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陽光把維修鋪的鐵皮頂曬得發燙，周明遠正蹲在門口修收音機，烙鐵頭的白煙裹著松香味飄起來，在他眼前繞了個圈。老張的熊貓牌收音機又出了毛病，這次是調臺旋鈕卡了，老人寶貝得緊，早上五點就拎過來，說“就想聽評書連播“。

“快好了，“周明遠往齒輪里滴了滴機油，指尖沾著黑漬，“您這機器比我歲數都大，得慢慢伺候。“

老張蹲在旁邊剝橘子，橘瓣上的汁水濺在褲腿上：“不急，你慢慢弄。我剛從早市回來，給你捎了倆熱乎的糖火燒。“他把油紙包往柜臺上一放，紙角還冒著熱氣。

周明遠剛要回話，一陣刺耳的剎車聲突然劃破街面。一輛黑色轎車“吱“地停在維修鋪門口，輪胎蹭著地面的聲音像指甲刮過玻璃。車窗搖下來，露出趙凱那張保養得過分精致的臉，手腕上的金表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

“喲，這不是周總嗎？“趙凱的聲音帶著股黏糊糊的甜，像化了的糖漿，“這鋪子夠小的啊，轉身都得側著吧？“

周明遠手里的烙鐵頓了頓，松香滴在電路板上，凝成一小塊琥珀。他認識趙凱，以前在同一個寫字樓辦公，對方總愛踩著點來他公司蹭咖啡，臨走還得帶走兩包進口糖。那時候趙凱的公司剛起步，見了他一口一個“周哥“，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忙著呢。“周明遠沒抬頭，繼續擰收音機的螺絲，金屬摩擦聲清脆得很。

趙凱嗤笑一聲，推開車門走下來，皮鞋踩在滿地電線頭的地上，每一步都像在踩地雷。“忙？忙著修這些破爛？“他掃了眼堆在門口的舊電器，嘴角撇得能掛油瓶，“當年你在CBD開公司，落地窗擦得能照見人影，現在窩在這破地方，混得還不如我司機。“

老張把沒剝完的橘子往兜里一塞，站起身來。他個頭不高，可往那一站，腰桿挺得筆直：“這位老板說話怎么帶刺呢？“

趙凱瞥了他一眼，鼻孔里哼出個氣音：“我跟周總說話，你個賣水果的插什么嘴？“

“我賣水果的怎么了？“老張往前湊了半步，橘子皮從兜里掉出來，“我知道明遠半夜爬起來給李嫂修冰箱，就因為她孫子要喝冷藏的藥；知道他給王大爺修收音機，一分錢不收，就因為大爺說'聽著評書就像老伴還在'。“他突然提高嗓門，震得趙凱往后縮了縮，“前陣子我孫子發燒，體溫計壞了，深更半夜是他揣著烙鐵跑過來修，分文不取，你能嗎？“

趙凱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子一直蔓延到脖子，像被潑了盆紅油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看著老張那雙瞪圓的眼睛，又把話咽了回去，轉而指著周明遠：“行，周明遠，你就樂意待在這窮窩子里，有你的！“

說完轉身就往車里鉆，關門時太急，“砰“的一聲震得車標都晃了晃——那只金屬豹子的腦袋歪向一邊，像個被打歪了臉的敗將。

周明遠看著那車標，默默記在心里。

“什么東西！“老張撿起地上的橘子皮，往車屁股后面扔了過去，“當年他在家家樂超市門口擺地攤賣盜版碟，還是你幫他跟保安說情，才沒被沒收！現在開了倆臭錢，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周明遠笑了笑，把修好的收音機遞給老張：“您試試，調臺順溜不？“

老張接過收音機，手指在旋鈕上轉了轉，里面立刻傳出說書先生的聲音，字正腔圓：“話說那武松提著哨棒，一步步走上景陽岡......“他突然樂了，捧著收音機在鋪子里轉圈，“好了好了！比新買的還靈！“

他掏出手機，連上網點開首歌，樸樹的《平凡之路》在小鋪子里漫開來：“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老張跟著節奏晃腦袋，橘子的甜香混著機油味，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明遠，你別往心里去，“老張關小音量，“那種人，看著風光，指不定夜里多難熬呢。“

“我知道。“周明遠擦著烙鐵，“他公司去年欠了三百萬貨款，我聽老李說的。“

老張嘖嘖兩聲：“難怪說話一股子酸味，原來是心里頭堵得慌。“

傍晚收攤時，老李帶著倆工友浩浩蕩蕩地闖進來，藍工裝的袖口還沾著水泥。“明遠！我聽說趙凱那孫子來找茬了？“他往桌上一拍，搪瓷缸子震得直跳，“他是不是忘了當年他爹住院，是你墊的五萬塊手術費？“

“李哥，多大點事。“周明遠遞過去一瓶冰鎮啤酒，“早過去了。“

“過去個屁！“老李擰開瓶蓋，猛灌了一大口，“下次他再來，我帶著車間二十多個兄弟堵他！看他還敢嘴硬！“

旁邊的工友也跟著起哄：“對！讓他知道咱們工人階級的厲害！“

周明遠笑著給他們遞煙：“真不用。他過得累，咱過得踏實，這就夠了。“他點上煙，看著煙霧在夕陽里散開，“他開他的好車，我修我的電器，各有各的活法。“

老李咂咂嘴：“你就是心太軟。換了我，非把他車胎放氣不可。“

“沒必要，“周明遠想起那歪了的車標，“他那車標松了，下次遇見，我給他塞包修正貼，讓他自己粘粘。“

這話逗得老李他們直笑，笑聲把《平凡之路》的歌聲都蓋了過去。老張拎著袋葡萄進來，聽見這話也樂了：“還是明遠會辦事。對付這種人，就得用軟刀子，讓他自己臊得慌。“

正說著，林慧帶著念念來了。小姑娘手里舉著幅畫，上面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維修鋪，門口站著個高個子男人，旁邊寫著“爸爸最棒“。“爸爸，趙叔叔是不是欺負你了？“念念撲進他懷里，小胳膊勒得他脖子發緊，“老師說，有人欺負爸爸，要告訴警察叔叔。“

周明遠把女兒抱起來，胡茬蹭得她直笑：“沒人欺負爸爸，趙叔叔就是來看看爸爸的鋪子。“

林慧往他手里塞了塊西瓜：“別跟孩子說這些。趙凱那人，我早聽說了，去年跟他老婆鬧離婚，公司又快撐不住了，四處找人借錢呢。“

“哦？“老張挑了挑眉，“我說他怎么一身火藥味，原來是家里外頭都不省心。“

老李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完，把瓶子往墻角一放：“活該！當初他撬你客戶的時候，怎么不想想有今天？“

周明遠沒接話，只是抱著念念看她的畫。畫上的維修鋪門口，堆著好多笑臉的電器，太陽是方的，云朵是綠的，可看著心里就暖和。他突然想起創業時，趙凱拎著禮盒來他辦公室，說“周哥，那筆單子讓給我吧，我給你三成回扣“，當時他把禮盒扔了出去，說“做生意得講規矩“。

“爸爸，你在想什么？“念念用小手拍他的臉。

“爸爸在想，“他親了親女兒的額頭，“咱們家念念畫得真好看。“

暮色漫進維修鋪時，老張的收音機還在放歌，“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老李他們哼著歌往車間走，說明天要帶臺電焊機來修，周明遠笑著應了。

林慧收拾著工具臺，突然說：“趙凱其實挺可憐的，住著大別墅，卻總說睡不著覺。上次在超市遇見他老婆，說他半夜總起來喝酒，對著空屋子說話。“

周明遠想起剛才趙凱那張故作輕松的臉，眼底藏著的紅血絲像沒擦干凈的墨。他突然覺得，那輛锃亮的黑轎車，更像個華麗的鳥籠，看著風光，里頭的人未必舒服。

“明天我去舊貨市場，“他幫著林慧把螺絲分類，“順便找找有沒有合適的車標膠。“

林慧笑了：“還真要給他送修正貼啊？“

“嗯，“周明遠把最后一把螺絲刀放進工具箱，“好歹相識一場，提醒他一句，也不費什么事。“

鎖門時，老張的收音機還在唱，歌聲混著晚風飄得很遠。周明遠抬頭看了看天，星星稀稀拉拉的，像撒了把碎鉆。他牽著林慧的手，懷里抱著念念，慢慢往家走。路過小區廣場時，看見趙凱的車停在路燈下，車標依舊歪著，像只耷拉著腦袋的豹子。

“爸爸，你看！“念念指著那輛車。

周明遠從兜里摸出包修正貼——早上給念念買文具時順手帶的，他走過去，把修正貼輕輕塞在雨刮器下，上面用馬克筆寫著：“車標松了，粘粘更精神。“

回到家，林慧給他倒了杯溫水：“這下心里舒坦了？“

“嗯，“他喝了口水，看著窗外的月光，“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舒服不舒服，自己知道。“

念念已經趴在沙發上睡著了，小手里還攥著那幅畫。周明遠走過去，輕輕把畫抽出來，放在茶幾上。畫上的太陽雖然是方的，卻亮得刺眼，像極了他現在的日子，不那么光鮮，卻踏實得讓人安心。

遠處傳來趙凱發動汽車的聲音，引擎響了很久才平順下來，像個憋著氣的人終于松了口氣。周明遠笑了笑，轉身去給女兒蓋毯子——管他呢，明天還得早起修老李的電焊機，那才是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