宗教”描繪成彌散于生活中的系統，認為它含有強烈非理性或情感的內容。

兩種學術路徑的學派差異，與其代表創立者所在區域的思想傳統是有關系的：如果泰勒的解釋可以說是英格蘭的個體-功利主義傳統的某種進化人類學顯現，那么史密斯的解釋也可以說與蘇格蘭自由教會的共同體主張是相應的。

當然，說泰勒的解釋是心理學的，并不是說他在論述“關于文化的科學”時從未訴諸社會學，說史密斯的解釋是社會學的，也并不是說他在論述比較宗教史時從未訴諸心理學。泰勒與史密斯的杰作，都綜合了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內容，二者的差異主要表現為，他們對何者為“根本”有不同見解。這里所謂“根本”并非哲學意義上的“決定”與“被決定”關系，而是歷史的先后順序。在其堅持的立場下，在論及祭祀的起源時，泰勒一面認為它源于人與神之間那種如同鄰人或友人一般的和善關系，另一面用供奉來形容祭祀，相信接受供奉的神被人看作是高于人的。由于他不重視共同體觀念，因而，他將祭祀中人神共餐的儀式看作較高階段的文化產物。而史密斯則不同，他在辨析祭祀制度與實踐時，將泰勒的供奉祝宴先后說顛倒了過來，認為祝宴先于供奉，也就是說，共同體先于個體。對泰勒而言，歷史上先出現的是“供奉”，后出現的是“祝宴”和內在化尊敬的各種形式，而供奉雖發生于人神之間，但其本質如同作為個體的人與他人之間的“人際互惠”，祝宴和內在化尊敬是社會性的，但這些都是后發的。而對史密斯而言，歷史的先后順序正好是倒過來的，富有社會內涵和價值的祝宴是先出現的，它的本質是廣義而自然的社會，是人、物、神的相互性，供奉之實質是個體化、等級化的私有財產觀念和制度，而這些是后發的。

與這一差異相關，在泰勒與史密斯之間還存在另一個重要的分歧。在泰勒筆下，與現代人一樣依賴智識生活的原始人對世界的看法是“以人為本”的，他們眼中的世界同樣是由人、物、神構成的，但貫通世界的卻是人的靈魂及從其生發出來的“精神性”；而在史密斯筆下，原始人與現代人不同，前者的生活是以帶有神性的物為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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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 E. Evans-Pritchard, Nuer Relig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6, pp.272-276.

(2) George W. Stocking, Jr., Victorian Anthropology,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87;After Tylor: British Social Anthropology, 1888-1951,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5.

(3) T. O. Beidelman, W. Robertson Smith and the Sociological Study of Relig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4.

(4) Edward Tylor, Primitive Culture: Researches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Mythology, Philosophy, Religion, Language, Art, and Custom, 2 vols., London: John Murray, 1871,1873.

(5) 泰勒：《原始文化：神話、哲學、宗教、語言、藝術和習俗發展之研究》（重譯本），連樹聲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0頁。下文僅在正文括號內標示頁碼。

(6) George W. Stocking, Jr.,“Matthew Arnold, E. B. Tylor and the Uses of Invention”, American Anthropology, vol.65, 1963, pp.783-799.

(7) George W. Stocking, Jr.,“Animism in Theory and Practice: E. B. Tylor’s Unpublished Notes on ‘Spiritualism’”, Man （New Series）, vol.1, 1971, pp.88-103.

(8) 埃文斯-普理查德：《原始宗教理論》，孫尚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25頁。

(9) George W. Stocking, Jr., Victorian Anthropology, p.195.

(10) Charles de Brosses, Rosalind Morris, and Daniel Leonard, The Return of Fetishism: Charles de Brosses and the Afterlives of an Idea,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

(11) John McLennan,“The Worship of Animals and Plants”, Fortnightly Reviews,vol.6, 1869, pp. 407-427, vol.7, 1870, pp.194-216.

(12) John McLennan,“The Worship of Animals and Plants”, p.427.

(13) 列維-斯特勞斯：《圖騰制度》，渠敬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7頁。

(14) George W. Stocking, Jr., After Tylor, pp.50-62.

(15) T. O. Beidelman, W. Robertson Smith and the Sociological Study of Religion, pp.13-21.

(16) George W. Stocking, Jr. , After Tylor, p.65.

(17) W. Robertson Smith, Kinship and Marriage in Early Arab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885.

(18)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First Series, the Fundamental Institutions, new edition, London: Adam and Charles Black, 1894.

(19) Ibid., pp.11-12.

(20)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2.

(21)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68.

(22) Ibid., p.16.

(23) Ibid., p.20.

(24)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21.

(25) Ibid., p.25.

(26)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234, p.322.

(27)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285.

(28)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 85.

(29) Ibid., pp.129-131.

(30)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390.

(31)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32.

(32) W. Robertson Smith, Lectures on the Religion of the Semites, p.439.

(33) 埃文斯-普理查德：《原始宗教理論》，24—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