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孔時，周明遠還在惦記李嬸的電熨斗。他坐在社區醫院急診室的長椅上，左手纏著塊浸血的毛巾，血珠正順著指縫往白褲子上滲，洇出朵暗紅色的花。

“都怪你，“林慧的聲音帶著哭腔，手里的病歷本被攥得發皺，“讓你別熬夜修了，你偏不聽！“

周明遠想笑，嘴角剛揚起就扯到了緊繃的神經：“李嬸說明天孫子要熨校服，著急用。“他低頭看了看傷手，虎口處的舊疤旁邊，新劃的口子深可見骨——剛才拆冰箱壓縮機時，銹跡斑斑的鐵皮突然彈起來，像片鋒利的刀片。

“再急能有你的手重要？“林慧往他手背上拍了點酒精棉，疼得他嘶了聲，“上次張嬸的電飯煲，你蹲到后半夜；前兒老李的洗衣機，你手指頭被扳手砸紫了都不說。周明遠，你不要命了？“

他沒接話。其實他心里清楚，自己不光是想幫街坊鄰居，更想趁著這股勁兒多攢點錢。林慧總說現在的花店太小，轉身都得側著身子，他想明年開春給她盤個大點的門面，帶個小院子，種滿她喜歡的月季。

“37號，周明遠。“護士的聲音從診室里傳出來，帶著點熟悉的脆生。

周明遠剛站起來，那護士就“呀“了一聲：“這不是修電器的周師傅嗎？“她戴著藍色口罩，露出的眼睛彎成了月牙，“上個月我家微波爐壞了，熱飯總糊，還是你給修好的，說是什么磁控管松了。“

“是您啊，“周明遠認出她是住在三單元的小王，“那微波爐年歲久了，是得勤看著點。“

王護士拉過他的手，輕輕揭開毛巾，倒抽了口冷氣：“這口子可不淺。你也是，修東西咋這么不小心？“她往傷口上涂碘伏，棉簽碰到紅肉時，周明遠的手猛地抖了下。

“忍著點，“王護士的動作放輕了些，“得縫幾針，不然好不了。“

林慧站在旁邊，眼圈紅紅的：“護士，他這手以后還能修電器嗎？“

“好好養著沒問題，“王護士笑著安慰，“就是近期別沾水，別使勁。“她一邊穿針線，一邊閑聊，“周師傅，您這手藝真不錯。我老公總說，現在肯踏踏實實修東西的人太少了，動不動就叫你換新的。“

提到老公，她手里的針線頓了頓：“說起來也巧，他跟您一樣，以前也開公司。“

“哦？“周明遠挑了挑眉。

“可不是嘛，“王護士嘆了口氣，針線在傷口上靈巧地穿梭，“天天喝酒應酬，客戶一個電話就得往酒桌上鉆，胃出血住了三次院。后來公司黃了，他倒踏實了，現在開網約車，雖然掙得少點，可每天能準時回家吃晚飯。“她突然笑了，“說真的，我倒覺得現在挺好，至少不用半夜去醫院給他送醫保卡。“

周明遠看著她手里的針線，突然想起自己以前也是這樣，為了簽單喝到吐，林慧背著他去藥店買醒酒藥，回來時總能順帶買包獾油——知道他修東西總愛燙著手。

“人啊，“王護士打好最后一個結，用紗布纏緊傷口，“有時候就得摔一跤才明白，啥叫日子。您現在修電器，雖然累點，可心里踏實，對不？“

林慧在旁邊使勁點頭：“他現在倒頭就睡，以前總失眠，說夢話都在談價格。“

走出診室時，走廊里的燈忽明忽暗。林慧扶著他的胳膊，腳步放得很慢：“護士說得對，咱不圖掙大錢，平平安安的就行。“

周明遠低頭看了看包扎得像粽子的手：“可我想給你換個大點的花店。“

“我不要大花店，“林慧突然停下來，仰頭看著他，路燈的光落在她臉上，能看見細小的絨毛，“我就想你每天早點回家，別總把手弄得傷痕累累的。“她摸了摸他纏著紗布的手，指尖輕輕的，像怕碰碎了什么，“以前你開公司，我守著空房子等你到半夜；現在你修電器，我能在旁邊給你遞螺絲刀，我覺得挺好。“

周明遠的喉結動了動，沒說出話來。他想起剛創業時，林慧把陪嫁的金鐲子當了，給他湊房租；想起公司最風光時，她在慶功宴上穿著高跟鞋，站在他身邊笑得像朵花，回家卻抱著他哭，說“總覺得不真實“；想起公司倒閉那天，她沒罵他一句，只是默默收拾好行李，說“咱回家，從頭再來“。

“急診單給我看看。“他伸手去接。

林慧遞過來時，他從兜里摸出支筆，在背面寫了行字：“明天給李嬸修電熨斗——記得用左手試試。“

“你呀，“林慧搶過急診單，又氣又笑，“都這樣了還想著干活。“

回家路上，路過維修鋪。林慧突然說：“等會兒，我去拿樣東西。“她跑進去，沒多久拎著個銅鎖出來，把工具箱鎖得死死的，還在上面貼了張紙條，用馬克筆寫著：“今日休息，勿擾。“

“這下踏實了？“她把鑰匙塞進他沒受傷的手里。

周明遠捏著那把黃銅鑰匙，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鑰匙上還掛著個小鈴鐺，是念念小時候玩的，林慧說“掛著好，找鑰匙時能聽見響“。

快到樓下時，遇見老張拎著個保溫桶出來。“明遠？你這手咋了？“他往樓上看了看，“我剛燉了點排骨湯，給你送上去補補。“

“張叔，不用......“

“跟我客氣啥，“老張把保溫桶往林慧手里一塞，“王護士都跟我說了，你為了給李嬸修冰箱傷著了。你這孩子，就是太實在。“他看著周明遠的手，突然嘆了口氣，“當年我超市倒閉，也是這樣，啥活兒都想攬，就怕別人說我不行。后來才明白，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不用那么拼命。“

林慧把保溫桶蓋掀開，排骨湯的香味飄出來，混著夜色里的桂花香：“張叔，您快回去吧，我們上去了。“

“哎，“老張往回走，又回頭叮囑，“湯里放了枸杞，對傷口好，記得讓他多喝點。“

打開家門時，念念已經睡著了，小臉上還帶著笑，像是夢見了什么好事。林慧把排骨湯倒進砂鍋里溫著，周明遠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己纏著紗布的手。月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在地上投下道銀線，像根沒接好的電線。

“過來喝湯。“林慧端著碗走過來，里面浮著幾粒枸杞。

周明遠用沒受傷的手接過碗，湯的熱氣撲在臉上，暖得人心里發顫。“其實，“他喝了口湯，“我以前總覺得'我養你'是句特厲害的話，現在才明白，能天天陪著你，比啥都強。“

林慧坐在他旁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早就知道了。“她伸手摸了摸他沒受傷的手，掌心的老繭硌得人安心，“你開公司時，總說'等公司上市了，我就陪你去云南看花'，可我寧愿你現在這樣，每天能陪我吃晚飯。“

窗外的桂花香越來越濃，混著排骨湯的味道，在屋子里慢慢散開。周明遠想起明天要修的電熨斗，想起林慧貼在工具箱上的紙條，想起王護士說的“踏實日子“，突然覺得這纏著紗布的手，比當年戴著名貴腕表的手，更讓他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他把空碗放在茶幾上，輕輕攬過林慧的肩膀。客廳里很靜，能聽見念念均勻的呼吸聲，能聽見廚房里砂鍋咕嘟的輕響，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像兩根緊緊擰在一起的電線，通著暖人的電流。

“明天我給你摘點桂花，“他低頭聞著她頭發的香味，“放糖罐里，泡茶喝。“

林慧在他懷里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好啊。“

夜色漸深時，周明遠看著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師傅說過的話：“修電器得有零線火線，過日子也一樣，得有個人跟你搭伙，才能亮起來。“以前他總覺得這話太土，現在才明白，這世上最動人的情話，不是“我養你“，而是“我陪你“，陪你修電器，陪你喝稀粥，陪你把平凡的日子，過得像碗熱湯，暖乎乎的，熨帖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