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金星覺得，女工藝員身上仿佛少了些什么。開始他很疑惑，可忽然間就明白了，她身上那種甜膩膩的香水味正在減退，已變得非常稀薄。她沒有了固定味道，但人人身上都有的鐵銹味開始在她身上出現。

女工藝員的臉不似先前光滑細膩，眼角嘴角都有了網狀的皺紋。鼻子仍翹著，顯得自信，它已長得很結實很堅韌，祁金星不再擔心它會塌軟下去。她變成個豐腴的婦人，盡管還沒有孩子。她對祁金星依然冷漠，因臉上添了兩塊暗疤，那冷漠就近乎于殘忍。但偶而，女工藝員腮上也會出現紅潤。這時候，祁金星就依稀記起她講技術課的情景。

他已經有了個男孩。他自己都覺得驚奇，瘦弱而單薄的秀芬竟能為他生個又白又胖的大兒子！兒子的小手指小腳丫小脖頸都肉滾滾的，皮膚白里透出粉紅，絕沒有他臉上那褪不掉的黃色，也聞不出一丁點二硫化碳的氣味。他很得意，心底生出一團朦朧的希冀。他希望兒子跟他有所不同，希望兒子不再受二硫化碳困擾，盡管那些小精靈給他帶來許多樂趣。

祁金星也曾擔心妻子身上的綠色波及兒子，每隔一段時間，他就仔細地檢查一下兒子的皮膚和眼瞼。基于他的經驗，他和秀芬訂立條約，第一款規定在接觸孩子之前必須洗澡。他認真執行。每天下班都在澡塘泡過兩次再用清水反復沖洗，把身上的二硫化碳味兒褪個干凈。他給兒子起了名，開始想叫他小金星，可一想到金子是黃色的他就很不痛快，于是干脆叫他小星星。

小星星五十七天就不得不住進工廠保育院，這使他十分擔憂。在幾乎思考了一整夜之后他告訴妻子：工間喂奶時一定要洗手洗頭，至少要洗三遍，并且要求妻子在廠里不許親兒子的小臉蛋。

自從有了小星星，祁金星仿佛換了個人。

他同二硫化碳小分子們疏遠了關系，他以極大毅力克制自己，在班上除卻工作什么都不想。回到大院進了家，聞到奶香尿臊他便十分高興，身體里涌出一股熱流，甘心情愿買菜做飯洗褯子，直到把大院里掛得彩旗招展。

自從有了小星星，秀芬的地位驟然提高，溫良之余，也有了一些小脾氣。秀芬也變得愛嘮叨，廠里存的話搬到家里，前半生存的話搬到后半生，嘮叨起來整天整夜不停閑。

有了兒子真好。有了兒子真累人。有了兒子又頂榮耀。祁金星認為，無論如何他也比沒有兒子的女工藝員自豪得多。

女工藝員沒孩子，不知是她有毛病還是她瘦高的丈夫有毛病。她變得矜持而孤傲，整天板著面孔，走路昂首挺胸，從不注意胸部以下，偶而在廠里遇到帶孩子的女工跟她打招呼，她的臉色會突然變得很蒼白。不過，她很喜歡孩子的畫片，特別是外國的。從書刊雜志上剪下，壓得玻璃板里都是。她用的提兜毛巾水杯手絹，也大都印有各式各樣的娃娃圖案。

有一次祁金星和陳秀芬下班帶小星星回家，在廠門口遇到女工藝員。那天女工藝員穿一件米色風衣，圍著粉紗巾，顯得年輕瀟灑。她先是愣住，似乎很遲疑，之后便毫不猶豫地快步走來。女工藝員很隨便地說著話，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落到小星星臉上。她伸出手，輕輕地溫和地觸摸小星星細嫩的臉蛋、脖頸、小腿、小手，小星星大孩子似的沖她笑了……祁金星便從她眼中看到了隱藏得深深的妒火。

回家的路上，沉默了許久的秀芬忽然說：“我覺得很可怕。”

“什么？什么很可怕？”

“我真擔心她那雙手……會把小星星掐死……”秀芬憂郁地說。

女工藝員眼中結下的冰冷的硬塊逐漸化解。她時而就來到硫化工段，不知怎么也染上了像祁金星那樣愛掰鐵銹的毛病。她說要搞一組硫化新工藝數據，但對拼命獻殷勤的紅鼻頭班長不屑一顧，在祁金星面前卻漸漸流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來。于是，他發覺她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潤，她的眼睛變得溫和，堅挺的鼻子也柔軟了許多。